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八
2024-10-09 21:33:57
作者: 陳彥
該來的終是要來。
潘銀蓮不是沒有精神準備,可賀加貝能這樣嬉皮笑臉地跟她說這事,還是深深扎傷了她的心。這樁婚姻,始終給她一種不穩定感。那陣賀加貝窮追猛攻時,她就覺得不真實。當知道自己是因為長得像萬大蓮,而被「頂包」錯愛時,更是預感到一種不祥。可那時已不能自拔。一步步卷到今天,終還是要以長久縈繞在心頭的那種陰晦預兆收場。
為穩固這樁婚姻,她已付出了一切。她知道,自己作為一個農村孩子,在城裡能找到一份工作已屬不易,何況還找了賀加貝這麼一位丈夫。嫁他時,他已經是一個不小的名人了。新婚之夜,她就在暗暗發誓:一定要好好待這個男人,給他一個女人應該給他的全部溫暖和幸福。她最害怕別人說她來自山里,見識短淺,小家寒氣。因此,她總是在努力克服著這方面的毛病。她不是不愛錢,但任何一筆錢經過自己的手,都會打理得清清爽爽。哪怕是給劇組買盒飯、訂夜宵,也從不沾一星半點。連在婆婆家臨時去買點蔥蒜,自己忘帶錢,用了婆婆的,也會分文不少地把找零放回原處。她始終在總結自己母親的教訓,也是因為太窮,而把財物看得比親情和生命都更貴重。她娘哪怕是出門打豬草,也會眼皮子淺,把鄰居家的蔥蒜扭一把揣回家。有人叮嚀:凡她娘走過的地方,都得瞪大眼睛盯緊了。可盯著盯著,仍會丟掉一兩顆雞蛋。娘對爹也始終沒有好臉,摳摳唆唆,哪怕是一包煙,也管得讓爹在鄉黨鄰裡面前丟盡臉面。爹挖煤掙回來的錢,她四處窖藏,最後甚至被熱炕把一沓錢烘烤成了紙渣。潘銀蓮也在總結嫂子好麥穗的教訓,儘量不與任何別的男人來往,以免落下輕薄淫蕩的惡名。她始終在把自己朝一個好媳婦的方向塑造:孝敬婆婆,相夫教子,善良寬厚,賢淑有加。除了身體上那點無可挽回的疤痕外,她是千方百計地想讓自己儘量完美起來。誰知努力到最後,竟然還是努力成這樣一種結果。那麼像她這樣的人,出路又在哪裡呢?
自從知道賀加貝是因萬大蓮而形容枯槁時,她就知道,這樁婚姻可能不保。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生命耗損到這種程度,那就不是人為能改變得了的。何況這是今天的賀加貝,已經活成很大的人物了,在西京也都快放不下了。她明明知道他已活得很不真實,但又無能為力。因為史托芬他們說:賀氏喜劇坊的事業,需要把他包裝得更加玄幻起來。如果真實得任何普通人都能達到,這個喜劇明星就沒有魔力效應了。而票房是需要魔性的,他不魔已不由他了。
現在她唯一感到真實的,就是賀喜。這是她跟賀加貝生的兒子。自從有了賀喜,她才有了一些真實的感覺。無論賀加貝怎麼虛空、玄幻,他總是賀喜的父親。她每天緊緊抱著賀喜,就覺得一切喜劇的誇張、變形,都有了一種似乎可以把握、矯正的度數。可沒想到,兒子的分量是如此輕飄,放到他床邊,他還是把頭扭向另一邊了。生活正朝著更加誇張、變形的方向猛烈滑去。看著睡熟的兒子,她怎禁得住淚流滿面?
