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唯物主義
2024-10-09 22:02:22
作者: 喬斯坦·賈德
他們坐在跟上次一樣的地方。蘇菲坐在大扶手椅里,艾伯特則坐在沙發上。那張放著書和珠寶箱的茶几就在他們兩人中間。當他們坐下來時,艾伯特拿下他的假髮,放在書桌上。
「我們今天要談的是十七世紀,也就是我們一般所說的『巴洛克時期』。」
「巴洛克時期?好奇怪的名字。」
「『巴洛克』這個名詞原來的意思是『形狀不規則的珍珠』。這是巴洛克藝術的典型特徵。它比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要更充滿了對照鮮明的形式,相形之下,後者則顯得較為平實而和諧。整體來說,十七世紀的主要特色就是在各種相互矛盾的對比中呈現的張力。當時有許多人抱持文藝復興時期持續不墜的樂觀精神,另一方面又有許多人過著退隱山林、禁慾苦修的宗教生活。無論在藝術還是現實生活上,我們都可以看到誇張華麗的自我表達形式,但另外一方面也有一股退隱避世的潮流逐漸興起。」
「你是說,當時既有宏偉華麗的宮廷,也有僻靜的修道院?」
「是的。一點沒錯。巴洛克時期的口頭禪之一是拉丁諺語carpediem,也就是『把握今天』的意思。另外一句也很流行的拉丁諺語則是memento mori,就是『不要忘記你將會死亡』。
「在藝術方面,當時的繪畫可能一方面描繪極其繁華奢靡的生活,但在角落裡卻畫了一個骷髏頭。從很多方面來說,巴洛克時期的特色是浮華而矯飾的。但在同一時期,也有許多人意識到世事無常,明白我們周遭的美好事物終有一天會消殞凋零。」
「沒錯。我想意識到生命無常的確是一件令人傷感的事。」
「你的想法就和十七世紀的許多人一樣。在政治方面,巴洛克時期也是一個充滿衝突的年代。當時的歐洲可說是烽火遍地。其中最慘烈的是從一六一八年打到一六四八年的『三十年戰爭』,歐洲大部分地區都捲入其中。事實上,所謂『三十年戰爭』指的是一連串戰役,而受害最深的是德國。由於這些戰爭,法國逐漸成為歐洲最強大的國家。」
「他們為什麼要打仗呢?」
「有一大部分是由於基督新教與天主教之間的衝突。但也有一些是為了爭奪政權。」
「就像黎巴嫩的情況。」
「除此之外,十七世紀也是階級差距很大的時代。你一定聽過法國的貴族和凡爾賽宮。但我不知道你對法國人民窮困的生活知道多少。不過財富往往建立於權力之上。人們常說巴洛克時期的政治情勢與當時的藝術與建築有幾分相似。巴洛克時期的建築特色在於屋角與隙縫有許多細部裝飾。同樣的,當時政治情勢的特色就是各種陰謀與暗殺充斥。」
「不是有一位瑞典國王在戲院裡遇刺嗎?」
「你說的是古斯塔夫三世。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古斯塔夫三世遇刺的時間其實是在一七九二年,但當時的情況卻與巴洛克時期很像。他是在一場化裝舞會中遇害的。」
「我還以為他是在戲院裡被殺的。」
「那場化裝舞會是在一座歌劇院舉行的。我們可以說瑞典的巴洛克時期隨著古斯塔夫三世的遇刺而結束。在古斯塔夫的時代已經開始有所謂的『開明專制』政治,與近一百年前路易十四統治的時期頗為相似。古斯塔夫三世本身也是一個非常虛榮的人,他崇尚所有的法國儀式與禮節。不過,他也很喜愛戲劇……」
「他就是因此而死的對不對?」
「是的,不過巴洛克時期的戲劇不只是一種藝術形式,也是當時最常使用的象徵。」
「什麼東西的象徵?」
「生活的象徵。我不知道十七世紀的人究竟說過多少次『人生如戲』之類的話。總之,很多次就是了。現代戲劇——包括各種布景與舞台機關——就是在巴洛克時期誕生的。演戲的人在舞台上創造一種假象,最終目的就是要顯示舞台上的戲劇不過是一種假象而已。戲劇因此成為整個人生的縮影。它可以告訴人們『驕者必敗』,也可以無情地呈現出人類的軟弱。」
「莎士比亞是不是巴洛克時期的人?」
「他最偉大的幾齣劇作是在一六〇〇年寫成的。因此可以說,他橫跨了文藝復興時期與巴洛克時期。莎士比亞的劇本中有許多片段講到人生如戲。你想不想聽我念幾段?」
「當然想。」
「在《皆大歡喜》中,他說:
世界是一座舞台,
所有的男男女女不過是演員:
有上場的時候,也有下場的時候;
每個人在一生中都扮演著好幾種角色。」
「在《麥克白》中,他說:
人生不過是一個行走的影子,一個在舞台上高談闊論的可憐演員,無聲無息地悄然退下;
這只是一個傻子說的故事,說得慷慨激昂,
卻無意義。」
「好悲觀哪!」
「那是因為他時常想到生命的短暫。你一定聽過莎士比亞最著名的一句台詞吧!」
「存在或不存在,這是問題所在。」(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the question.)
