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4-10-09 22:11:43
作者: 王小波
一
1
早上我在萬壽寺里,在金色的琉璃瓦下。從窗子裡看去,這裡好像是硫磺的世界,到處閃著硫磺的光芒,還有一股硫磺的氣味。我多次出去尋找與硫磺有關的工廠,假如找到的話,我要給市政府寫信,揭發這件事,因為硫磺不但污染環境,還是種危險品,不能放在萬壽寺邊上。結果是既沒有找到工廠,也沒有找到硫磺,而且一出了寺門氣味就小了。事實是:我們正在污染環境,我們才是危險品。麵館里的人還抱怨說,我們發出的氣味影響了他們的生意。這樣我就不能寫這封信了——因為人是不該自己揭發自己的呀。
從醫院裡出來已經有一個禮拜了。我有一個好消息:我的記憶正在恢復中,每時每刻都有新的信息闖進我的腦海。但也有很多壞消息,這是因為這些記憶都不那麼受我的歡迎。比方說這一則:我不是歷史學家。我已經四十八歲了,還是研究實習員,沒有中級職稱。學術委員會前後十次討論我的晉升問題。頭三次沒有通過,我似乎還有點著急。到了第四次我就不再著急。第五次評上了,我又讓了出去,讓給了一個比我歲數大的人。領導說:這是你自己要讓啊,可不要怪我們。我只微笑著點了一下頭。第五次以後總能評上,我自己高低不同意晉職,說自己的水平不夠。第十次發生在我撞車之前,我還是不同意晉升,並且再三聲明,我準備在一百歲時晉升助理研究員,並在翌年死去。誰敢催我早日晉升就是催我早死。但不知為什麼,他們收走了我的工作證,發回來時就填上了新職稱。不管別人怎麼說,我都不承認自己已經晉升了中級職稱——就是這樣,我還被車撞了,這完全是領導給我強行晉職所致——既然我沒有職稱,也就不是歷史學家。但我還不至於什麼人都不是:我大體上是個小說家。
在香案底下,我找到了一疊積滿了塵土的文學刊物,上面都有署我名字的作品。我還出過幾本小說集。今天,我還收到了一張匯款單,附言裡寫明了是稿費。還有一封約稿信,邀請我寫篇短篇小說,參加徵文比賽,但很婉轉地勸我少一點「直露」的描寫——我想這是指性描寫。這些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但既然是小說家,那就好好寫吧。
我把薛嵩的故事重寫了一遍,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中午,那個自稱我老婆的白衣女人把它從頭到尾看了一遍,不置可否地放下了。這使我感到失望。我總覺得,失掉記憶以後,我的才能在突飛猛進,可以從前後寫出的手稿中比較出來。現在我正期待著別人來驗證。我問她道:怎麼樣?她反問道:什麼怎麼樣?這使我感到沮喪——她連我的話都聽不明白了,或者說,我自己連話都說不明白了。這兩種說法中,後一種更為通順,但我更喜歡前一種。我說:這回的稿子怎麼樣?她淡淡地答道:你總是這樣,反反覆覆的。說完就從房間裡走了出去。桉說我該感到更加沮喪才對。但是我沒有。她走路的樣子姿儀萬方,我總是看不夠。
2
在我失掉記憶之前,寫道:盛夏時節,薛嵩走過金色的池塘,去給學院修理一具熱水鍋爐。現在我必須接著寫下去。在寫這件事之前,我必須說說這件事使我想到了些什麼:我自己念研究生時,就常常背著工具袋,去給系裡修理東西。我自己還念過研究生,有碩士學位,這使我不勝詫異。系裡領導直言不諱地說:他們錄取我,不是看中了我的人品和學業,而是看中了我修理東西的手藝——這就提示我,我的人品和學業都不值得回憶,只有手藝是值得回憶的。歷史系和別的文科系不同,有考古實驗室、文物修復室,加上資料室、計算機教室,好大的一份家業,要修的東西也很多。順便說一句,領導對我說這樣的話,不是表揚我有手藝,而是提醒我,修理東西是我應盡的義務,不要指望報酬了……對薛嵩來說,學院是什麼地方、要修的是一台什麼鍋爐等等,只要你把薛嵩當成了我這樣的人,就無須解釋。只要讓他知道有座鍋爐壞了,這就夠了,他立即就會去修理。
