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2024-10-09 21:31:31 作者: 陳彥

  賀加貝到河口鎮找潘銀蓮去了。

  賀加貝突然覺得那麼對不起潘銀蓮,並且急切想見到她。

  直到從牛乾坤那個製藥廠出來,他才對潘銀蓮產生了深深的歉疚。這個萬大蓮的「刻本」,又一次像當初失戀那樣,兀地出現在他面前。其實十天前,王廉舉還提過潘銀蓮,說萬大蓮走了,有一個很好的替身演員。他問誰,王廉舉說潘銀蓮。他還笑了一下,咋可能呢?潘銀蓮就是個服務員出身,從來沒演過戲。而萬大蓮是什麼演員?何等大牌的角兒?潘銀蓮怎麼能補上這個台?這事說說也就過去了。他的心思全在萬大蓮身上,因此,潘銀蓮幾乎都沒咋想起來。只有萬大蓮讓他徹底死心後,潘銀蓮才又重新復活起來,並且復活得依然楚楚動人。

  賀加貝把車開得飛快。他隱隱記得潘銀蓮家在河口鎮。當初為追她,還差點去過一趟。當然,那不是真去,就是為了得到她,而耍的小計謀。結婚後,潘銀蓮始終沒有回過家,也沒有要求他這個女婿去認丈母娘。記得新婚不久,他媽還提說過,讓他陪銀蓮回娘家一趟,她說不用,也就不了了之了。但他知道,她每個月都是會給老家寄錢的。這次她突然要回娘家,並且那麼堅定,都是因了他與萬大蓮的那種曖昧關係。直到這陣兒,他才回想起自己太注重萬大蓮的一切,而把妻子潘銀蓮的所有生命細節,幾乎都忽略光了。他清晰地回憶起,離開那天晚上,她突然像換了一個人似的,很是對他狂蜂浪蝶過一回。並且是擁頸激吻,熱淚交加,幾乎讓他生命窒息。那種從未有過的瘋魔,弄得他簡直不知所措。就連這會兒,他也不是很能捋得清潘銀蓮當時的內心活動。戲劇講究挖掘人物心靈世界,他一路都在挖、都在掘,卻終是沒能挖掘清楚潘銀蓮當時的「人物行動軌跡」。

  賀加貝很容易就找到了河口鎮。

  鎮子在千山深處的一個窩凼里,離省城有一百五六十公里的路程。路況很差,極不好走。尤其是大山深處,許多地方都在開山鑿石,炸得千瘡百孔。但見有河道的地方,都麇集著挖沙機和人流,在戰壕一樣的河床里,開創著各自為政的天翻地覆的作業面。在進入河口鎮的那幾十里河道中,水已時斷時續、若隱若現。只有挖沙、篩沙、運沙的人,像螞蟻一樣星羅棋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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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正式進入河口鎮時,因路邊開山放炮,賀加貝還被堵了一個多小時。

  鎮上就兩條街道,幾乎一半人家,都在蓋四五層的小洋房。封了頂的,瓷片貼得紅紅綠綠。對聯也是「招財進寶、五福臨門」的花不稜登。賀加貝不知道潘銀蓮住在哪裡,他想先把小鎮了解個大概。最好是能當街碰上,給她一個冷不防的驚喜。街上到處都是泥沙、垃圾。五顏六色的塑膠袋,被風颳得滿樹梢罩掛著。小孩子四處亂鑽亂跑。豬和狗也自由散漫地閒逛著。很多家都開著鋪面,以收購山貨土特產和中藥材為主,也有好多動物皮毛。他甚至看到了很漂亮的野雞尾雉。那叫翎子,在唱戲行,是很值錢的裝飾品和道具。兩條街先是平行著,走到盡頭,就交會到了一處,像個腿很長的人字形。他不得不停車下來打問潘銀蓮。

  有人竟然認出了他,說電視上見過。很快便聚攏一堆人,像看怪物一樣瞅著他笑。還有問他哥們兄弟怎麼沒來的。有人竟然還知道他父子仨都是耍丑的。還有那上了年歲的,竟說他爹十幾歲就隨師父一起來鎮上演過《頂燈盞》。一些人前看後看,打起轉圈地看他。他沒做任何戲,他們卻樂和得撲哧撲哧地抓耳撓腮了。他難道真的就這樣好笑、好玩,竟然在如此深山大溝里,也當街爆棚了。

