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10-09 22:08:13 作者: 王小波

  一

  小時候我常做這樣的夢,先是夢到了洪水猛獸,嚇得要命。猛然想起自己是睡著了的,就從夢裡驚醒。後來又遇到了洪水猛獸,又嚇得要了命。仔細一想,自己還是沒有真醒,或者是又睡了,就又醒一回。有時一連醒個五六回,才能回到現實世界裡來。這都是因為我睡覺太死。人家說,我睡著了半睜著眼,兩眼翻白,雙手放到胸前,呼吸悠長,從任何角度去看,都像是死屍。當然,這種景象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但是我很相信。因為我常見死屍,覺得它們很親切,所以像死屍也不壞。王仙客睡著了是什麼樣子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他大概也像個死屍。因為他和我一樣,容易迷迷糊糊就進入夢境而不自知。甚至在夢裡看到了別人長著紅頭髮、綠眼睛,鼻子長在嘴下邊,也不會引起警惕。最後遇到了青面獠牙的妖怪,實在打不過了,才開始苦苦地反省:我什麼時候又睡了?與此同時,妖怪早把他按倒在地,從腳下啃起,連屁股都吃掉了。

  據我所知,王仙客和我是一樣的人,老是不知道眼前的世界是不是夢境,因此就不知該不該拿它當真。別人要想驗證自己是否在做夢,就咬自己一口。但是這對我完全不起作用。這是因為我睡著了像死屍,死人根本就不知道疼。有時候一覺醒來,發現幾乎把自己的下巴吃掉了,那時才覺出疼來。我想要從夢裡醒來,就要想出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方能跳出夢境,這是唯一的途徑。

  但是這方法對王仙客這傢伙有時候也沒用。他一睡著了就昏天黑地,根本想不起曾經入睡。對他唯一保證有效的法子,就是考查自己的頭腦是否清醒,能不能算出七加五是幾。這一回他選擇的辦法是開2的平方,但是這方法無比之笨。假如我現在是醒著的話(當然,也有可能我是在夢裡寫這篇小說,這個有待核查),我知道2的平方根是個無理數,既不會開盡,又不會遇上障礙開不出數來,而是永遠有正確的新數湧現,無窮無盡。王仙客就掉到這個套里了。就在他努力鑑定眼前的世界時,孫老闆帶著老爹出現了,要他付客房的帳。他卻說,等我算明白了,再和你們說話。但是老爹和孫老闆沖了上來,一邊一個架住了他的胳臂,把他架到了宣陽坊外,並且對他說,再敢到宣陽坊,就打斷他的腿。然後他們就回坊去,宣布說,王仙客不但是個色鬼、二流子,還是個瘋子。現在他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家可以安居樂業啦。

  王仙客被攆出宣陽坊時,身上一文不名,而且恍恍惚惚。時值秋末冬初,天相當冷。所以很讓人擔心他會凍餓而死。但是他很平安地過了冬,而且到了第二年,體重還有八十多公斤。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千萬不要低估了人適應各種環境的能力。

  現在可以談到王仙客離開了宣陽坊後的行蹤。宣陽坊不能住了,他就去了附近的酉陽坊。那是個聲名狼藉的街區。那坊的坊門徹夜不關,甚至根本就沒有門。每一家門口都掛個紅燈籠,每一家裡都住著妓女。那裡是長安的紅燈區。長安城裡的諸君子根本就不承認城裡有這一坊,有這一區,但是這不妨礙他們到那裡去。他們還說,僅僅三年前這裡還不是紅燈區,但是現在為什麼成了紅燈區,誰也說不上來。王仙客到了酉陽坊,覺得很餓,就跑進一座房子,對裡面的人說,我很餓,請給我一點東西吃。人家就真的給了他一些東西吃。吃完了天也黑了,他就在人家屋檐下睡覺。於是人家就說,今天沒客人,進來睡吧,別不好意思。從第二天起,他就給人家跑跑腿,混碗飯吃。女主人說,難得這麼體面的一條漢子,要是肯來當王八就好了。她們都想嫁給他。