薛嵩要修的鍋爐在一座八角形的楠木大塔上,這座大塔又在一個新月形的半島的頂端,這個半島伸在一個荒蕪的湖裡。在湖水的四周,沒有一棵樹。湖裡也沒有一棵蘆葦,只有金色透明的湖水。正午時分,塔上金色的琉璃瓦閃著光。我以為,這是很美麗的景色。但薛嵩沒有看風景,他走進了塔里。在塔的內部,是一個八角形的天井,有一道樓梯盤旋而上,直抵塔頂。這是很美麗的建築。但薛嵩也無心去看,只顧拾級而上。在塔的每一層,學院裡的姑娘們在打棋譜,研究畫法,彈著古琴研究音律,看到有個男人經過,都停下來看他。這都是些很美麗的女人。但他也無心去看,一直登到塔頂去看那個壞了的鍋爐。這是因為,這台壞掉的鍋爐——說實在的,這算不上是一台鍋爐,只是一個大肚子茶炊,是精銅鑄成的,擦得光可鑑人——是他的一塊心病,是來自內心的奇癢。在茶炊頂上,有一具黑鐵製成的送炭器,是個馬鞍鐙子一樣的東西,用來把炭送進爐膛。這個東西前不久剛修理過,現在又壞了。在折斷的鐵把手上,留下銼過的痕跡。這是破壞……問題在於,誰會來破壞一具茶坎?薛嵩直起身來,看著塔里來來去去的女人們。在這些女人中,有一個愛上他了。所以她總要破壞茶炊,讓他來此修理。現在的問題是:她是誰?在塔里那些像月亮一樣美麗的姑娘中,她是哪一個?在我已經寫到過的女人里,她又是誰?
我依稀覺得,這就是我自己的故事。系裡的每件儀器我都修過,這不說明別的,只說明歷史系擁有一批隨時會壞掉的破爛。考古實驗室的主任是個有鬍子的老太太,我看過一台儀器後,說道:舊零件不行了,得買新的。她說:你把型號寫下來,我去買。我二話不說,背起工具包就走;因為我覺得她不讓我去買零件,是懷疑我要貪污,這是對我人格的羞辱——這樣走了以後,她更加懷疑我要貪污。對於羞辱這件事,我有這樣的結論:當一件羞辱的事降臨到你頭上時,假如你害怕羞辱,就要毫無怨言地接受下來。否則就會有更大的羞辱。但這是真實發生了的事,不是故事。
有一次,在我的故事裡,我走上了一座高塔去修理一具茶炊。在這座塔的內部,到處是一片金黃:金絲楠木做的護壁、樓梯扶手,還有到處張掛的黃緞子;表面上富麗堂皇,實際上俗不可耐。相比之下,我倒喜歡塔頂上那片鐵。它平鋪在鋥亮的茶炊下面,身上堆滿了黑炭。這種金屬灰溜溜的,沒有光澤,但很堅硬。不漂亮,但也不俗氣。
我走上陡峭的褸梯,從喧囂的聲音中走過。這些琴、瑟、笙、管,假如單獨奏起來,沒有人會說難聽,但在一座塔里混成一團,就能把人吵暈。我又從令人噁心的香菸中走過,這些檀香、麝香、龍涎、冰片,單獨聞起來都不難聞,混在一起就叫人噁心。這地方還有很多姑娘,單看起來個個漂亮,但都穿著硬邦邦的黃緞子,描眉畫目,亂糟糟地擠在了一起,就不再好看。在這座大塔的天井裡,正絞著一道黃色、熾熱的旋風。我雖是從風邊走過,但已感到頭暈。
