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2024-10-09 21:33:23
作者: 陳彥
我總覺得東家賀加貝這次病得有些蹊蹺,在潘銀蓮(恕張驢兒直呼其名)伺候他的那幾天,我始終在場。或站,或坐,或臥,明顯比她舒服許多。她是一直坐在一個硬凳子上。凳子幾乎緊挨著床,即使瞌睡蟲偶爾挑戰一兩下,她也不會離開床頭半步。我有時臥在她的腳下,有時也會走到較遠的地方,看看躺在床上的賀先生到底是什麼情況。通過幾天觀察,我有如下幾個基本判斷:
一是先生的病,可能沒有那麼嚴重。燒是有點,還不至於臥床不起,甚至連演出都徹底停擺。他好像是被某種精神因素所擊倒。這個我在過去兩位前主人家有些經驗積累:夫妻雙方鬧得不可開交時,一方多半會採取「病倒」的方式加以恫嚇和抗議。對方在場時是一個樣兒,不在場時,又完全會是另一副模樣。他們甚至可以突然活蹦亂跳起來,剛才還說這不想吃,那不想吃,雞湯遞到嘴邊,都厭棄得要一把推開;可一旦當另一方說是出去辦事時,病者能幾下跳到窗前,先是偵察一下對方是否已經走遠,然後恨不得立即從冰箱裡拉出一頭烤乳豬來,吃得連脆骨都不捨得給我留一點;但當另一方返回時,她或他,又立馬能神情萎蔫到幾乎扶不起體統的地步,好像只剩下聯繫火葬場的有關事宜了。我之所以這樣講,也是與當下事態有所關聯。比如潘夫人在出去為先生置辦伙食時,先生就完全是另一種精神面貌。雖然還不至於到冰箱裡拉出烤乳豬來,可還總是能啃下一隻鹵豬蹄啥的。一旦潘夫人回來,先生多半會立即把頭扭向一邊,又是一副水米不進的樣子。
我基本判斷的第二點是:這事可能與潘夫人有關。儘管我主潘銀蓮好像一無所知,仍是想方設法地伺候他,體貼他,生怕餵水都嗆了他的喉管。可他還是冷若冰霜地只顧自己病著。當然,這個「病」字我始終是打著問號的,也可叫疑似病例。大家都知道,我的同類中,有很多都是高貴的警犬,它們能偵破人類所破譯不了的疑難雜案。靠的什麼?靠的就是嗅覺和敏銳的洞察力。我雖然與生俱來就是一種寵幸、把玩、幫閒、走狗的形象,不像警犬,需要付出非凡的努力,才能獲得高貴的地位。但從嗅覺與敏銳性上,即使不能進入警犬行列,我們還是要比人類高明數倍。哪怕是淪落為街道上毛髮脫落,甚至被打得一瘸一拐的遊魂野狗,在這方面也絲毫不會感到自卑。比如我就覺得我主潘銀蓮在男女問題的嗅覺與敏感性上,幾乎是個白痴。不要嫌我背後說主人壞話,我的這個主人,的確有許多讓我憂心忡忡的地方。我判斷:她先生賀加貝可能是感情上出了大問題。他有時會把潘銀蓮觀察好久,那是在潘銀蓮丟盹的時候。可一旦她醒來,他就再也不想朝這張臉上哪怕是多看一秒鐘。以我的勘察,他在看他老婆時,是想著其他什麼人或事情的。我不能不遺憾這一生沒能去做偉大的警犬,偵破只是業餘愛好,但也並不影響我拿出有質量的偵查結論:賀加貝的「病」,我早懷疑與那個他們常常提起的萬大蓮有關。只是把我主蒙在鼓裡而已。長期以來,只要我主潘銀蓮不在場,他們就會神神秘秘地說起這個女人,我就覺得裡面有鬼。直到這次,賀加貝甚至公然淚流滿面地一遍遍呼喚起「大蓮大蓮」來,我都還在努力朝好處想,以為是燒糊塗了,把銀蓮喊成了大蓮,錯!他是真把萬大蓮「愛到骨頭縫裡了」。他竟然對史托芬說:「無萬氏,朕枉活一生矣!」唱戲的都愛用戲詞說話,女的愛稱「老娘」或「小奴家」,男的愛稱「洒家」或「朕」,賀加貝把自己稱朕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這個成語,讓我在賀加貝愛得痛不欲生的當口,實實在在體驗了一把。當史托芬他們對賀加貝百般無奈時,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
