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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兩漢國力之比較

2024-10-09 21:39:00 作者: 錢穆

  兩漢是中國史上第一次因統一而臻國力全盛之時期,但因種種關係,東漢國力已不如西漢。先就建都而論。

  中國古史活動場面,大體上主要的在黃河流域。其西部上游武力較優,東部下游則文化、經濟較勝。此種形勢,自虞、夏、殷、周直到秦並六國皆然。

  西漢承秦而都關中,長安為全國之頭目,東方的文化、經濟不斷向西輸送,使與西方武力相凝合,而接著再從長安向西北伸展。驅逐匈奴,開通西域。西漢的立國姿態,常是協調的、動的、進取的。

  光武中興,關中殘破,因王莽末年乃至更始、赤眉的大騷擾。改都洛陽,從此東方的經濟、文化不免停滯,不再向西移動;中國國力以政治推動,則常向西北發展;由外寇強敵所在也;此如西漢與唐皆是。若社會自由進展,則常向東南,以氣候較佳,土壤較肥,又無強敵臨前;如東漢、宋、明皆是。而西方武力失其營衛,亦不免於轉弱。因而雖小小的西羌,竟成東漢西邊之大患。東、西兩方人口密度不調節,社會經濟易生動搖,正如在一端極熱、一端極冷的不調和空氣下激起了大旋風,東漢國運遂於東方的饑荒黃巾。與西方的變畔涼州的兵與董卓。兩種勢力衝蕩下斷送。東漢的立國姿態,可以說常是偏枯的、靜的、退守的。

  此乃兩漢國力盛衰一總關鍵。

  自秦以及西漢,都有大規模的向西移民。

  秦徙東方大族十二萬戶於咸陽。漢高祖又徙楚昭、屈、景,齊田及燕、趙、韓、魏諸強族於關中。文帝聽晁錯謀移民實邊。武帝徙關東貧民於隴西、北地、西河、上郡,一次凡七十餘萬。

  漢諸帝並有陵寢徙民的制度。

  景帝五年作陽陵,募民徙陵,戶賜錢二十萬。武帝初置茂陵,賜徙者戶錢二十萬,田二頃。昭帝為母起雲陵,募徙者賜錢、田、宅。此僅徙民,不皆富人也。帝又徙三輔富人平陵,始專徙富人矣。宣帝募吏民貲百萬以上徙於昭帝平陵,以水衡錢為起第宅;宣帝自作杜陵,徙丞相下將軍、列侯、吏二千石貲百萬以上者,則為高官矣。元帝築壽陵,乃勿徙,曰:「今所為陵,勿置縣邑。」成帝為昌陵,又徙郡國豪傑貲五百萬以上者。哀帝作義陵,又詔勿徙。帝王厚葬固非美事,然漢都長安,屢移東方戶口實之,主父揠謂:「茂陵初立,天下豪傑兼併之家皆可徙茂陵,內實京師,外消姦猾」,此與秦徙東方大族用意正同。惟長安充實而後西北武功得繼纊發展,不如東漢一存邊警,即議棄並、涼,棄三輔。故前漢奪朔方,開西河,而匈奴、西域皆服;東漢視關陝如塞外,而羌禍遂日蔓延,東方食少而有黃巾,西邊多事而有董卓。此誠兩漢興亡一大關鍵也。

  至東漢便不然。

  

