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2:09:59 作者: 王小波

  侯老闆告訴王仙客的事是這樣的:那一年秋天,大概是中秋節左右吧,有一天,天快黑時,他經過那個空場子,見到那兒有幾個陌生人,穿著公務人員的黑衣服,趕來了一輛帶籠子的囚車,看來是要把無雙帶到什麼地方去。其中一個已經爬上了梯子,想把無雙弄下來。但是無雙使出了操練多年的鐵臀功,以及從小爬樹登高的功夫,賴住了就是不下來。而那個官媒在下面勸慰道:兒呀,下來吧。現在天涼了,你耗得了,你大娘這兩根老骨頭可耗不了哇。而無雙卻在尖聲哀號:大娘,您再忍幾天。我表哥就要來了!再忍一天好不好?明兒他再不來,我一定去。我要不去是小狗哇!

  侯老闆講到這裡時,王仙客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子,說道:到哪兒去了?我就要知道這個!王仙客這傢伙的握力也不知有多大,反正他吃核桃吃杏仁都是用手捏的。這一捏就把侯老闆的手腕捏壞了,後來給了人家好多虎骨膏、活絡丹作為賠償。侯老闆吃不完,就擺出來賣。這些藥非常值錢。這一捏又把侯老闆的小便捏失禁了,要用針灸來治。王仙客預付了一千個療程的針灸費,足夠侯老闆治到二百歲。但是侯老闆還是沒告訴他無雙去哪兒了,因為他確實不知道。但是他說了個人名,說那人知道(那人就是羅老闆)。所以王仙客又付了很多錢,這筆錢的用途是讓侯老闆以為他沒把這個人的名字說出來。

  侯老闆說道,當時無雙哭哭啼啼,撒潑耍賴,別人拿她沒了辦法。那官媒就說:小婊子,我還沒告訴你哪。黃河發大水,東邊全淹了。你表哥就是沒淹死,一年半年的他也過不來了。無雙聽了一愣,說道:大娘,真的嗎?官媒嘆口氣說:孩呀,這是命,你認了吧。但是她要是肯認,就不是無雙了。所以她就一頭撞下來了,滿以為能把腦袋撞進腔子裡,就算死不了,眼睛藏在脖子裡也是個眼不見為淨,但是官媒手疾眼快,抄過了一個籮筐往下一墊,讓她一頭撞到筐底上,暈過去了。

  據侯老闆說,這件事除了他,還有這樣一些人看見了。首先是無雙,無雙醒過來就給官媒磕頭,說:大娘,這陣子您挺疼我的。能找點耗子藥給我帶上嗎?其次是那個官媒,官媒對無雙說:傻孩子,說的這叫啥。年紀輕輕,以後的日子多著呢。後來她又求官媒告訴王仙客一聲,官媒答應了,而且也真去給她辦(很可能是圖賞錢吧),但是沒有辦到。有可能是被人打了悶棍,也可能是叫拐子拐跑了。山東那地方,拐賣婦女一向很流行。王仙客有一家鄰居,一個八十多歲的老袓母,和四十多歲的孫子一塊過。出去走個親戚就叫人拐跑了,過了一年多才回來。還帶回了十五六歲一個爺爺,和才滿月的叔叔。根據這些情況,王仙客認為那個官媒是找不到了。還有那幾個趕牛車的,王仙客認為,那幾個趕牛車的也找不到,因為不知道是誰,也不知住在哪裡,長安七十二坊,三百多萬人,上哪兒找去。最後一個人,就是羅老闆。用侯老闆的話說,那些日子,他一直膩膩歪歪地圍著無雙轉。那天晚上他也在那裡,擺出一副「看有什麼事能幫上手」,想學雷鋒做好事的樣子。而那天晚上他的確是做了很多好事。比方說,他跑回家拿來了銅盆和白毛巾,給無雙洗臉。這件事情他還記著哪。但是想要讓他把這些事情完整地說一遍就不大容易了。他的記憶好有一比,就像我過生日那天小孫給我下的那碗長壽麵。那碗面里斷頭很多,雖然吃起來是面的味道,看上去卻像炒蒜苗。還有個比方,他的記憶很像十月革命節時讓我們去看的那些黑白電影,一會兒黑得像是進了地獄,一會兒白得好像炸了原子彈。想要從他嘴裡掏出點有用的消息,簡直比登天還難。雖然我對王仙客那85的IQ不大服氣,想在各個方面都和他比一比,但是我一點也不想經受他受的這個考驗。「文化大革命」前,我們中學生去清潔隊裡勞動鍛鍊,學習淘茅坑,師傅教過我干、稀、深、淺各種情況下使用長把勺子的不同手法,我都記住了。我師傅還誇獎我說,你簡直天生一塊淘大糞的材料嘛!雖然如此,對羅老闆這個茅坑,我還是沒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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