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21:45
作者: 王小波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來拉拉力器,把彈簧撞得噹噹響。小孫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說:你別這麼抽風好不好,讓別人也睡個懶覺。但是我不理她。誰讓你到我這裡來住的?於是她就揉起眼睛來,那架勢活像是貓洗臉;然後坐起來,在被窩裡穿上襯衣,又伸出腿來,穿上襪子,就光著腿下地,拿了臉盆去打水。出了門又鬼叫一聲被嚇了回來,大概是看到了門口那個標本缸,覺得陌生吧。就這麼折騰了一早上,我始終沒有理她。後來她對我說:王二,你好像不高興了。我說我總是這樣的。她又說,不結婚的事你別往心裡去。我是說著玩的。我始終是意志堅定地要嫁給你。我就說,我可真的有陽痿病。她又說,有關治陽痿的那些話你也別往心裡去。我鬧著玩哪。我說,那我就不知道你要嫁我幹什麼了。她說:我知道你好多事,要不要我一一講出來?我把拉力器扔下說:不用了。咱們一塊去吃早飯吧。這時我再不以為小孫是小娃娃,以為她是個自己人了。
我十七歲時參加過北京市的數學競賽,在複賽里得了八十來分。這件事本來是有點好處的,可以保送上什麼大學數學系,但是後來我什麼也沒落著。小孫知道這件事。我告訴她,少提這件事。我現在對數學沒有興趣,而且連數都快不識了。我現在幹的事是翻譯Story of O,已經譯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準,就托人找老外問。有一次問到一個法國lady頭上,她向我賭咒說,從來也沒聽說過這本書。沒聽說過就沒聽說過吧,賭咒幹嗎?雖然如此,我還是字斟句酌地譯著。我幹這件事,是因為我相信作者有極大的才氣,還因為這本書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書有可能出版,那麼「他們」也會去譯,並且會爭到打破頭,因為有稿費。但是假如一本書既沒有稿費,也不可能出版,我們不譯誰譯?小孫看了我的譯稿,說道:王二,你要是去干翻譯,準是一把好筆。但是你幹嗎要翻這種書?連我這婦科大夫看了都要臉紅,人家能給你出嗎?我說,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說,不想出譯它幹嗎?我沒接她的茬,因為這不是我們的邏輯。再說下去就是災難。但我也不能說,你在給我帶來災難。這樣說她就會給我帶來更大的災難。
好多年前,我也說過這樣的言論。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裡,抽著李先生的狗屁煙,喝著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過期發霉的茶磚泡的),我在給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機,一邊修一邊數落他。他聽了不好意思,就埋頭去看西夏文了。就在這時候我說,李先生,你看這玩意幹嗎?能當飯吃嗎?他聽了沒理我。再問時就說,不能當飯吃。我又問:那你搞它幹嗎?有人請你搞它嗎?他再沒吭聲,就和沒聽見一樣。對無聊的問題是否充耳不聞,這是「我們」和「他們」的分水嶺。我聽了小孫的話一聲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後坐下來繼續翻書。自從她搬進來以後,我的胸部越來越像兩塊門板了。小孫看著我拉拉力器,伸出一隻手指抹抹鼻子,然後問:我說了什麼錯話了嗎?我答道:沒有。她聽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麼話說哇。這麼悶著幹嗎?我就說:一本書,你看看它寫得好不好,譯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幹什麼。聽了這話,她開始為自己的卑鄙言論慚愧了,就說:剛才那句話算我沒講好不好?拜託了。
小孫住到我房裡半個多月了,我對她秋毫無犯。雖然如此,我對她的行止也略有所知。她像只貓一樣,喜歡鑽被窩。一進了被窩就要把乳罩摘下來,掛在床頭上,於是它就掛在那裡晃晃蕩盪,活像一副大號太陽鏡,這使我很受刺激。她對我解釋說,這東西就像韁繩一樣。然後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看書,燈光把她的側影照亮,我看了也很受刺激。她睡著了燈也不關,而我是有一點亮也睡不著——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所以經常半夜裡起來去關燈。夜裡經過她的床頭,聽見她輕輕的鼻息,也很受刺激。對此我很不滿,和她說過一次。她回答道:你也抽菸哪,我也沒有抱怨你,不是嗎?一邊說,一邊瞪著眼睛看我,看了這個樣子,我也很受刺激。我要是說,這是我的房子,那就是卑鄙的言論。所以我只好拉了一條線,把她的開關裝到了我這邊。要是看到她睡了不關燈,我就給她關上。此後半夜裡經常聽見她自言自語地說:這王二真討厭,這不是逼著我犯錯誤嗎!然後她就下了床,到我這邊開燈來了。感到了她赤裸胸膛上傳來的熱氣,我也很受刺激,只好緊閉著眼睛。現在我不但陽痿,還多了個失眠的毛病。我經常打呵欠,說晚上睡不好。我一打呵欠,她也跟著打呵欠,並且說:你以為我就睡得好嗎?這件事證明了一點,在我和小孫之間,性的感覺等價於咖啡因,它的作用就是讓人睡不著覺。
我和小孫之間,有好多話還沒說。我翻譯Story of O,不是因為它能讓婦科大夫臉紅,而是因為它是好的。這世界上好的東西豈止是不多,簡直是沒有。所以不管它是什麼,我都情願為之犧牲性命。我不知這話她是不是愛聽。但是我知道還有一句話她肯定愛聽,就是我覺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沒辦法告訴她。人家不問我,我就講不出話。所以我是小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