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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22:23:34
作者: 王小波
我說過,我十三歲時,十分熱衷於小姚阿姨的身體。我甚至想道,假如我是她就好了。這樣我就會有一頭黑油油的短頭髮,白晰的皮膚,穿著連衣裙,挺著沉甸甸的乳房跑來跑去。這最後一條在我看來是有點累,不過也很過癮。當然,我要是她,就不會和我舅舅結婚。我認真想過,假如我是小姚阿姨,讓誰來分享我美好的肉體,想來想去,覺得誰都不配;我只好留著它,當一輩子老處女。那年夏天,蚊子在我腿上咬了很多包,都是我在院子裡睡時叮的。夜裡滿天星星,我在院子裡十分自由,想什麼都可以。一個中國人如果享受著思想自由,他一定只有十三歲;或者像我舅舅一樣,長了一顆早已死掉、腐爛發臭了的心臟。我還說過,現在我有一張護身符——我是歷史學家,歷史可不是人人都懂的。有了它,就可以把想說的話寫下來,但它也不是萬能的。假如我年紀小,就有另一張護身符。眾所周知,我們國家保護婦女兒童。有些小說家用老婆、女兒的名義寫作,但這也有限度,搞不好一家三口都進去了。最好的護身符是我舅舅的那一種。心都爛掉,人也快死了,還有什麼可怕?再說,心臟就是害怕的器官;它不猛跳,你根本不知道怕。我沒見過我舅舅怕什麼。F看我舅舅寫的小說,看了沒幾頁就大打噴嚏。這是因為我舅舅的稿子自從寫好了,就沒怎麼動過,隨著年代的推移,上面積土越來越多。我不喜歡我舅舅,但是既然給他作傳,就不得不多寫一些。這傢伙學過數學,學數學的人本身就古怪,他又熱衷於數學中最冷門、最讓人頭疼的元數學,所以是古怪上加古怪。有一陣子他在美國一個大學裡讀博士學位,上課時愁眉苦臉地坐在第一排拿手支著臉出神,加上每周必用計算機打出一份paper投到全系每個信箱裡,當然被人當成了天才。後來他就覺得胸悶氣短,支持不住了。洋人讓他動手術,但是他想,要死還不如死在家裡,就休學回家來。後來他就住進了我小舅舅的房子,在那裡寫小說;當然也可以說是在等醫院的床位以便做手術,不過等的時間未免太長了一點。他自己說,等到把胸膛扒開時,裡面準是又腥又臭,又黑又綠。但是直到最後也沒人把他胸膛扒開,所以裡面的情況就不得而知了。在上個世紀,誰要想動手術,就得給醫院裡的人一些錢,叫作紅包、或者勞務費、或者回扣,我個人認為最後一個說法實屬古怪,不如叫作屠宰稅恰當。我舅舅對早日躺上手術台並不熱心,因為上一次把他著實收拾得不善,所以他一點錢都不給,躲在房子裡寫一些糟改我小舅舅的小說。
F看著那些小說,打了一陣噴嚏之後就笑了起來。後來她就脫掉高跟鞋,用裙子裹住臀部,把腳翹到桌子上,這樣就露出了裹在黑絲襪里的兩條腿。她還從包里拿出一小瓶指甲油,放在桌子沿上;把我舅舅的手稿放在腿上,把手放在稿子上面,一面看,一面塗指甲。這是初夏的上午,外面天氣雖熱,但是樓房裡面還相當涼,後來她塗好了指甲,又分開了雙腿,把我舅舅的稿子兜在裙子裡,低著頭看起來。後來,她又從包里掏出了一包開心果,頭也不回地遞到了我舅舅面前,說:你幫我打開。我舅舅找剪子打開了開心果,遞給她。她把袋口放到鼻子下聞了聞,又把袋子朝我舅舅遞了過來,說道:呶。我舅舅不明其意,也就沒有接。「呶」了一會兒之後,她就收回了袋子,自己吃起來。與此同時,我舅舅坐在床上出冷汗。假如有個穿黑衣服的人坐在我辦公室里,把我的電腦文件一個一個地打開看,我也會是這樣。儘管如此,他還是發現那女人的牙很厲害,什麼都能咬碎。
