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9 22:19:49
作者: 王小波
我和我老婆到義大利去玩時,坐在火車上穿過亞平寧半島,看到那些崎嶇不平的山地上種著橄欖樹,那些樹都老得不得了,樹皮像燒焦的廢塑料。我樂意相信這些樹從古羅馬活到了現在,雖然那些樹邊上就是年輕的柑橘樹,還有現代化的噴灌設備在給柑橘樹上水。後來我們又到龐貝古城去參觀,看到城裡的牆上古人留下的字跡「選勇士張三當保民官!」「李四是膽小鬼,別選他!」等等,就覺得收到了公元前的信息。那個時候每個人都是戰士,每座房子都是工事,不管什麼官,都是軍事首領。這片廢墟永遠是吵吵鬧鬧的,只可惜在那些廢墟里什麼味道也聞不到。據我所知,世界上各種東西里,就數氣味最暫時了,既不可能留下廢墟,也不會留下化石。假如龐貝古城裡出現了公元前的氣味,那些雕像和在火山灰里澆鑄出的古人的模型就會一齊借屍還魂,跳起來爭吵,甚至大打出手。我想像他們的氣味應當是一種火辣辣的肅殺之氣,就像火燒場的氣味,或者生石灰的味道。一個不安定的時代就該充滿這種味道,而不該像我後來供職的豆腐廠一樣,像個大糞場。
走在廢墟上,總是能感到一種浪漫氣氛。小時候我也浪漫過。在那座樓里據守時,我在樓頂上建了一個工作間,那裡有鉗工的工作檯、砂輪機、台鑽等等搬得進來的東西(當然都是從校工廠里偷出來的),我覺得憑這些工具,還能造出更精良的器械,外面的人永遠攻不進來。我們可以永遠在校園裡械鬥,都打著毛主席的紅衛兵的旗號;就像中古的騎士們一樣,雖然效忠於同一個國王,卻可以互相廝殺。這樣光榮屬於國王,有趣屬於我們。除此之外,我還希望全世界的武鬥隊伍都來攻打我們,試試我們的防守能力。這樣的想法太天真,這說明我看了太多的不該看的書。姓顏色的大學生比我大得多,知道我很天真(她說,我們的生活不是這麼安排的),就懷著一種悲天憫人的心情愛上了我。等到校園裡動了槍,工宣隊解放軍沖了進來,把武鬥隊伍統統解散,我就永遠失去了這份天真。
我天真的時候想過,我們應該享受一個光榮的失敗。就像在波斯塵土飛揚的街道和羅馬街頭被陽光灼熱的石板上發生過的那樣,姓顏色的大學生應該穿上白色的輕紗,被鍍金的鎖鏈反鎖雙手,走在凱旋的隊伍前面,而我則手捧著金盤跟在後面,盤裡盛著勝利者的戰利品。在這片刻的光榮之後,她就被拉到神廟裡,慘遭殺戮,作為獻神的祭品,而我被釘在十字架上,到死方休。如果是這樣,對剛剛發生的戰爭就有了交代。而一場戰爭既然打了起來,就該有個交代。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事實上交戰的雙方,都被送到鄉下教小學,或者送去做豆腐。沒有人向我們交代剛才為什麼要打仗,現在為什麼要做豆腐。更沒人來評判一下剛才誰打贏了。我做的投石機後來就消失在廢料堆里,不再有人提起。我們根本就不是戰士,而是小孩子手裡的泥人——一忽而被擺到桌面上排列成陣,形成一個戰爭場面;一忽而又被小手一揮,缺胳膊少腿地跌回玩具箱裡。但是我們成為別人手裡的泥人卻不是自己的責任。我還沒有出世,就已經成了泥人。這種事實使我深受傷害。
假如事實未使我受到傷害,我會心甘情願地死在酷熱的陽光下,忍受被釘的劇痛,姓顏色的大學生被反縛著雙手,也會心甘情願地把血管餵給祭司手裡的尖刀,然後四肢渙散,頭頸鬆弛地被人拖開,和別的宰好的女人放在一起。比之爭取勝利,忍受失敗更加永恆。而真正的失敗又是多麼的讓人魂夢系之呀。
時隔十幾年,我才想明白我和姓顏色的大學生在河邊上時說了些什麼。我說:給我一場戰鬥,再給我一次失敗,然後我就咽下失敗的苦果。而她早已明白沒有戰鬥,沒有失敗。假如負彩開到了你頭上,苦果就是不吃也得吃。但她只是嘔吐,什麼也不和我說。
現在我想到姓顏色的大學生再見到我時的情形。她說:你長大了也就是這樣呀——這應該是一聲慘呼吧。我還該是什麼樣呢。在空曠無人的河邊上,我那張小丑臉直對著她的漂亮乳房,那個景象不同凡響。我對她寄予了很大希望,她又對我寄予了很大希望。到後來我看到她形容憔悴,聞到她身上的蔥姜氣感到失望,她看到我意氣消沉神色木然又何嘗不失望。這說明她後來也像我愛她那樣愛我吧。沒有人因為她長得漂亮就殺她祭神,也沒人因為我機巧狠毒就把我釘死。這不是因為我們不配,而是因為沒人拿我們當真——而自己拿自己當真又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