大概也是怪我太聰明,而招來了這等禍事吧。就在我陪主人潘銀蓮伺候賀加貝的那幾天,因為想讓他高興,潘銀蓮突然讓我走起「兩腳路」來。所謂兩腳路,就是像猿猴一樣,直立起來行走的意思。都怪我犯賤,看到劇團院子有個叫「高衙內」的土狗(也是一種污名化產物),見天在院子中間給人表演「打滾」「前翻」「後卷」,包括「直立行走」等動作,以換取火腿腸、肉夾饃和麵包。有人手頭空空如也,只是握起來,就把「高衙內」逗得翻轉不止了。翻完,人家伸開手一看是空的,它也只能汪汪叫幾聲表示一下憤怒了事。有人再哄,它還是會拼著老命(聽說十二歲了)地直立翻滾起來。我沒有覺得那有什麼難度,就在自家陽台上也模仿了幾招。雖然腿短,直立行走煞是艱難,但有志者事竟成,我還是有所突破。加上我主把看護賀喜的重任常常單獨交給我,這種信任,也不能不讓我掌握點看家本領,以應對他動輒好哭的難以把控的局面。千不該萬不該,我主不該把我這點絕技,當了博取賀加貝歡心的籌碼。當然,也怪我虛榮心作祟,甚至還有點想賣弄一下的意思,就直立行走了幾個來回,差點沒整得把腰間盤脫出來。柯基犬在進化時,大概是希望以腿短,博得主人歡心,而讓腿就短到不能再短的地步了。如果想以可以踢人的進化法,有可能就進化得像長頸鹿的脖子一樣失去比例了。賀加貝倒是沒怎麼開心,卻把史副教授的靈感調動起來,他忽然靈機一轉說:「嗯,這不是個好喜劇演員嘛!」靠!我就這樣被盯上了。
還是那話,一切都怪自己有一種表現欲,才被他們弄到一個潘銀蓮看不見的房間裡進行「魔鬼訓練」起來。開始的確有一種新鮮感,要當演員、當明星啦!我也主動出擊,表現、逞能,並且有頗多火腿、豬蹄、雞翅的收穫。可他們完全不顧我體能的感受,竟然進入了車輪戰式的「輪番野蠻轟炸」,起名叫個什麼「超人之路」訓練。我實在累得夠嗆,就打起了退堂鼓,想方設法地蹴到各種道具凳子下,或舞台看不見的角落,再也不出來做任何「團隊配合」了。他們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一批、兩批、三批人來圍著我轉。有史副教授的學生,也有喜劇坊的二三流演員。他們需要「急就章」地在三天內,把我這個特殊演員推出來。我在訓練時,拍照的、攝像的、做動畫和文創產品的,也都一哄而上。尤其是寫解說詞的,吹得我都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可我就那點技藝,他們開始還大加讚賞鼓勵,慢慢就不滿意起來,說這跟普通狗沒有多大區別,現如今會直立走路的狗多了去了。但也有人說,柯基犬腿短,也許走起來別有一番風味。我就這樣,被他們在舞台上超越生理極限、心理極限地訓練了三天三夜。那個苦哇,要是我主潘銀蓮在,一定會讓結束這種非人折磨的。可她只管賀加貝的痛苦,哪裡還顧得上我的死活呢?我便在經歷了「基本功」「意志力」「自信心」「溝通能力」「團隊配合精神」的五大要素訓練後,倉促登台了。