  有關酉陽坊的情況,我們還可以補充如下:這個坊既沒有坊門,也沒有坊吏,舊牆上還插了好多箭頭子,全鏽得一塌糊塗。要是把它挖下來賣廢鐵,誰也不敢收,因為它是大唐的軍械,收購犯死罪。坊牆上還有好多大窟窿,七十二坊里再沒有一個是這樣的。但是為什麼會這樣,誰也說不清楚。你要是問為什麼說不清,長安人就會說:有些事原本就說不清楚。如果說根號2開不盡,是個無理數,酉陽坊就是個無理坊。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要往那坊里跑,那是個無理行動。無理之後,趕快把它忘掉就算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長得很體面,飄飄然有神仙之姿。雖然窮得要飯,身上的衣服卻是乾乾淨淨。除此之外,他的嘴又特別甜,見了窯子裡的姑娘,不管她長得什麼樣,總是要說:你真漂亮!我都要暈倒了。當時不知有多少妓女要為他自殺,但是王仙客並沒有當王八。雖然他覺得眼前幹的事不過是在夢裡客串一下,但是也不肯當王八。讀書人當王八,會被革除士籍,子子孫孫不得翻身,太可怕了,所以在夢裡也干不得。除了這事,別的他都肯干,包括給妓女洗內褲,到坊門口拉皮條。拉皮條的嘴也練出來了,聽聽他的演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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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坊里的妓女們說,小二(王仙客現在化名小二)可以開皮條公司了。但是王仙客卻不開公司,不要錢,只要管飯,管衣服,管睡覺的地方,甚至連分紅都不要。免費招待他也不干。有些妓女說,能和小二睡一覺,倒貼錢都干。但是連倒貼錢他都不干。久而久之,大家都覺得他有點問題,不是天閹,就是同性戀。有人勸他,想開點吧,人生在世,也就是這一點享受呀。但是他一聲也不吭。甚至妓女們當著他的面幹事,他看了也沒有反應。別人還以為他道德清高,就如宋代程二先生,眼中有妓心中無妓,做夢也想不到他在算平方根。那時候他已經算出了二十多萬位,紙上寫不下,全記在心裡。大腦袋裡記了這麼多事,小腦袋只能趴下啦。據我所知,操心多的人最容易得這種病。

  我在夢裡有時也幹些壞事,比方說,殺人放火,但是絕不強姦婦女。這倒不是做夢還受了道德約束,而是因為我知道幹了這種事天不亮就得起來洗內褲。做夢時腦子也不是完全糊塗,知道一些事情干不得。王仙客也是這樣的。他不是潔身自好,而是怕洗褲衩。當然還有別的原因,但是這一點最重要。

  後來王仙客說,在酉陽坊里這段時間,在他的生活里並不重要。因為當時他不知道是睡是醒,也不知自己在幹什麼事情。所以他當時幹的事,現在一律不負責任。就算當時殺了人,現在也不償命,頂多賠幾個錢罷了。這種妙論我舉雙手贊成。我在山西插隊時,也以為自己在做夢,冬天天上刮著白毛風,我們冷得要命,五六個男生鑽進了一個被窩,好像同性戀者在orgy一樣。誰能說這不像做夢?第二天早上,大衣從被頂上滾了下來,掉到撒尿的臉盆里凍住,這完完全全是個噩夢。這時外面西北風沒有八級也有七級,溫度不是零下30度,也有零下28度。不穿大衣誰敢出去?只好在屋裡生火,把尿煮開。那氣味實在可怕,把我的兩隻眼睛全熏壞了。因為我感覺是夢,所以偷了雞,現在也不負責任。

  王仙客在酉陽坊里過了一冬。第二年開了春,宣陽坊里的兔子大量繁殖,翻過了坊牆進入酉陽坊地界。一來就是浩浩蕩蕩的一大隊,酉陽坊里全是女流之輩,實難抵擋。王仙客只好挺身而出,和兔子作鬥爭。他老家兔子很多,小孩子穿開襠褲時就開始射兔子,所以他對兔子很有辦法,用彈弓打,用弓箭射,每天都能打下幾籮筐。兔子肉廉價出售,兔子皮染了當假貂皮賣,掙了一些錢後,他就從妓女家裡搬了出來,自己租房子住。偶爾還到妓女家裡打打雜,但是不再是為了謀生,而是為了拉交情。

  在酉陽坊里,王仙客經常夢見魚玄機,夢見她坐在號子裡中間那一小片陽光曬到的地方。這時候他不再覺得魚玄機也是一個夢,而是和回憶一樣的東西;或者說,對他來說,夢和回憶已經密不可分。也許根本就沒有真正發生過的事,只有更深一層的夢和淺一層的夢。在深層的夢裡,魚玄機坐在陽光下面,頭髮已經變成了一縷縷的麻絮。稻草上有很多的蒼耳子,很多荊棘,很多帶刺的草。那些東西都插在衣服上面,又不能用手除去。魚玄機要躲開草刺,只好向衣服裡面縮去。她閉上了眼睛,但是這一回王仙客打開牢門走了進去,這一回他臉上戴了個面具。聽見了王仙客咳嗽一聲,她抬起頭來,叫了一聲大叔。但是看到王仙客臉上的面具以後,又嘆了一口氣,艱難地轉過身來,臉朝著牆俯下身去,用伽和手杻支撐著地面,好像放在地上的一件家具,臀部朝著王仙客。王仙客就走上前去,把她的褲子拉下來。等到王仙客插進去時,她呃逆了一聲。於是隔壁有人敲敲牆說:小魚,幹嗎哪?她答道:挨操哪。聽了這樣的問答,王仙客也覺得很慚愧。但是馬上他又想起是在夢裡,就不慚愧了。

  我們說過,王仙客自覺得對男女之間的事一無所知。現在他仍然覺得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雖然他現在能記得在夢裡強姦過魚玄機很多次,但是現在也是在夢裡。夢裡的事一點也當不了真。也許到夢醒的時候,一切都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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