在那片黑鐵上,緊靠著茶炊有一道板障,板障下面放了一個大板凳,有個姑娘坐在上面。她可沒穿黃緞子,幾乎是全裸著的,雙腳被鐵索鎖住。仔細一看,她不是自願坐在這裡的。在她身後的板壁上有個鐵環,又有一道鐵索套住了她的脖子,把她鎖在了鐵環上。還有一根大拇指粗細的木棍,卡在她的嘴裡,後面有鐵箍勒住。至於雙手,則被反鎖在身後。這個姑娘閉著眼睛縮成一團,在熱風裡出著汗,渾身紅彤彤的,好像在洗桑拿浴——這是全樓最熱的角落,因為熱氣是上升的,又有填滿了紅炭的茶炊在烤著。她臉上沒有化妝,頭髮因酷熱而乾枯,看不出是不是漂亮。但我以為她一定是漂亮的,因為她是這樣的不同凡響。陪我來的老虔婆介紹說,學院裡規矩森嚴。這個姑娘犯了門規,正在受罰。我順嘴問道:她吃豆子了嗎?隨著我的聲音在板壁間響起,那個姑娘朝我睜開了眼睛,張開嘴巴,露出咬住木棍的兩排整齊的牙齒,朝我做了個鬼臉。與此同時,老虔婆也宣布了她的罪狀:「破壞茶炊。」這種罪名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內。
在那個老虔婆的監視下,我解開了腳上套著的白布口袋,踏上那片黑鐵。套這兩個口袋,是要防止我這俗人污染了學院神聖的殿堂——順便說說,我給考古室修東西時,腳上倒不用套袋子,只是要穿白大褂——把沉重的帆布工具袋放在黑鐵上。就在這時,那雙被鐵鏈鎖在一起的腳對我打出一個腳勢:左腳把右腳抱住,在趾縫之間透出一根足趾,上下擺動著。這是一條馬尾巴。我知道這是譏笑我的袋子,說它像個掛在馬尾巴下面的馬糞袋子。這個帆布袋子上滿是污漬,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它像什麼。對於這種惡毒攻擊,我也有反擊的手段。我用左手比成一個馬頭,把右手的食指放到馬嘴裡去,這是比喻她像馬一樣戴著銜口。然後,我拿著一把扳手站了起來,假裝無意地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正做出個苦臉,假裝在哭。這就是說,我的比方太過惡毒,她不喜歡了。但轉眼之間她臉上又帶上了嬌笑,含情脈脈地看著我。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去,開始修理茶炊。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鍋爐會壞,壞在哪裡,所以我把備件帶了來。但我不急於把它修好,慢吞吞地工作著。那個老虔婆耐不住高溫,說道:師傅您多辛苦,我去給你倒杯茶來。就離去了。假如我真的相信她會給我倒茶,那我就是個傻瓜。此時,茶爐間裡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3
正午時節,那位白衣女人在我房間裡,看我的稿子,和我聊天,這使我感到很幸福。一點半以後,我們那位戴白邊眼鏡的領導就出現在院子裡,不顧烈日當頭和院子裡的惡臭來回徘徊著。隨著時間的推移,他踱步的路線朝我門口靠近。等到兩點整,他乾脆就是在我門前跺著腳繞圈子。有點腦子就能猜出來,他是告訴我們,上班時間已到,應該開始工作。不用有腦子你也能猜到,他就是我故事裡的那個老虔婆。因為她的催促,白衣女人只好從我這裡走出去,回到自己屋裡。
在我的故事裡,離去的卻是那個老虔婆。我馬上撲到她面前,迅速地鬆開鐵箍,她就把那根木頭棍子吐了出來,還連吐了兩口唾沫,說道:苦死了。你猜那是根什麼木棍?黃連樹根。學院派整起人來可真有些本領……然後,我把這個渾身發燙、頭髮蓬鬆的姑娘抱在了懷裡,一面親吻她的脖子,一面鬆掉她脖子上的鐵鎖,讓她可以站起來。然後,輕輕咬著她的耳朵,撫摸著她的乳房。這地方比平常柔軟。她說:天熱,缺水,蔫掉了。我馬上拿出木頭水壺,給她喝了幾口,又往蔫掉的地方澆了一些。現在我看出這姑娘已經不很年輕,嘴角有了皺紋,脖子上的皮也鬆弛了。但只有這種不很年輕的姑娘才會真正美麗……