我的藝名還叫張驢兒。我多麼希望通過這次亮相,他們能更改一下,弄個時尚、動聽、洋氣一些的名字啊,可多數人以為,叫張驢兒本身就充滿了喜劇感。在演出海報上,我就還被印刷得東倒西歪的叫張驢兒了。我的頭像旁,甚至還印著一張賀加貝化妝成張驢兒的臉。我的節目被安排在壓軸位置,就是賀加貝過去出場的地方。當然不是我單獨表演,我是被一個二流喜劇演員帶上場的。為我出場的台詞,已經做過N次修改,最後定稿,甚至是史副教授親自主筆。連我也聽得稀里糊塗,怎麼就真成了從英國「海歸」的一代「全球明星犬」了呢?甚至我出場時打招呼,都被那個二流喜劇演員翻譯成了英語。他也是最近三天才「瘋狂英語」了幾個單詞的。害怕他在場上露怯,史副教授還讓他團隊的一名女學生上去,一邊做配演,一邊應對英語問題。這一招果然奏效,我一出場,還沒直立起來,竟然就火得一塌糊塗了。看來那個包裝得誇張變了形的明星簡介,是起了很大的作用。我知道每一處搞笑的地方,都是解說詞在發酵,有時連我也禁不住想笑一聲。可我知道喜劇的嚴肅性,就還是保持著必要的鎮定,好在我們天生沒有笑神經。我第一次出場,把培訓時的要求就忘得一乾二淨。掌聲和歡笑聲,讓我頭腦無法冷靜下來,就把第一個出場亮相動作,搞得不倫不類了。有趣的是,無論怎麼搞,底下都給以必要的口哨和尖叫回應聲,也就樹起了我的自信心。接下來,我還有一點技巧可以展示,自然是高潮迭起,直到謝幕都風光無限了。
第一次登台可以說是大獲全勝。我下場才知道,我主潘銀蓮也來看我的演出了。一下場,她就是一個熱烈的擁抱。然後,見整個團隊都在為之歡欣雀躍。關鍵是給我吃了最喜歡的「葫蘆雞」和「三原豬蹄」。這是關中名吃,也是我的最愛。當他們知道了我的愛好後,就拼命用這種方法控制我的一切。不翻滾,吃不上;不直立,吃不上;不作揖,吃不上;不發聲,吃不上。總之,要掙上這一口,就得出賣我的狗格、心智和體能。人類對動物的馴化,最早就是我們狗類了。我們聽話,忠誠,替他們看家護院、狩獵,甚至為此還得罪了同類狼。它們是不曾馴化,也不願馴化的狗,我們為保護人類,竟與它們徹底為敵了。我愛吃的豬蹄、葫蘆雞、牛排、羊腦殼,都是被馴化過的動物軀體。聽說現在養豬,把豬擠壓在一個小鐵欄杆里,不僅不讓走動,而且連臥下都成問題,人類為的竟是那口豬肉的細膩鮮嫩。牛也一樣,生下就與母親成為永訣,困在一個無法轉身的圍欄里,還得不斷地用吸奶器,把乳房整得比頭顱更誇大。雞的生長期才三個月,是永遠都立腳不穩地站在架上打瞌睡。人類不讓它動,不讓它走,不讓它飛,仍是為了雞脯、大腿的利於下咽。想想這些,我吃「葫蘆雞」和「三原豬蹄」的興致也就大為敗壞了。加上他們對我的索取是無止境的。就在我成功演出第二天,這種魔鬼訓練又在加速、強化、變異。他們甚至用魔棒(道具)敲打我的屁股、大腿和腦殼,以逼我屈從就範。還振振有詞地說什麼:我們只需要一根骨頭,就可以讓張驢兒奮不顧身了。還聽他們議論了一些關於人類訓練大象、猴子、鳥類進行表演的各種趣聞,總之,他們對動物是慘無人道的,我就是深受其害者。
好在我的演出生涯只持續了半月左右,就因觀眾反映說,喜劇坊拿狗代替賀加貝,完全是糊弄人。謝天謝地謝祖宗,我興許有解脫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