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2:16:28
作者: 王小波
五八年我獨自從家裡跑出去,在「鋼」堆邊摔了一跤,把手臂割破了。等我爬了起來,正好看到自己的前臂裂了一個大口子,裡面露出一些白滑滑亮晶晶的東西來,過了好一會才被血淹沒。作為一個六歲的孩子,當然不可能明白這是些什麼,所以後來我一直以為自己體內長滿白滑滑黏糊糊像濕棉絮似的東西,後來十幾歲時遺精也沒感到詫異,因為那不過是裡面的東西流出來了而已。直到後來學畫,看了幾本解剖學的書,才知道當時看到的是自己的筋膜。筋膜只長在少數地方,並非全身都是。但是我爸爸揪著我上校醫院時,以及大夫用粗針大線把我縫起來時,我都在想自己是一具濕被套的事,呆頭呆腦地忘了哭。大夫看了,關心地說:老王,這孩子腦子沒有毛病吧?我爸爸說沒有,他一貫呆頭呆腦,說著在我頭上打個鑿栗,打得我哇的一聲。然後我就看到我爸爸興奮地搓著手說:看到了吧,會哭——是好的。後來我看到回形針在我的肉里穿進穿出,嚎哭聲一聲高過一聲,他覺得太吵,在我腦袋上又打一鑿栗,哭聲就一聲聲低下去,我又開始想自己是個被套的問題。我爸爸在很短的時間裡連造了六個孩子,正所謂蘿蔔快了不洗泥,只要頭上打一鑿栗能哭出來,他就很滿意。這件事說明,外表呆頭呆腦,好像十分樸實,而內心多愁善感,悲觀厭世——這些就是我的本性。但我當時雖然厭世,也沒有想到會有色盲這麼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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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時候住過的大學和我後來在布魯塞爾到過的那個現代藝術館是很不一樣的兩個地方。前者是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子,裡面的水泥樓房也是四四方方的,校園裡的道路橫平豎直,缺少詩意。而比利時那個現代藝術館是一個深入地下的大口井,畫廊就像螺旋樓梯繞著井壁伸下去。井底下有一個噴水池,還有一片極可愛的草坪。雖然這兩個地方是如此的不像,但是因為達利和大煉鋼鐵,它們在我的頭腦里密不可分地聯繫起來了。
五八年我還看到過別的一些景象,比方說,在燈光球場上種的實驗田,那一片燈光通宵不滅,據說對莊稼生長有好處,但是把全世界的蚊子和蛾子全招來了,形成了十幾條旋轉光柱,蔚為壯觀;還有廣播喇叭里傳來的嚇死人的豪言壯語。但是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廣場上的大煉鋼鐵和我劃破了手臂。我的一切都是從手腕上割了個大口子開始的。後來我開始學畫,打算做個畫家,因為不如此就不足以表達我心中的怪誕——我不知達利是不是因為同樣的原因當了畫家。至於我是個色盲,我還沒有發現。不但如此,我還自以為辨色力比所有的人都好。以一棵胡蘿蔔為例,別人告訴我說,看起來是一個橘紅色的疙瘩,但是我看就不是這樣。它是半透明的,外表罩了一層淡紫色的光,裡面有一層淡淡的黃色。再往裡,直抵胡蘿蔔心,全是冷冷的藍色。照我看這很對頭,胡蘿蔔是冷的嘛。這樣畫出的胡蘿蔔,說它是什麼的全有。有人說印象派,有人說畢卡索的藍色時期,還有人說是資產階級的頹廢主義,就是沒人說它是胡蘿蔔。七七年我去考美院,老師們也是這樣議論紛紛。假如我故作高深狀,坐在一邊一聲不吭,大概就考上了。倒霉就倒在我去對他們說,胡蘿蔔在我眼睛裡就是這樣的。後來不知哪位天才出主意叫我去醫院查眼睛。查完了回來,那些老師就笑得打滾,把我攆了出去。其實不過是眼科的辨色圖卡有幾張我沒認出來。我也能畫出一套圖卡,叫誰都認不出來。
我的辨色力是這樣的:我看到胡蘿蔔外面那層紫是紫外線,心裡的藍是紅外線。只有那層淡淡的黃色是可見光。用無線電的術語來說,我眼睛的頻帶很寬。正因為我什麼都能看見,所以什麼都馬馬虎虎,用無線電的術語來說,在可見光的頻帶上我眼睛的增益不夠大——假如眼睛算是一對天線的話。像我這樣的人,的確不適合當畫家:紫外線、紅外線畫家,和超聲波音樂家一樣,沒有前途。但是我的視力也不是沒有好處,因為能看見紫外線,所以有些衣料對我來說幾乎是透明的,穿了和什麼都不穿是一樣的。到了夏天我就大飽眼福;而且不用瞪大了眼睛看,眯縫著眼睛看得更清楚。這一點不能讓我老婆知道,否則她要強迫我戴墨鏡,或者用狗皮膏藥把我的眼睛封起來,發我一根白拐棍,讓我像瞎子一樣走路。我的藝術生涯已經結束了,但不是因為我是色盲。這是因為我自己不想畫了。也是因為人們沒有給我一個機會,畫出所見的景象。假如他們給我這個機會的話,就能夠通過我的眼睛看到紫外線和紅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