我像一個夜間闖進銀行的賊,捅開她身上的一重重的鎖。看來學院真不缺買鎖的錢。這世界上沒有捅不開的鎖,只是多了就很討厭——轉到她後面才能看到,那一串鎖就像那種龍式的風箏。把所有的鎖都捅開之後,我就可以和她做愛,在這個悶熱、骯髒的荼爐間裡大幹一場。為此我攤開了工具袋,她也轉過身去,蹲了下來,讓我在她背上操作。不幸的是,這串鎖只開到了一半,樓梯上響起了沉重的腳步聲。她小聲嚷道:別開了!快把我再鎖上!於是又開始了相反的過程,而且是手忙腳亂的。但是上鎖總比開鎖容易。把那個木頭銜口放回她嘴裡前,我和她熱烈地親吻——她的嘴很苦,黃連樹根的味道不問可知。等到那老虔婆走進茶爐間時,她已經在板凳上坐下,我也轉過身去,面向著茶炊,做修理之狀。如前所述,我早就知道這茶炊要壞,而且知道它會壞在哪裡,所以帶來了備件。但現在找不到了。怎麼會呢?這麼大的東西,這麼點地方?我滿地亂爬著找它,忽然看到那雙被鐵鏈重重纏繞的腳在比著一個腳勢:右腳的大腳趾指向自己。這下可糟了。那東西鎖在她身上了!現在沒有機會把它再拿下來……
白衣女人離開之後,領導繼續在我門口徘徊。誰都不喜歡有人在門口轉來轉去,所以我起身把窗子全部打開,讓他看看我屋裡沒有藏著人。但他不肯走,還在轉著,與此同時,臭味從外面蜂擁而入。所以我只好關上窗子,請領導進來坐。他假作從容地咳嗽一聲,進了這間屋子,在白衣女人坐過的方凳上坐下;我也去寫自己的小說,直到他咳嗽了最後一聲——他咳嗽一聲,我就從鼻子裡哼一聲,這樣重複了很多回,在此期間,我一直埋頭寫自己的小說——清清嗓子道:看來我們需要談談了。我頭也不回地答道:我看不需要。嗓音尖刻,像個無賴。他又說:請你把手上的事放一放,我在和你說話。我把句子寫完,把筆插回墨水瓶,轉過身來。他問我在寫什麼,我說是學術論文。他說能不能看看,我說不能。就是領導也不能看我的手稿,等到發表之後我自會送他一份。隨著這些彌天大謊的出籠,一股奸邪的微笑在我臉上迅速地彌散開來。看來,我不是個善良之輩。我又把自己給低估了……
領導和我談話時並沒有注意到,我不是一個人,是一個小宇宙:在其中不僅有紅線,有薛嵩,有小妓女和老妓女,還有許多別人。舉個例子,連他自己也在內,但不是穿藍制服、戴白邊眼鏡,而是個太陽穴上貼著小膏藥的老虔婆。假如他發現自己在和如此龐大的一群人說話,一定會大吃一驚。除此之外,我還是相當廣闊的一段時空。他要是發現自己對著時空做思想工作,一定以為是對牛彈琴。除了時空,還有詩意——媽的,他怎麼會懂得什麼叫做詩意。除了詩意,還有惡意。這個他一定能懂。這是他唯一懂得的東西。
在我這個宇宙里,有兩個地方格外引人注目:一處是長安城外金色的寶塔,另一處是湘西草木蔥蘢的鳳凰寨。金色的寶塔是陽具的象徵,又是學院所在地。看起來堂皇,實際上早就疲軟了,是一條歷史的臍帶……領導對我說,我現在有了中級職稱,每年都要有一定的字數(他特別指出,這些字數必須是史學論文,不能拿小說來湊數),如果完不成,就要請我調離此地。不是和我為難——這是上級的規定。說完了這些屁話,他就起身從我屋裡踱了出去。他走之後,我感到憤怒不已,決定摔個墨水瓶子來泄憤。然後我就驚詫不已:墨水瓶子根本就摔不碎……