自從那天看到賀加貝為萬大蓮的消失,幾近崩潰的身形時,她就在思索: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也許賀加貝從來就沒有真實地愛過自己。可她,自從上了賀加貝的婚床,就把他看成是比自己所有親人都更重要的人了。她聽好多女人講,失敗的婚姻,多數是因為把男人困得太死,呼吸不暢,才逼著對方出軌跳槽的,她就努力嘗試著給他自由。當然,也是因為他過於勞碌,幾乎沒有自由的時間。結婚以後她才知道,演員竟然是這樣一種苦累職業,熬更守夜不說,甚至比農村的石匠、鐵匠活得更需要體力,腦子還得高速運轉。她是深深體貼著這個男人的,即就是有些怪異的長相,在她眼中,也是一種非常可愛動人的容貌了。因此,她給賀加貝的婚姻寬鬆,可能比任何女人都要舒展很多。尤其是在萬大蓮與牛乾坤結婚以後,她幾乎不再去管賀加貝的任何行蹤。特別是從孩子出生那天起,她就完全放鬆了對賀加貝作為一個女人的警惕。她相信自己的婚姻,已是鎖在保險柜里的重要物件了。可沒想到,萬大蓮會遭遇牛乾坤的斷崖式翻車。讓她更沒想到的是,賀加貝能重蹈覆轍,竟然為這個女人尋死覓活,要把一切都置之度外了。
她也在做最後努力。在打聽到萬大蓮的住處後,她端直去了一次萬大蓮大姨的村子,還專門抱著賀喜。張驢兒也是緊隨其後,攆都攆不掉。
那天見萬大蓮的情景,直到現在她還都歷歷在目。
她第一個見到的,是萬大蓮的大姨。那個大姨見了她先是一驚,端直說:「大蓮,你抱的誰家娃?」然後很快就發現不對頭,但她已闖進家門了。
萬大蓮見了她,不僅沒有給她任何為難,而且還讓她大姨燉肉、殺雞,非留著吃飯不可。萬大蓮是知道她的來意的,但始終不主動挑明,這大概就是人家的聰明處了。可她忍不住,只說了幾句話,就先哭起來。她哭,賀喜也嚇得哭。萬大蓮就忙著遞紙巾,幫著擦淚。
潘銀蓮終於還是開口了:「我知道……你也不容易,落難了……可……可我們母子容易嗎……」她有些語無倫次。
萬大蓮大概是被她「落難了」那句話刺激得也哽咽起來。但人家明顯能克制住自己,沒讓淚水流出來,只是兩眼微微潮紅了一下,很肯定地發問道:
「銀蓮,你覺得你想的那些事……可能嗎?」
這句話,還把潘銀蓮反問住了,她甚至有點暗自慶幸:得虧自己情緒有所控制。來時在路上她甚至想,必要時,也得採取一些過激行動。不能像她哥一樣,人善被欺,馬善被騎。她甚至都收拾起了手錶,還活動過手腕。小時被人逼急了,她也打過架的。尤其是河口鎮的女人們,打架都愛相互揪住頭髮死不丟,那一招很管用。在她想來,那也是女人動手最狠的一招了。她記得萬大蓮頭髮不短。她剛見萬大蓮第一面,也是先打量頭髮,發現依然不短,甚至還更加彭勃起來,不缺下手的地方。可這陣兒,她已經在後悔自己的那些野蠻想法了。
後邊她們就再沒涉及敏感話題,只是在孩子身上說來說去,無非是飯量、睡眠、哭鬧這些事。說得話匣子洞開,還很是津津有味的。她甚至還由衷地讚美了萬的頭髮,怎麼保養得這麼好?發質就像二月嫩黃的柳梢。萬大蓮還故意將一把好頭髮,遞到她手中,讓她細細看,細細揉搓。她是一種愛不釋手的欣賞有加感,不僅發現萬的發質好,而且發梢還連一點分叉都沒有。要不是張驢兒不停地團團亂轉著叫喚,她興許還真的能留下跟萬大蓮共進晚餐呢。
那天潘銀蓮從萬大蓮那裡出來,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感。她想著,可能就是賀加貝的單相思而已。要成,他們早就成了,何必等到現在呢?可事情不是她想像的那麼簡單。很快,賀加貝就跟她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談判。當她再去找萬大蓮時,她大姨說,自她那天來找過後,萬大蓮就離開她家了,去了哪裡,她也不清楚。無奈間,她又去找了史托芬。
其實,萬大蓮她姨家的村子,就是史托芬提供給她的。提供給她這個地址時,史托芬甚至有些神秘,說希望她去見見萬大蓮,有好處。她也領會了史托芬的意思。可見了萬大蓮,一切都不是她想像的那種境況,就又鬆懈了下來。沒想到,賀加貝是這樣地不依不饒,接二連三地跟她攤牌。他甚至厚顏無恥地說:「只是辦個離婚證就成,你還是我老婆。我給你把那套房裝修好,你去住著。錢給你花上,隨便花。我隨時也會來看你和賀喜,你還是實際上的正宮娘娘。」面對嬉皮笑臉的賀加貝,她這次是真的甩了一耳光。可他不僅沒還手,而且甩了左臉,還把右臉又湊了上來,他是軟纏硬磨著非離不可了。
潘銀蓮最後又找了一次史托芬。
史托芬是在喜劇坊的工作室與她進行這次談話的。
潘銀蓮沒帶賀喜,但帶著擺不脫的張驢兒。
