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21:26 作者: 王小波

  奶子府六號院裡有一棵大槐樹,盛夏時節,樹上會掉下來數不清的槐蠶,弄得地上好像長滿了會爬的草。那些草還會往家裡爬。我對那兒的印象很好,因為那裡一向鄰近大內,街道上都立著禁止鳴笛的牌子,傍晚時分院裡靜極了。傍晚時分往往是陰天,雲彩的顏色有點黃。黑暗凝集在古舊的窗欞上,附著在暗色的樹皮上。在院裡看天空,就像在水塘的水底,隔著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那院裡還有一個個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時分穿一件床單布的大褲衩,赤著腳走來走去。我的視線久久地附著在她身上。朦朧中她是白蒙蒙的一團。久而久之,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膚混為一體了。那是一種冷颼颼的感覺,好像早上的水氣一樣。這種感覺真好,可惜過去了。

  我們醫院旁邊有個農貿市場,我常到那兒去買水果。後來那兒的人都認識我了。有人想和我拉近乎,就說,老師傅,你有五十了吧。我聽了大怒,強忍著沒發作。另一個說,老師傅,你的孩子都上小學了吧?氣得我幾乎動手打他。照他們看來,人要是活到了五十,又有了上小學的孩子,就算有成就。像我這樣沒到五十,還沒結婚就陽痿的就是nothing了。雖然他們是想要拍我馬屁,我也不高興。從那天以後,我再也不去那兒買桃了。從這件事你就可以想像當年別人對李先生的態度,和李先生對別人的態度。當年李先生雖然沒有陽痿,但也沒老婆。除此之外,他還沒工作。大家當然以為他是矮人一等的傢伙。平心而論,奶子府六號的街坊對李先生挺好的,又給他介紹工作,又給他介紹老婆。雖然那些工作不過是臨時在副食店賣賣鹹魚,那些老婆都是殘疾人,但是別人怎能知道李先生讀通了西夏文,並且自視甚高呢。大家都覺得給他找個瘸子就是幫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發他偷聽敵台,也是怕他給街坊上招事,並無惡意。但是李先生對奶子府六號和街坊都深惡痛絕,老想搬出去。大崔找他翻譯東西,他就藉機搬到我們院,住進了我屋裡。這件事當然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要翻的是一些內部文件,帶來帶去的不好,等等),那間房子又是大崔借給我的;他能借給我,當然也能借給別人,但我仍然很不高興。這件事證明我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都是借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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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現在依然一無所有,連睡覺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個陽痿。現在馬大夫要用心理療法來給我治陽痿。所謂心理療法,就是他反反覆覆對我說:兄弟,你想開點吧。人活在世界上,就是這一點享受哇。這話不錯,但是不是我想不開,是它想不開。不知它聽見了沒有。

  現在該講講我們院的情況。我們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掩飾的四方體,甭提有多難看。將來的人看到了這些房子,一定以為我們長著方鼻子,方眼睛。當時院裡沒人,長滿了荒草。還有很多野貓,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門口一排平房裡,就算看住了大門,可是別人從後面進來,把樓房的門窗都拆走了。我對那裡的印象原來也很好,李先生來了才壞起來。李先生白天翻譯文件,晚上也不睡覺,接著搞西夏文。我對此很不滿,就坐在桌子對面,對西夏文發表自己的意見。我認為誰使用這種有這麼多筆畫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這些笨蛋死了好幾百年之後,還有人想把這種文字讀出來,一定也是笨蛋。李生生聽了一聲不吭。然後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些茶磚,都發了霉,喝過以後嗓子疼。我又告訴他,這茶的味道像墨水,真叫難喝。他聽了以後還是一聲不吭。後來我問他:你說你已經把西夏文讀通了,還看這玩意幹嗎。他說,不看這玩意,還有什麼可看的嗎?

  和李先生同屋時,他告訴我說,他讀通的不只是西夏文,還有契丹文、女真文。總之,他讀通了一切看上去像是漢字又沒人認識的古文字。這些文字有好多蘇聯人、法國人和中國人想讀都沒讀懂。他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比大家都聰明,我認為這件事證明了他有毛病。對於這一點我還給出了證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這一點沒有問題。這證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樣,這一點也沒有問題。但是這種不一樣是聰明還是有毛病,還沒有定論。既然如此,就應該少數服從多數。大家說你聰明,你就是聰明,大家覺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顯然,認為他有毛病的人將是大多數。李先生聽了為之語塞。後來他就不和我說什麼了。

  現在別人也都以為我有毛病,所以很淺顯的道理,都要告訴我。但是我也不覺得討厭,因為我可以舉一反三。比方說,馬大夫以為我直不起來,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這麼一點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買三十斤好的冬貯大白菜。他和老婆幹事的心境與排隊買大白菜時的心境相同。其實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還是直不起來。因為我不是兔子,不那麼愛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裡以後,大崔就經常來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來聊去,總是當年在學校里的那點事,以致我到現在還能記得那些事:他們的學校叫作哈爾濱外專,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專門培養高級外語人才的,授課的全是專家,還雇了些老白俄來擦地板。在學校里不准講中國話,講一句做二十個伏地挺身。除此之外,還不准吃中國飯,只准吃紅菜湯,剛來的吃不習慣,腸胃作起怪來,放起屁來抑揚頓挫,每個屁都在一分鐘以上。可惜他們也就美了那麼一陣子。後來中蘇交惡,這幫傢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實李先生還會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們當時和那些國家也交惡。李先生說,假如加把油的話,他還能學會柬埔寨文,但是這種文字里有美國炸彈的味道,學會了也不是好飯碗。看起來他們兩個老同學很是親熱,其實不是的。李先生背地裡告訴我說,大崔真討厭,盡耽誤他的時間。大崔也說過,李先生真討厭。有一陣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麼鬼:既然不喜歡李先生,還把他招來幹嗎?後來才想明白了,這不關大崔的事。招李先生來的,另有其人。現在我很少到我們院去,因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現在那裡有好多的人,總數在兩萬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偌大的院子裡只住了我們四個人,簡直就像一座鬼城。我記得那片荒草離離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兒和碎玻璃。馬路上有好多風吹下來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門窗都用木條釘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時溜進來發點洋財,倒也不敢偷什麼東西。見到哪個廁所沒釘死,就進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個人在院子裡漫步,看著風吹來的沙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後來我就在閒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給大崔戴綠帽子。總的來說,這件事很難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見兩條蛇繞在一起一樣。在這種情況下我總是把兩條蛇都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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