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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一

2024-10-09 22:18:00 作者: 王小波

  冬天將盡時,我告訴×海鷹這樣一件事:六六年的盛夏時節,當時「文化革命」剛鬧起來。我在校園裡遛彎時,看到我爸爸被一夥大學生押著遊街。他大概算個反動學術權威吧。他身上穿了一件舊中山服,頭上戴了一頂紙糊的高帽子——那帽子一眼就能看出是以小號字紙簍為胎糊的;手裡拿著根棍子,敲著一個鐵簸箕;當時遊街的是一隊人,他既不是走在第一個,也不是走在最後一個;時間大概是下午三點鐘;天氣是薄雲遮日。總而言之,我見到他以後,就朝他笑了笑。回家以後他就把我狠揍了一頓,練拳擊的打沙袋也沒那麼狠。雖然我一再解釋說,我笑不是什麼壞意思,但是不管什麼用。當時我氣得咬牙切齒,發誓要恨他一輩子。但是事後冷靜想了一下,又把誓言撤銷了。

  從我記事以來,我爸爸就是個禿腦殼,腦袋很大。在「文化革命」里他不算倒霉,總共就被鬥了一回,遊了一回街,也不知怎麼這麼寸,就被我看見了。此後他對我就一點也不理解了。比方說,在我十五歲時,他說:這孩子這麼點歲數,怎麼就長絡腮鬍子?我在家裡笑一聲,他也要大發感慨:這叫什麼動靜?像日本鬼子打槍一樣!不過我的外表是有點怪:沒有到塞外吹過風,臉就像張砂紙;沒幹過什麼重活,手就硬得像鐵板一樣。不過這些事就扯得太遠了。我爸爸把我狠揍了一頓以後,我開頭決定要恨他,後來一想:他是我爸爸,我吃他喝他,怎麼能恨他?如果要恨那些大學生,人家又沒有揍我,怎能恨人家。從那天以後,我沒恨過任何人。後來在豆腐廠里,雖然想過要恨畫了裸體畫給我帶來無數麻煩的傢伙,但我不知道他是誰。等到知道他是窩頭後,就一點也恨不起來了。

  我告訴×海鷹說,我很愛我爸爸。理由除了他從小到大一直供養我之外,還有他從小到大每天都打我。這對我好處很大,因為我們打架時總以把對方打哭了為勝。而我從來就不會被人打哭,好像練過鐵布衫金鐘罩一樣。據我所知,練橫練功夫必須用磚頭木棍往自己身上排打。我爸爸來打我,就省了我的排打功夫了。因為我是這樣的愛他,所以老盼著他掉到土坑裡去,然後由我把他救出來。這時候我還要數落他一頓。受幫教的時候,我也總盼著×海鷹有一天會掉進土坑,然後我好把她救出來。但是這兩位走路都很小心,從來不往溝里走,辜負了我的一片好心。

  幫教時,我告訴×海鷹我爸爸的事,她聽了以後皺皺眉,沒有說話,大概覺得這些事情不重要。其實這些話是很重要的。對於不能恨的人,我只能用愛來化解仇恨。我愛上她了。

  有關我愛上×海鷹的事,必須補充如下:這種愛和愛氈巴的愛大不相同。氈巴這傢伙,見了我總是氣急敗壞,但又對我無可奈何,這個樣子無比的可愛,對我來說他簡直是個快樂的源泉。而×海鷹對我來說就是個痛苦的源泉,我總是盼她掉進土坑。儘管如此,×海鷹還是讓我魂夢系之。人活在世界上,快樂和痛苦本就分不清。所以我只求它貨真價實。

  一九七四年的一月到五月,我在豆腐廠那間小辦公室里和×海鷹扯東扯西,心裡恨她恨得要死。這種恨用弗洛伊德的話來說,又叫作愛恨交集,與日俱深。後來我既不恨她,也不愛她,大家各過各的,但那是以後的事了。

  

  我告訴×海鷹,從六七年春天開始,我長大的校園裡有好多大喇叭在哇哇地叫喚,所有的人都在互相攻擊,爭執不休,動口不動手,挺沒勁的。但是過了不久,他們就掐起來了。對於非北京出生的讀者必須稍加解釋:蛐蛐斗架謂之掐。始而摩翅作聲,進而摩須挑釁,最後就咬作一團,他們掐了起來,從揮舞拳頭開始一個文明史。起初那些大學生像原始人一樣廝打,這時我的結論是世界的本質是拳頭,我必須改進自己的格鬥技術;後來他們就滿地撿石頭。到了秋季,我估計兵器水平達到了古羅馬的程度:有鎧甲,有刀槍,有投石器,有工事和塔樓。就在這時我作為一個工程師參加了進去,這是因為我看到有一派的兵工水平太差了。他們的鎧甲就是身前身後各掛一塊三合板,上面貼了一張毛主席像,上陣時就像一批王八人立了起來。至於手上的長槍更加不像話,乃是一根鐵管子,頭上用手鋸斜鋸了一道,弄得像個鵝毛筆的樣子,他們管它叫「拿起筆做刀槍」,他們就這樣一批批地開上前線,而對方手使鋒利的長槍,瞄準他們胸前的毛主席的人中或者印堂輕輕一紮,就把他們扎死了。這真叫人看不過去,我就跑了去,教他們鍛造盔甲,用校工廠里的車刀磨製矛尖。那種車刀是硬質合金做的,磨出的長矛鋒利無比,不管對方穿什麼甲,只要輕輕一紮,就是透心涼。不用我說,你就知道他們是些學文科的學生,否則用不著請一個中學生當工程師。但是我幫他們忙也就是兩個月,因為他們的鬥爭入冬就進行到了火器時代,白天跑到武裝部搶槍,晚上互相射擊。在這個階段他們還想請我參加,但是我知道參加了也只是個小角色,就回家去了。在我看來造槍並不難,難在造彈藥上,我需要找幾本化學書來看看,提高修養。再後來的事大家都知道,到了冬天快結束上面就不讓他們打了,因為上面也覺得他們進化得太快,再不制止就要互擲原子彈,把北京城炸成平地。在此之前我的確想過要看點核物理方面的書,以便跟上形勢。後來我又決定不看這方面的書,因為我不大喜歡物理學,覺得知道個大概就可以了,真正有趣的是數學。我對科學感興趣的事就是這樣的。