潘銀蓮每次見史托芬都很客氣,但這次,她有些激動,第一次開口沒有稱呼他史老師。她質問:「這下你滿意了吧?」
史托芬一愣,但沒有接話。
潘銀蓮說:「你們自始至終都在欺騙我。賀加貝為什麼生病,你們早就知道,可就把我蒙在鼓裡。你們是串通好了,在欺負一個鄉下女人。我現在才一點點回憶起來,你們時常流露出的那些不懷好意的笑,那種把一個人當傻子作弄的靈巧智慧。你們的確聰明,你們能把絲毫沒意思的東西,弄得將觀眾笑翻在地。你們能把可憐人的病痛、殘疾、單純、痴憨,變成滿台的包袱和笑料。我們鄉下人培養一個大學生,有可能獻出女人的貞潔、父母的生命,你們卻把他們弄到這樣的地方,讓他們整天用電腦計算五分鐘能大笑多少次、中笑多少次、微笑多少次。而那些笑,在他們的父母來看,可能是打瞌睡的催眠劑。因為我哥就是他們父母中的一個,他完全看不懂你們的喜劇。當然,他不配看,他低檔,他層次不夠。可我在想,你帶來的好多學生,也並不比我哥的孩子家庭生活更優越。我問過他們中的好幾個,都是靠父母打工掙下的辛苦錢供養來上學的。你為什麼不教他們怎麼回報父母,怎麼為改變他們家庭和兄弟姐妹的命運,學點更有用更有人味的東西?他們竟然幫著你一起來坑害我。看看他們每個人寫在桌前的座右銘,你自己來看看,你來看看:『笑料和包袱就是一切』『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劇坊的生命』『笑料和包袱就是喜劇的終極目的』『笑料和包袱就是我賴以生存的衣食父母』……這都是你平常灌輸給他們的吧?他們還記得生活的沉重和艱辛,還記得父母為他們所付出的一切嗎?平心而論,賀加貝過去並不這樣冷漠、自私、狂妄,都拜你們所賜,幾年時間,就把一個好端端的人,包裝成了瘋子。自己不認識自己是誰了,也不認識別人是誰了。他對一切都不管不顧了,只想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如果得不到,他就會把你包裝起來的喜劇坊毀於一旦,對不對?你怕了,你就拼命遷就他,甚至不惜把我潘銀蓮踩在腳下,而去滿足他無休止的欲望。我再尊敬地稱呼你一聲史老師,賀加貝成今天這樣,你有罪!我和孩子被他這樣不負責任地拋棄,你有罪!!你帶的學生成為這樣一些只懂得計算和迎合觀眾笑料的可憐蟲……除此之外,已是非不分、麻木不仁,甚至想方設法地幫著作弄、坑害我,你有罪!你們有罪!!!」
說完,潘銀蓮就要離去。
「等等。」史托芬叫住了她。也許這聲等等,叫得有點重,一直臥在那裡靜觀著潘銀蓮控訴的張驢兒,猛地站起來,對著史托芬狂叫了幾聲。
史托芬說:「潘老師,我……還能做點什麼嗎?」
潘銀蓮很乾脆:「你還能做點什麼?你們還能助紂為虐,讓賀加貝把我傷害得更狠一些。只要你們的『喜劇帝國』垮不了,什麼事你們都能幹出來。我不對你們做任何指望。我就是覺得可惜了,這些只會計算笑料的孩子,可惜了他們父母的一片苦心。他們學了一整,就學會了迎合別人笑臉的精緻算計。」
「難道……你見我就想說這些嗎?」
潘銀蓮說:「也許本來我是想說別的,甚至可能跪下求你史老師,求你的團隊幫幫我。可突然間,我面對這個喜劇工作坊,就不想再說別的了,說了也無益。求誰,也許只會落下你們新的喜劇笑料和包袱。我突然想明白了,我該離開了!」
史托芬一直追到門口,但潘銀蓮沒有回頭。只是張驢兒在邊撤退邊汪汪汪地還擊著。
禍不單行這句古語,在潘銀蓮身上反覆應驗著。就在她從史托芬那裡出來後,接到了潘五福的一個電話,她哥說:「家裡要是沒有大事,我實在都不想打擾你,可是……蓮,我摔了一跤,爬不起來了。關鍵是娘,有點麻煩,她徹底瘋了,要是沒人服侍,我怕掉到河裡淹死了。她已經幾回掉到河裡了……」
潘銀蓮回家就收拾起了東西。
賀加貝這天晚上再次回來,要她答應他的請求。她已不想再跟他多說一句話。賀加貝甚至跪在地上,求她給他一條生路,說要不然,他也不會活得太長久,你潘銀蓮還得當寡婦。
張驢兒不長眼,面對著跪在地上的賀加貝,使勁亂咬著,咬得賀加貝心煩意亂的,竟然一大頭皮鞋過去,把它踢得滿嘴是血。
潘銀蓮渾身顫抖地抱起張驢兒,看它痛得直抽搐,就瘋狂地喊道:「賀加貝,你去死吧!欺負狗算什麼本事。」說完,她哇哇大哭起來:「我離,行了吧!我跟你離!」
賀加貝軟癱在地上,磨磨唧唧地說:「就是名義上離……你的一切……我還都管著,錢……啥我都給……」
「請你滾開,我什麼都不要你的,我只要賀喜,只要這條狗!賀喜是我生的,狗是我收留的。我害怕我走了,連狗命都難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