我把故事和真實發生的事雜在一起來寫,所以難以取信於人。如果我說,我們領導教訓了我一頓,一轉身就變成了一條老水牛,甩著沾了牛屎的尾巴,得意洋洋地從我房裡走了出去,兩個睪丸互相撞擊,發出檐下風鈴的金屬聲響,你也不會詫異——但墨水瓶子摔不碎不是這類事件。我有很多空墨水瓶,貼著紅色的標籤,印著中華牌碳素墨水,57ml,還有出廠日期等等。你把它往磚地上一摔,它就不見了,只留下一道白印。與此同時,頭上的紙頂棚上出現了一個黑窟窿。再摔一個還是這樣,只是地下有了兩道白印,頭上有兩個黑窟窿。這些空瓶子就這樣很快地消失了,地上沒有一片碎玻璃,頂棚上有很多窟窿——隔壁的人大聲說道:頂棚上鬧耗子!最後剩下了一個墨水瓶,我把它拿在手裡端詳了一陣:這種扁扁的瓶子實在是種工程上的奇蹟,設計這種瓶子的肯定是個大天才。我把它拿到外面去,灌滿了水,在石頭台階上一摔,這回它成了碎片。隨著水漬在台階上攤開,我感到滿意,走回自己屋裡。
4
我站起來,轉向老虔婆,一本正經地告訴她,茶炊壞得很厲害,無法馬上修好。那個老太太擦著額頭上的汗說:那怎麼辦?樓下這麼多姑娘要喝水……越過老虔婆,身後的姑娘在板凳上往後仰,作哈哈大笑之狀。我說:我回去做備件,做好了明天再來。現在沒有理由再呆在這裡。我只好提起工具袋……那個姑娘朝我送了一吻,這一吻好似猩猩的吻——這當然是因為嘴裡銜著木棍。這一吻可以把我的左頰和右頰同時包括在內。趁那老虔婆不注意,我朝她做了個鬼臉,走出了這座塔,走到外面金色的風景里去,但也把一縷情絲留在了身後。無論是我,還是薛嵩,對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算是滿意。唯一不滿的是那黃連樹根,誰也不願把那麼苦的東西放到愛人嘴裡。假如有一種木頭是甜的就好了。我可用它做根銜口,把塔里的黃連樹根換掉……說實在的,塔里的荼炊設計得不好,尤其是送炭器。那地方不該做成馬鐙狀,而是應該做成滾筒狀。當然,做成滾筒狀,破壞起來就更難了。
我在金色的風景里徘徊……實際上,我是在萬壽寺里,面對著一張白色的稿紙。如前所述,我總是用發黃的舊稿紙寫小說,現在換上了這種紙,說明我想寫點正經東西。在昏迷之中,我已經寫出了題目:《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這個題目實在讓我倒胃……回頭看看那座金色的塔,它已經是金色餘暉中的一道陰影。很多窗口都點起了金色的燈火。在這個故事開始時,我走上這座塔,假作修理茶爐,實際上是來會我愛的姑娘;在這個故事結束時,我用重重枷鎖把她鎖住,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在了她嘴裡。現在我發現,我把這個故事講錯了。實際上,是別人用重重鎖鏈把我鎖住,又把黃連木的銜口塞到了我的嘴裡。我憤然抓起那張只寫了題目的稿紙,把它撕得粉碎,然後在晚風中,追隨那件白色的衣裙回到家裡;在不知不覺之中就到了午夜——在床上,她拿住了我的把把,問道:怎麼,沒有情緒?我答道:天熱,缺水,蔫掉了……與此同時,我在蔫蔫地想著:能不能用已知的史料湊出個《唐代精神文明建設考》。假如不能,就要編造史料。這件事讓人噁心:我是小說家,會編小說,但不編史料……
在長安城外的大塔上,在烏黑悶熱的茶爐間裡,戴著重重枷鎖縮成一團,我也準備睡了。這個故事對我很是不利:灼熱的空氣殺得皮膚熱辣辣的,嘴裡又苦得睡不著。板凳太窄,容不下整個屁股,脖子上的鎖鏈又太緊,讓我躺不下來。唯一的希望就是:薛嵩還會再來。他會鬆開我身上的鎖鏈——起碼會把腳腕上的鎖鏈鬆開。此後,就可以分開雙腿,用全身心的歡悅和他做愛。生活里還有這件有趣的事,所以活著還是值得的——這樣想著,我忽然感到一種劇烈的疼痛,仿佛很多年後薛嵩射出的標槍現在就射穿了我的胸膛……不管我喜不喜歡,我現在是那個塔里的姑娘,也就是那個後來在鳳凰寨里被薛嵩射死的老妓女。對她的命運我真是深惡痛絕——這哪能算是一種人的生活呢?不幸的是,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你別無選擇。假如我能選擇,我也不願生活在此時此地。