  東漢諸儒,對邊防空虛,亦屢有論奏。虞翊請三郡疏謂:「禹貢雍州之域,厥田上下,沃野千里,谷稼殷積。又有龜茲鹽池以為民利,水草豐美,土宜產牧。牛馬銜尾,羣羊塞道。因渠以溉,水舂河漕,用功省少而軍糧饒足。故孝武皇帝及光武築朔方,開西河,置上郡,皆為此。眾羌內潰,郡縣兵荒二十餘年,三郡未複,園陵單外,公卿選懦,容頭過身,張解設難,但計所費,不圖其安。」時在順帝永建四年。前因羌寇徙隴西、安定、北地、上郡四郡,此言「復三郡」,當以隴西尚遠,故未及之。書奏,漢廷始複三郡。又崔寔政論謂:「古有移人通財,今青、徐、兗、冀人稠土狹,不足相供,而三輔左右及涼、幽州內附近郡,皆土曠人稀,厥田宜稼,皆不墾發。人情安土重遷,寧就饑餒,猶羣羊聚畜,須主者牧養處置。置之茂草,則肥澤繁息;置之磽鹵,則零丁耗減。」又仲長統昌言損益篇:「諸夏有十畝共桑之迫,遠州有曠野不發之田。世俗安土,有死無去,君長不使,誰能自往?」蔡邕上封事陳政要謂:「幽州突騎,冀州強弩,為天下精兵,四方有事,未嘗不取辦於二州。頃連年荒饉,榖價一斛至六、七百,故護烏桓校尉夏育出征鮮卑,無功而還。士馬死傷,弓兵散亡殆盡。」據蔡文,東漢末葉幽、冀二州均見荒殘;崔氏政論則幽已荒曠,而冀尚稠實。東漢邊區凋荒,蓋自西北逐步侵向東北矣。與移民運動相應者,尚有築路、開渠、墾殖諸端,亦西漢盛而後漢衰。史、漢皆志溝洫、河渠,而范書無之。

  茲略舉兩漢西北邊區戶口變動顯著的數位如下:

  (一)關中三輔

  蔡邕京兆尹樊陵頌碑:「長陵前漢戶五萬,口十七萬,王莽後十不存一,至光和靈帝。領戶不盈四千。」

  (二)西北沿邊諸郡

  右表惟漁陽略增,餘均銳減。敦煌一郡六城,僅有七百餘戶,尤覺荒涼。

  東漢邊郡荒殘至此,此又東漢國力不如西漢一大原因。東漢人口較西漢特見激增者,一為今湖南、江西兩省;一為今河南南部南陽一帶;其次為江蘇三吳平野;又則嶺南及雲南地帶。郡國轄縣亦三輔、邊郡皆激減,而長江流域縣數有增。

  再就人才言之。

  西漢適當古代貴族階級破壞之後,各色人物平流競進,並無階資,亦無流品。即以漢武一朝言,儒生如公孫弘、兒寬、大將軍如衛青、霍去病、李廣,理財如桑弘羊,司法如張湯,出使如張騫、蘇武。大抵是一個雜色的局面。東漢則漸漸從雜色的轉變成淸一色,即以光武一朝論,其「雲台二十八將」已大半是書生出身。此種轉變,己起西漢末葉。兩漢儒、吏未分,賢能儒生不嫌以吏進,東漢吏職漸輕而尊辟舉。兩漢文、武一道,大臣韓安國之徒亦出守邊;東漢流品始分,故劉巴輕張飛。人才走歸一路,為東漢國力向衰之又一原因。其他次要者不列舉。

  西漢用人不分流品,視其才能、勳績為等第,無有限格。張釋之十年不得調:揚雄三十不徙官;賈誼超遷,歲中至太中大夫;公孫弘徒步,數年至宰相封侯;王仲翁大將軍長史,三歲至光祿大夫,亦不如後世資歷之嚴。然其入仕之始,亦自有品節。其以明經文學進者,多除博士或大夫、侍中,如嚴助、朱買臣、疏廣、平當之徒是也。其以材武勇猛進者,率除太僕或中郎將、驂乘,如夏侯嬰、公孫賀、衛綰之徒是也。張湯以法律進,則始為內史,後為廷尉,皆法官也。黃霸以入粟補官,則始為卒史,後為均輸長,皆掌財也。然其始雖有分別,而積功累勳則無不可任。此種風氣,東漢後漸不可見。經魏、晉、南北朝以至隋、唐,而後有所謂「流品」之目。太宗置官品令,謂房玄齡曰:「朕設此官員以待賢士,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逾儕類,止可厚給財物,不可授之官秩。」貞觀六年馬周疏:「致化之道,在於求賢審官;為政之本,必於揚淸激濁。王長通、白明達本自樂工,韋槃提、斛斯正則獨解調馬,豈得列在士流,超授高爵?」貞觀十二年渚遂良疏:「為政之本,在於擇人。漢家以明經拜職,或四科辟召,市井子孫,不居官吏。大唐制令,憲章古昔,商賈之人亦不居官位。」此皆所謂「流品」之辨也。惟金、元淺化,頗不知此,然唐代適當南北混一之際,其一時人才亦頗不拘一格,至宋則又有淸一色之趨勢。唐、宋國力進退,正猶兩漢之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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