「對,是哈姆雷特說的。今天我們還在世上到處行走,明天我們就死了,消失了。」
「謝啦!我明白了!」
「除了將生命比喻為舞台之外,巴洛克時期的詩人也將生命比喻為夢境。例如,莎士比亞就說:
我們的本質原來也和夢一般,
短短的一生
就在睡夢中度過……」
「很有詩意。」
「公元一六〇〇年出生的西班牙劇作家卡德隆寫了一出名為《人生如夢》的戲。其中有一句台詞是:『生命是什麼?是瘋狂的。生命是什麼?是幻象、是影子、是虛構之物。生命中至美至善者亦微不足道,因為生命只是一場夢境……』」
「他說得也許沒錯。我們在學校里也念過一個劇本,名叫《傑普大夢》。」
「沒錯,是由侯柏格寫的。他是北歐的大作家,是巴洛克時期過渡到開明時期的一個重要人物。」
「傑普在一個壕溝里睡著了……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男爵的床上。因此他以為他夢見自己是一個貧窮的農場工人。後來當他再度睡著時,他們把他抬回壕溝去,然後他又醒過來了。這次他以為他剛才只是夢見自己躺在男爵的床上罷了。」
「侯柏格是從卡德隆那兒借用了這個主題,而卡德隆則是借用古代阿拉伯的民間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的主題。不過,在此之前,早已有人將生命比喻為夢境,包括印度與中國的作家。比方說,中國古代的智者莊子就曾經說過:『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
「這個嘛,我想我們實在不可能證明究竟哪一種情況才是真的。」
「挪威有一個巴洛克時期的天才詩人名叫達斯,生於一六四七年~一七〇七年間。他一方面著意描寫人世間的現實生活,另一方面則強調唯有上帝才是永恆不變的。
「上帝仍為上帝,即便天地盡荒;上帝仍為上帝,縱使人人皆亡。
「但他在同一首讚美詩中也描寫挪威北部的鄉村生活,描寫魴魚、鱈魚和黑鱈魚等。這是巴洛克時期作品的典型特徵,一方面描寫今生與現實人間的生活,另一方面也描寫天上與來世的情景。這使人想起柏拉圖將宇宙分成具體的感官世界與不變的概念世界的理論。」
「這些巴洛克時期的人又有什麼樣的哲學呢?」
「他們的哲學特色同樣也是兩種完全相反的思想模式並存,而且兩者之中充滿了強烈的衝突。我說過,有許多人認為生命基本上具有一種崇高的特質。我們稱之為『理想主義』。另一種迥然相異的看法則被稱為『唯物主義』,就是指一種相信生命中所有的自然現象都是從肉體感官而來的哲學。十七世紀時也有許多人信奉物質主義。其中影響最大的可能是英國的哲學家霍布士。他相信自然界所有的現象——包括人與動物——都完全是由物質的分子所組成的。就連人類的意識(也就是靈魂)也是由人腦中微小分子的運動而產生的。」
「這麼說,他贊同兩千年前德謨克里特斯的說法囉?」
「在整部哲學史上你都可以看到理想主義與唯物主義的影蹤。不過兩者很少像在巴洛克時期這般明顯共存。由於受到各種新科學的影響,唯物主義日益盛行。牛頓證明整個宇宙適用同樣的運動定律,也證明自然界(包括地理和太空)的所有變化都可以用宇宙重力與物體移動等定律來加以說明。因此,一切事物都受到同樣的不變法則或同樣的機轉所左右。所以在理論上,所有自然界的變化都可以用數學精確地計算。就這樣,牛頓成就了我們所謂的『機械論的世界觀』。」
「他是否認為整個世界就是一部很大的機器?」
「是的。mechanic(機械論的)這個詞是從希臘文mechane而來的,意思就是機器。值得注意的是:無論霍布士或牛頓都不認為機械論的世界觀與他們對上帝的信仰有何牴觸。但十八、十九世紀的唯物主義者則不然。十八世紀的法國物理學家兼哲學家拉美特利寫了一本名為《人這部機器》的書。他認為,就像人腿有肌肉可以行走一般,人腦也有『肌肉』可以用來思考。後來,法國的數學家拉普拉斯也表達了極端機械論的觀點。他的想法是:如果某些神祇在某個時刻能知道所有物質分子的位置,則『沒有任何事情是他們所不知道的,同時他們也能夠看到所有過去及未來的事情』。他認為所有事情都命中注定。一件事情會不會發生,都是冥冥中早有定數。這個觀點被稱為『決定論』。」
「這麼說,他們認為世間沒有所謂自由意志這回事囉?」
「是的。他們認為一切事物都是機械過程的產物,包括我們的思想與夢境在內。十九世紀德國的唯物主義者宣稱,思想與腦袋的關係就像尿液與腎臟、膽汁與肝的關係。」
「可是尿液和膽汁都是物質,但思想卻不是。」
「你說到重點了。我可以告訴你一個類似的故事。有一次,一位俄羅斯太空人與一位腦外科醫生討論宗教方面的問題。腦外科醫生是個基督徒,那位太空人不是。太空人說:『我到過太空許多次,但卻從來沒有見過上帝或天使。』腦外科醫生答道:『我開過很多聰明的腦袋,也沒有看過一個思想呀!』」
「可是這並不代表思想並不存在。」
「沒錯。它強調了一個事實,那就是:思想並不是可以被開刀或被分解成較小單位的東西。舉例來說,如果一個人滿腦子幻想,你很難開刀將它去除。我們可以說,它生長的部位太深入了,無法動手術。十七世紀一位重要的哲學家萊布尼茨指出:物質與精神不同的地方在於物質可以不斷被分割成更小的單位,但靈魂卻連分割成一半也不可能。」
「是呀!要用什麼樣的手術刀才能分割靈魂呢?」
艾伯特只是搖頭。過了一會兒,他向下指著他們兩人中間的桌子說:
「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兩位哲學家笛卡爾和斯賓諾莎也曾絞盡腦汁思考靈魂與肉體的關係,我們會更詳細地討論他們的思想。」
「好吧,不過如果我們到七點鐘還沒結束的話,我就得借你的電話用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