我現在想道:在我舅舅的故事裡,F是個穿黑衣服的女人,這一點很重要。那一年夏天,有個奧地利的歌劇團到北京來演出,有大量的票賣不掉,就免費招待中學教師,小姚阿姨搞了三張票,想叫我媽也去,但是我媽不肯受那份罪,所以我就去了,坐在我舅舅和小姚阿姨中間。那天晚上演的是《魔笛》,是我看過的最好的戲。我舅舅的手始終壓在我肩上,小姚阿姨的手始終掐著我的脖子,否則我會跳起來跟著唱。等到散了場,我還是情緒激昂,我舅舅沉吟不語。小姚阿姨說,這個戲我沒大看懂。什麼夜後啦,黑暗的侍女啦,到底是什麼東西?我舅舅就說:莫扎特那年頭和現在差不太多吧。他的意思是說,莫扎特在和大家打啞語。我也不是莫扎特,不知他說的對不對。總而言之,那個戲裡有好幾個穿黑衣服的女人,舞姿婆娑,顯得很地道。我還知道另一個故事,就是有一家討債公司,雇了一幫人,穿上黑西服,打扮得像要出席葬禮,跟在欠帳的人屁股後面,不出半天,那人準會還帳。我說F穿了一身黑衣服,很顯然受了這些故事的啟迪。但是這些人的可怕之處並不在於我們欠了他的帳,也不是人家要殺我們,而是我們不知他們想幹什麼,而且他們是不可抗拒的。F就是這些人中的一個。她坐在我舅舅的椅子上看他的手稿,看著看著舉起杯子來說:再給咱來點水。我舅舅就去給她倒了水來。她把開心果吃完了,又摸出一包瓜子來磕,還覺得我舅舅的手稿很有趣。憑良心說,我舅舅的小說在二十世紀是挺好看的。但是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現在評論家們也注意到了F穿著黑衣服,說什麼的都有。有人說,這是作者本人的化身,更確切地說,她是我的黑暗心理。這位評論家甚至斷言我有變性傾向,但是我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竟然急於把自己閹掉。我認為把睪丸割掉可不是鬧著玩的,假如我真有這樣的傾向,自己應該知道。另一位評論家想到了黨衛軍的制服是黑的,這種胡亂比附真讓人受不了。他們中間沒有一個人想到了《魔笛》。但我也承認,這的確不容易想到。
小姚阿姨的身體在二十世紀很美好,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錯,但是含有人工的成分:比方說,臉皮是拉出來的,乳房裡含有矽橡膠,硬梆梆的,一不小心撞在臉上有點疼。將來不知會是什麼樣子,也許變成百分之百的人造品。在這些人造的成分後面,她已經老了,作起事來顛三倒四,而且做愛時沒有性高潮。每回幹完以後,她都要咬著手指尋思一陣,然後說道:是你沒弄對!她像一切學物理的女人一樣,太有主意,老了以後不討人喜歡。我把寫成的傳記帶給她看,她一面看一面搖頭,然後寫了一個三十頁的備忘錄給我,上面寫著:1?我何時穿過黑?2?我何時到香山掃過地?等等。最後一個問題是:「你最近是否吸過古柯鹼?」我告訴她,F不是她,她驚叫了一聲「是嗎?」就此陷入了沉思。想了一會兒之後說:假如是這樣的話,他(我舅舅)後來的樣子就不足為怪了。小姚阿姨的話說明,只要F不是她,這篇傳記就是完全可信的了。這是個不低的評價,因為雖然F不是小姚阿姨,我舅舅還是我舅舅。比之有些傳記里寫到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他們本人,這篇傳記算是非常真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