第二天早上,帶著紅腫的眼睛和無處不在的鎖鏈的壓痕,我從板壁上被放了下來,回到自己的房間裡。這間房子在塔角上,兩面有窗子,還有通向圍廊的門。在門窗上釘有絲質的紗網。就是在正午,這裡也充滿了清涼的風,何況是在灰色的清晨。地板上鋪著藤蓆,假如我倒下去,立刻就會睡著,但現在塔里已是起身的時節。現在已經別無選擇,只能用冷水洗臉,以後在鏡前描眉畫目,遮掩一夜沒睡的痕跡,以免被人笑話。再以後,穿上黃緞子的衣服,在蓆子上端坐。在我面前的案上,放著文房四寶。一大疊絹紙的最上面一張,在雪白的一片上,別人的筆跡赫然寫著題目:《先秦精神文明建設考》。很顯然,這個題目不能醫治,而是只能加重我的瞌睡。現在我有幾種選擇:一種是勉強瞎謅上幾句。這麼大的人了,連官樣文章都寫不出,也實在惹人笑話。另一種選擇是用左手撐著頭,作搜索枯腸狀,右手執筆在紙上亂描。實際上我既不是在搜索枯腸,也不是在亂描,而是在打瞌睡。還有一種選擇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躺倒了就睡。等他們逮到我,想怎麼罰就罰好了。但這都不是我的選擇。我端坐著,好像在打腹稿,眼睛警惕著在門外逡巡的老虔婆,一隻腳卻伸到了蓆子下面,足趾在板縫裡搜索著,終於找到了幾條硬硬的東西。我把其中一條夾了出來,藏在袖子裡——這是一把三角銼。這樣,我又能夠破壞茶炊。然後被鎖在茶爐間裡。然後薛嵩就會來修理。然後就有機會和他做愛。性在任何地方都重要,但都不如在這座塔里重要。在這裡,除此之外再沒有值得一做的事了。
後來,這個塔里的姑娘離開了長安城,隨著薛嵩來到了鳳凰寨。在這個綠葉和紅土相間的地方,歲月像流水一樣過去,轉眼之間就到了生命的黃昏。她始終愛著薛嵩,但薛嵩卻像黃連木一樣的苦——他用情不專,到處留情……而且,不管是有意無意,反正最後還是薛嵩把她射死了。對此,我完全同意紅線的意見:薛嵩是不可原諒的。看著他假模假式的哀痛之狀,紅線幾番起了殺心——假如她要殺他,就可以把薛嵩當做一個死人了,因為那就如白衣女人要殺我,是防不勝防的。但是最後紅線決定不殺薛嵩,這是因為薛嵩是個能工巧匠——一個勤奮工作的人。一個人只要有了這種好處,就不應該被殺掉。
5
上述故事可以發生在薛嵩到鳳凰寨之前,也可發生在薛嵩離開鳳凰寨之後;所以,它可以是故事的幵始,也可以是故事的終結。故事裡的女人可以是老妓女,也可以是小妓女、紅線,或者是另外一個女人。只有薛嵩總是不變。這是因為我喜歡薛嵩。
這座金色寶塔里佳麗如雲,長安最漂亮的女人住在裡面。進這座塔是女人最大的光榮,但是在這座塔裡面,漂亮絕無用武之地。學院也是這樣的地方,能進學院說明你很聰明,但在學院裡面又最不需要聰明。在這裡呆久了,人會變得癲狂起來——我就是這麼解釋自己。我學了七年歷史,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又在萬壽寺里待了十年半。再呆下去我也不會更聰明。假如那個塔里的姑娘也呆了這麼久,她應該是三十五六歲,在女人最美麗的年齡。再呆下去,她也不會更加美麗。
