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9 22:15:13
作者: 王小波
在似水流年裡,有件事叫我日夜不安。在此之前首先要解釋一下什麼叫似水流年。普魯斯特寫了一本書,談到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這些事看起來就如一個人中了邪躺在河底,眼看潺潺流水,粼粼流光,落葉,浮木,空玻璃瓶,一樣一樣從身上流過去。這個書名怎麼譯,翻譯家大費周章。最近的譯法是追憶似水年華。聽上去普魯斯特寫書時已經死了多時,又詐了屍。而且這也不好念。
照我看普魯斯特的書,譯作似水流年就對了。這是個好名字。現在這名字沒主,我先要了,將來普魯斯特來要,我再還給他,我尊敬死掉的老前輩。
似水流年是一個人所有的一切,只有這個東西,才真正歸你所有。其餘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歡娛和不幸,轉眼間就已跑到那似水流年裡去了。我所認識的人,都不珍視自己的似水流年。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這麼一件東西,所以一個個像丟了魂一樣。
現在該談談劉老先生的事。要說這事,還有很多背景要談,首先要談劉老先生的模樣。當時,他還沒死,住在我家隔壁。那時他一頭白髮,紅撲撲的臉,滿臉傻笑。手持一根藤拐棍,奔走如飛,但是腳下沒根,腳腕子是軟的,所以有點連滾帶爬的意思。如果不在我家吃飯,就上熟人家打秋風,吃到了好菜回來還要吹。他還是—個廢話簍子,說起來沒完,晚上總要和我爸爸下棋到十二點。照我看是臭棋,要不一晚怎能擺二十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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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先生內急時,就向廁所狂奔,一邊跑一邊瘋狂地解褲腰帶。有一次,一位中年婦女剛從女廁出來,誤以為劉老先生是奔她去的,就尖叫了一聲,暈了過去。
其次要談談地點——礦院。當然,它也可能不是礦院。那時礦院遷到了四川山溝里接著辦(毛主席說了,大學還要辦),可是礦院的人說,那山溝里有克山病,得了以後心室肥大。主事的軍宣隊說,你們有思想病,所以心室肥大;我沒有思想病,所以不肥大。剛說完這話,他也肥大了。於是大家拔腿跑回了北京,原來的校舍被人占了,大家擠在後面平房裡,熱熱鬧鬧。我爸我媽也跑回來,我正在京郊插隊,也跑了回來,帶著小轉鈴。一家人聚在一起,共享天倫之樂。
誰知樂極生悲,上面派來了一批不肥大的軍宣隊,通知留守處,所有回京人員,必須回四川上班,不回者停發工資。只有肥大到三期或者老邁無能者例外。後來又來了一條規定,三期和老邁者只發將夠餬口的工資,省得你們借錢給沒病的人。出這主意的那位首長,後來生了個孩子沒屁眼,是我媽動手術給孩子做了個人工肛門。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隨著醫學的發展,干點缺德事不要緊,生孩子沒屁眼可以做人工肛門,怕什麼?
然後就該談時間,那是在不肥大的軍宣隊來了之後,礦院的人逐漸回到四川去。我爹我娘也回去了。我爸我媽走後兩天,劉老先生就死了。在他死之前,礦院後面的小平房裡只剩下三個人,其中包括我、小轉鈴、劉老先生。這對我沒什麼不好,因為我爸爸媽媽在時不自由,他們不准我和小轉鈴睡一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