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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2024-10-09 21:33:40 作者: 陳彥

  潘銀蓮當與賀加貝結婚那天起,就把自己的命運跟這個男人生死結合了起來。儘管她也知道,賀加貝是為什麼才看上自己的,但既然結婚了,她就永遠是他的人了。雖然經過了幾番折騰,尤其是賀加貝把她從河口鎮接回來,再有了孩子以後,她就覺得這個婚姻是很踏實的事了。她從來不會把任何事情想得過於複雜。她覺得應該從自己親娘身上汲取教訓:不要亂懷疑;不要亂怨恨;不要太刻薄,人的很多痛苦都是自找的。賀加貝忙、累,那就是忙、就是累,並且很忙很累。這世間,也沒有幾個像賀加貝那麼玩命的人。見天四場演出,是鐵板釘釘的事。在演出以外,他就是需要得到很好的休息。她心疼他、愛他,就希望他活得舒服一點、輕鬆一點。回家孩子晚上吵得厲害,的確影響他睡眠。讓他在演出場地就近安歇,或者讓朋友接去泡泡溫泉,她沒覺得這裡面有什麼差池。尤其是聽說萬大蓮跟了牛乾坤,過得很是高端大氣上檔次,有人還用八個字形容他們的結合是:萬箭穿心,牛氣沖天!萬箭穿心,就指的是所有覬覦萬大蓮的男人的痛心絕望。她聽了很是有點悄然高興,說明自己徹底安全了。因此,她就把所有心思都放在家裡,放到賀喜和婆婆身上,再就是牽掛她哥、侄兒潘上風和河口鎮的老娘了。

  她哥潘五福,釘鞋的日子就那樣不好也不賴。他自己倒是很滿足,可潘銀蓮總覺得哥可憐,畢竟是遠離家鄉了,吃住都是見天胡亂對付著。多數時候,他一天就是一大碗油潑麵。哥說這東西結實、解饞。晚上,他一般會買兩個燒餅,就著辣子、豆腐乳,喝著白開水過活。她每次去,都要給他買些臘牛肉或者回民坊上的特色小吃。有些他藏著,說是等回去時,讓娘也嘗一口,自然就把好多吃食都放過期了。潘銀蓮說,回去時會給他再準備的。可他是細發日子過慣了的人,哪裡又捨得把好東西隨便往一個人嘴裡塞,成為一種奢侈的「過當」呢。

  最不省心的還是潘上風,怎麼都不接受潘五福的那份感情。潘銀蓮做過多少次工作,仍是無濟於事。她不想傷害她哥,就說潘上風把錢已經收下了。她哥聽到這話,當下就落了淚,好像覺得一切都值了。他甚至在更加拼命地接活兒,更加拼命地打夜工加班。潘銀蓮心裡可難受了,但又毫無辦法。她不知道她還能為這個可憐的哥做些啥。她甚至還專門找了秦腔劇團的名角,跟人家學了幾板「苦情戲」,都是為了見她哥好有話題,能多一份安慰的東西。

  在潘上風拿到畢業證那天,潘銀蓮再次希望把她哥和侄兒攏到一起吃頓飯,可潘上風還是拒絕了。他只告訴他姑,他要去北上廣找機會了。潘銀蓮問他有具體地方嗎,他搖頭說沒有,就是想出去。

  「為什麼?」潘銀蓮問。

  頓了半天,他說:「那兒大。」

  「西京還不夠大嗎?還非要到北上廣去?」

  他再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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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銀蓮說:「弄啥都得切合實際。能在西京發展最好。姑姑也在這裡,總是有個照應。」

  他沉默著。

  潘銀蓮繼續說:「你出去一個人都不認識,咋生根?」

  他仍沉默著。

  「還是留在西京吧。」

  他繼續沉默。

  潘銀蓮就有些不高興:「你這娃心咋這深的,你到底想咋嗎?」

  他還是沉默。

  潘銀蓮就說:「好吧,你想咋就咋吧。你這性格,我們誰也管不上。實在混不下去了,就回來找姑。沒錢了,也可以跟姑要。你爸……也會給你的。就是記住一點,千萬別犯法。要是犯法了,可就誰都沒法了。」

  她侄兒潘上風就這樣走了。

  潘上風一走,她就要她哥回河口鎮去。說這下任務完成了,把大學生也供養畢業了,該回去了。潘上風成龍變鳳,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她哥這次倒是沒犟,說:「我這個沒用的人,也只能把他促到這一步了。農村哪家出了大學生,也都是促到這一步為止,後邊就看他自己了。家裡只剩下老娘,我也不放心,是該回去了。」

  她哥走那天晚上,潘銀蓮還給他唱了好幾板「苦情戲」,聽得他抓耳撓腮的,直說妹子唱得好。還說有幾句竇娥的戲,唱得快能跟名角憶秦娥比上了。見哥這樣高興,她也感到很欣慰。