  我告訴×海鷹這些事時,冬天將盡,外面吹的風已經帶有暖意。假如以春暖花開為一年之計的話,眼看又過了一年。眼前的幫教還遙遙無止期。我覺得這一輩子就要在這間辦公室里度過了。在這種時候談起小時候的事,帶有一點悲涼的意味。

  除了科學,我對看人家打架也有興趣。六七年夏天在我住的地方發生過好多場動矛槍的武鬥。當時我想看,又怕誰會順手扎我一槍,所以就爬到了樹上。其實沒有誰要扎我,別人經過時,只是問一聲:小孩,那邊的人在哪裡?我就手搭涼棚到處看看,然後說:圖書館那邊好像藏了一疙瘩。人家真打起來時,十之八九隔得挺遠,看不真切。只有一次例外,就在我待的樹下打了起來,還有人被捅死了。

  當時打仗的人都穿著藍色的工作服,頭上戴了藤帽,還像摩托車駕駛員一樣戴著風鏡——這是因為投擲石灰包是一種常用戰術。每人脖子上都有一條白毛巾,我不知道白毛巾有什麼用處,也許是某種派頭。那天沒見到身掛三合板手拿「拿起筆做刀槍」的那伙人,所以大家都穿標準鎧甲:刺殺護具包鐵皮,手持鋒利長槍。乒桌球乓響了一陣後,就聽一聲怪叫,有人被扎穿了。一丈長的矛槍有四五尺扎進了身子,起碼有四尺多從身後冒了出來。這說明捅槍的人使了不少勁,也說明甲太不結實。沒被扎穿的人怪叫一聲,逃到一箭之地以外去了。

  只剩下那個倒霉蛋扔下槍在地上旋轉,還有我被困在樹上。他就那麼一圈圈地轉著,嘴裡「呃呃」地叫喚。大夏天的,我覺得冷起來了,心裡愛莫能助地想著:瞧著吧,已經只會發元音,不會發輔音了。

  後來我又咬著手指想道:《太平廣記》上說,安祿山能作胡旋之舞,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書上說,安祿山能手擎銅壺做舞,而眼前這個人手裡雖然沒有壺,身上插了一條長槍,仿佛有四隻手,在壯觀方面還是差不多。還想了些別的,但是現在都想不起來了。因為那個人仰起頭來,朝著我揚起一隻手。那張臉拉得那麼長,眼珠子幾乎瞪出了眼眶,我看見了他的全部眼白,外加拴著眼珠的那些韌帶。嘴也張得極大,黃燦燦的牙,看來有一陣子沒顧上刷牙了,牙縫裡全是血。我覺得他的臉呈之字形,扭了三道彎——然後他又轉了半圈,就倒下了。後來我和×海鷹說起這件事,下結論道:當時那個人除了很疼之外,肯定還覺得如夢方醒。她聽了以後呆頭呆腦地問:什麼夢?什麼醒?但是我很狡猾地躲開了這個問題,說道:這個我也不知道——聽說每個人臨死時都是如夢方醒。

  我和×海鷹在小屋裡對坐,沒得可說,就說起這類事情來了。什麼夢啦,醒啦。倒不是故弄玄虛,而是我有感而發。因為我覺得每個人腦子裡都有好多古怪的東西,而當他被一條大槍扎穿時,這些古怪的東西一定全沒了。我聽說農村有些迷信的婦女自覺得狐仙附了體,就滿嘴「玉皇大帝」地胡說,這時取一根大針,從她上嘴唇扎進去,馬上就能醒過來。一根針扎一下就能有如此妙用,何況一桿大槍從前心穿到後背?有時候我覺得自己腦子也有點不清不楚,但是不到萬不得已,還不想領略這種滋味。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長大以後,讀弗洛伊德的書,看到這麼一句話: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每個人都有點歇斯底里。看到這裡我停下來,對著歇斯底里這個詞發了好半天的愣。本來這個詞來源於希臘文「子宮」,但是那種東西我從來沒見過,所以無從想像。我倒想起十二歲時自己做了一台電源,可以發出各種電壓的直流電、交流電;然後我就捉了一大批蜻蜓,用各種電壓把它們電死。隨著電壓與交直流的不同,那些蜻蜓垂死抽搐的方式也不同,有的越電越直,有的越電越彎,有的努力撲翅,有的一動不動,總而言之,千奇百怪。因此就想到,革命時期中大彩的人可能都是電流下的蜻蜓。

  小時候我去逮蜻蜓,把逮到的蜻蜓都放到鐵紗窗做的籠子裡放著,然後再逐一把它們捉出來電死。沒被電到的蜻蜓都對正在死去的蜻蜓漠然視之。因此我想到,可能蜻蜓要到電流從身上通過時,才知道中了頭彩,如夢方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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