轉眼之間已經人秋,塔里的人脫下身上的黃緞子,換上開司米的長袍。我大概是最後換季的人,因為我喜歡秋天的涼意——現在已是深秋時節。深秋時的早晨有種深灰色的霧籠罩著一切,穿過窗紗,鑽進網裡來——既是霧,又是露水。黃緞子不再簌簌做聲,開司米表面也籠罩著一層水珠。此時我正對著鏡子更衣。這面鏡子有粗笨的鏡座,厚重的鏡片,都用黑色的古銅製作,鏡背上錯有銀絲的圖案,鏡面上鍍了一層錫——但薛嵩騙管總務的老虔婆說,鍍的是銀。這座塔里的器具多半是薛嵩所制,因為薛嵩做的東西總是最好的。正因為如此,塔門口就立了一塊牌子:不通琴棋書畫者,以及薛嵩,禁止入內。如你所知,這塊牌子拾了古希臘畢達哥拉斯學派的牙慧。在這座寶塔里,人們認為琴棋書畫的層次很高,能工巧匠的層次很低。薛嵩是所有的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所以他層次最低;即便他琴棋書畫無所不通,也不能讓他入內。坦白地說,我認為這種算法是有問題的:就算能工巧匠層次低,能工巧匠中最出色者層次應該是較高才對;不應該把他算成層次最低。但是,我也不想去和老虔婆說理。因為女人給自己的愛人說理,層次已經很低,假如說贏了,層次就會更低。既然如此,就不如不說理。
在那座金色的寶塔下面,所有的蘋果樹都豎起了綠葉,和南方的橡皮樹相似;並且掛滿了殷紅的果實。這些果子會在枝頭由紅變紫,最後變成棕黑色,同時逐漸萎縮,看上去像枯葉或者狀似枯葉的蛾子。所幸這是一些紅玉蘋果,只好看,不好吃;所以讓它們幹掉也不特別可惜。全中國只有這個地方有蘋果樹,別的地方只有「楸子」,它也屬蘋果一類,樹形雄偉,有如數百年的老橡樹,但每棵上只結寥寥可數的幾個果子,吃起來像棉花套子——雖然是甜的。水邊的楓樹和山毛櫸一片鮮紅,湖水卻變成了深不可測的墨綠色。在這片景色的上空,彌散著輕羅似的煙霧,一半是霧,一半是露水。
在鏡子裡看到的身體形狀依舊,依然白皙,但因為它正在變軟,就帶著一點金黃色。因此它需要薛嵩,薛嵩也因為這身體正在變軟,所以格外地需要它。假如一個身體年輕、清新、質地堅實,那就只需要觸摸。只有當它變軟時,才需要深人它的內部。看清楚以後,她穿上細毛線的長袍,這件衣服朦朦朧朧地遮住了她的全身,有如朦朧的愛意。但是朦朧的愛意是不夠的,她需要直接的愛。
對這個金色寶塔的故事,必須有種通盤的考慮。首先,這塔里有個姑娘,對著一面鍍錫的青銅鏡子端詳自己。她的身體依舊白皙,只是因為秋天來臨,所以染上了一絲黃色。秋天的陽光總是帶著這種色調,哪怕是在正午也不例外。在窗外,萬物都在凋零。這是最美的季節,也是最短暫的季節。所以,要有薛嵩——薛嵩就是愛情。
其次,薛嵩在塔外,穿著一件黑斗篷在石岸上徘徊,從各個方向打量這座塔,苦思著混進去的方法。他在想著各種門路:夜裡爬上寶塔;從下水道鑽進地下室,然後摸上樓梯;乘著風箏飛上去。所以,塔里要有一個姑娘,這個姑娘就是愛情。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種考慮,早上,這個石頭半島上瀰漫著灰色的青煙——既是霧,又是露水。青煙所到之處,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冰人指尖;令人陰囊緊縮,陰莖突出;或者打濕了毛髮,繃緊了皮膚。這種露水就是愛情。所以,要有薛嵩,也要有塔里的女人。我自己覺得這最後一種考慮雖不真實,但頗有新奇之處,是我最喜歡的一種。作為一個現代派,我覺得真實不真實沒什麼要緊。但白衣女人卻要打我的嘴巴:我們不是愛情,露水才是愛情?滾你的蛋吧!這就提出了一種新的思路:對方不是愛情,環境也不是愛情。「我們」才是愛情。現在的問題是:誰是那些「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