  第三天,潘銀蓮就把潘五福送上了回河口鎮的班車。潘五福大小拿著一堆包包蛋蛋的行李,還有他的釘鞋機器箱子。這些東西都安置在客車的行李廂內,唯有一個軟包袱隨身挎著。

  她聽她哥在上到車門口時,還輕輕對軟包袱叨咕了一聲:「麥穗兒,咱回!」

  潘銀蓮知道,那是在呼喚好麥穗的靈魂。

  河口鎮有個風俗,大凡在外邊死去的人,朝回接時,無論遇見岔路、河道、橋樑,都是要給死人打聲招呼的,生怕魂魄跟丟了。她爹當年在山西挖煤塌死,有人去接時,她娘一再叮嚀:路上要多招呼,多喊叫。尤其是坐車、歇店,起身別忘喚他一聲,說死人容易迷路。

  她哥上車後,把那個軟包袱一直抱在懷裡,像是抱著很貴重的物品。直到覺得把包袱安頓妥帖了,他才跟她打了個招呼。

  車開動時,她又見她哥嘴裡在稟告著什麼。她知道,那一定是招呼嫂子的亡靈,跟他一起回家的。

  她眼淚唰的一下涌了出來。卻見她哥還是咧著那口十分不齊整的牙齒,在朝她憨笑著。

  也就在這天下午,史托芬突然打電話找她,說賀加貝又病了,還病得不輕,讓她能不能帶著孩子,來見見加貝,並且一再叮嚀要帶孩子。她立即就抱著賀喜出發了。她本來是不想帶張驢兒的,可張驢兒見她要出門,自己先一步擠了出去,大屁股還差點讓門夾住了。

  她是在喜劇坊租住的賓館裡見到賀加貝的。賀加貝又躺回了那張床。她見他第一面,先把自己嚇一跳,怎麼瘦成這樣了?而且兩個眼窩陷成了兩個深坑,黑洞洞地睖著兩顆白眼珠子,簡直有些像她在醫院第一次見到病重的好麥穗。這是咋了?她的眼淚禁不住就要往下落,但她得忍住,害怕這股淚水會給加貝一種非常可怕的刺激。她坐在床邊,先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更是嚇她一跳。

  賀加貝在她突然出現在門口時,眼前似乎也有一驚的感覺,但很快就黯淡下去了。她沒有去想這裡面的意思。她希望賀喜能給他帶來一線快慰。可他對賀喜似乎也並無太多關注,只是用無力的手指,逗了兩下嘴唇,就又無力地收回了。她問他哪兒不舒服,他只是略微搖搖頭,有種一言難盡的感覺。

  她說:「加貝,住院看看吧!」

  賀加貝仍是搖頭,然後就把身子側向一邊,眯上了眼睛,像是要睡的樣子。她就帶著孩子出來了。

  在另一間房裡,潘銀蓮打問史托芬:「加貝是咋了?為啥不住院?」

  史托芬說:「他不去。」

  「到底是啥病?恐怕得好好檢查檢查。」潘銀蓮十分焦急地說,「他不去,背都要把他背去。這嚴重的,還能由了他!」

  史托芬大概實在是無法解釋這一切,才不得不婉轉地說:「恐怕不是醫院能解決的問題。」

  潘銀蓮愣了一下:「那是啥問題?」

  史托芬說:「潘老師……」史托芬一直這樣稱呼她:「我們已經盡力而為了,可人已成這樣,也不好不給你實說。我們想,興許你帶著孩子來,還能喚起他一點什麼。可剛才我也看見了,好像效果不大。」

  「到底是咋了嗎,史老師?你別拐彎抹角了好不好?」潘銀蓮急了。

  可史托芬還是有點拐彎抹角:「大概與情感有關。這個時代,感情這東西,一般我們不相信會到這種程度,可他偏偏成了個案。」

  「史老師,你就直說吧,我也是經見過一些世事的人了,什麼都能接受。只要能為他好。你看他成什麼樣子了,搞不好會要命的。」潘銀蓮甚至都快哭了。

  史托芬才說:「也許與他過去的一段……情感經歷有關吧,當然,都是道聽途說。興許你更清楚一些。」

  潘銀蓮單純,但不是傻子。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但還是希望史托芬把話說明白。

  史托芬在舌尖上又繞了幾個來回後,終於問了一句:「你最近見過萬大蓮沒有?」

  這句打問,就像一記重錘,狠狠敲在潘銀蓮的腦門上。她已意識到可能是萬大蓮,但又不希望是這個女人,可偏偏就是這個女人。她也被迅速擊潰了。

  張驢兒汪汪亂叫起來,把賀喜都嚇得哇哇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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