  「請問潘銀蓮家在哪一塊兒?」他很禮貌地打問了一聲。

  直到這時,有人才意識到他是找人的。幾個人同時一指說:「那就是潘銀蓮他哥,潘大郎!」也有人喊叫武大郎的,喊完就都哄地笑了。

  賀加貝朝眾人所指的方向一看,一個十分矮小的男人,正站在一個木凳子上翻著爐餅。見眾人都指著他笑,他也朝這邊齜牙咧嘴笑了一下。

  這是潘銀蓮她哥?賀加貝有些不相信。但有人已經在喊:「五福,大郎,有人找你妹子呢!」

  潘五福就下了木凳,朝賀加貝十分友善地張望著。

  賀加貝慢慢向他走去。

  潘五福笑吟吟的急得直搓手。他明顯是認出賀加貝了,但只是笑,不知咋開口說話。

  賀加貝先搭腔了,想喊聲哥,終是沒喊出來。他覺得這個哥,與潘銀蓮之間的距離,的確有點大。

  鎮子很小,就在賀加貝與人搭話的時候,有人早把信息傳到背街上的潘銀蓮家了。潘銀蓮正在幫娘餵豬,還有些不相信。但那幾個長著飛毛腿的孩子,一口咬定,就是電視上那個耍丑的來了。鎮上人都知道,這個耍丑的是潘五福的妹夫。潘銀蓮急忙撂下餵豬食的瓢,想朝街上跑,又覺得需要收拾一下。她一頭打進房裡,對著鏡子,把蓬亂的頭髮抿了抿,挖抓著換了一條吊在半空的褲子,就跟著越來越多的報信娃娃,朝前街跑去。

  潘銀蓮做夢都沒想到賀加貝會來。幾次不讓他來,都是不願讓他看到家裡的境況。這次賭氣回來,完全是出於無奈。她已經不能忍受賀加貝對萬大蓮的那份喪眼感情,不走實在不得行了。可就在離開西京,火車進入秦嶺大山的那一瞬間,一股眼淚還是忍不住奔涌而出。她扭頭向窗外回看,竟然模糊成一片雨幕,再也不見了關中那寬闊無邊的高天厚土。那天地,在她第一次走出大山時,像是步入天堂一般地神秘莫測。在這塊偌大的天地里,她只有賀加貝和一點能隨手提走的行李。一旦沒了賀加貝,她便與這塊土地一刀兩斷了。她感覺,自己跟賀加貝已是覆水難收。她在身邊,他們都能那樣肆無忌憚,一旦離開,還不知要如何興浪做作呢。直到見他以前,她都不相信他真的會來。可走到前后街交會處一看,她傻眼了:竟然真的是他,已經被一街兩巷的人,圍得水泄不通了。

  見潘銀蓮來,有人讓開了道。賀加貝也看見了她。潘銀蓮在與賀加貝目光對視上的一剎那間,眼淚又止不住潰決而出。她是真的愛賀加貝!尤其是離開西京、回到河口鎮的這些天,她才越來越覺得,自己把賀加貝已經愛得很深很深了。也許只有自己清楚,賀加貝一天有多累,多辛苦!掙的錢,基本都貼到劇場的裝修上了。再加上外請演員和燈光、音響、場務這一攤,花錢真的如流水。連他弟賀火炬也是不能理解的,老有打問錢都到哪兒去了的意思。她知道,賀加貝連一條穿在裡面的線褲爛了襠,都沒捨得換新的。他說穿在裡面講究啥?當緊要花的錢太多。他只是把外面收拾得像模像樣而已,因為他是名演員,有太多的場面要應付。今天他依然穿戴得非常講究,甚至還打了領帶、戴了禮帽。雖然禮帽她知道是掩飾那顆長得很特別的腦瓜的。有人在遠處喊:「把帽子取了讓我們好好看一下!」他很是配合,立馬揭了帽子,轉著圈地讓大家看。「看好沒?」他還左轉右轉地來回問。有人喊再轉幾圈,他就又再轉了好幾圈。他的頭颳得亮晃晃的,在太陽下,甚至有些反光。尤其是形狀,的確有點像多稜鏡。大家對這顆腦袋看來是十二分地滿意了,人群里就不斷發出很是喜興、愉快、滿足的笑聲。有人順手還把她哥潘五福的腦袋摸了一把,喊叫說:「看這兩個腦殼像不像?」惹得笑聲一浪高過一浪的。河口鎮街上大概從來還沒這樣熱鬧過,竟然有人被擠到鐵匠爐子前,讓鐵水燙了腳踝骨,娘娘老子地喊叫起來。只聽老者搭腔說:「領導前頭,驢後頭,鐵匠爐子少圪蹴。誰讓你不長眼!」笑聲就更驟了。

  賀加貝看見潘銀蓮過來,就從人群中走了出來。他竟然當著大庭廣眾的面,大喊了一聲:「親愛的老婆!」

  這聲喊,就像在舞台上唱戲一樣,立即引起了滿堂彩。他還誇張地把她擁抱了一下。在河口鎮,這種當街擁抱,也是一件很稀奇的事。她有點羞澀,但仍是讓他抱了。她特別需要這一抱,抱著,眼眶裡又充盈出熱淚來。她甚至在他肩上還擦拭了一下,她不希望一街人看她流淚。賀加貝這一來,似乎什麼都是能夠諒解的了!有人起鬨架秧子:「親一下!」「美美親給一下!」他還真的把她親了一下。親得她面紅耳赤,手足無措的。有人又喊叫讓他把她抱起來,他就真的把她抱起來還顛了兩下。然後,她很是幸福地把手塞進了他給她準備的臂彎。她需要與他緊緊攙起來,不僅給鎮上人看,也給自己受傷的內心看。

  賀加貝果然是來接她回去的。

  聽說賀加貝來,她的第一閃念,並不是什麼好兆頭。這麼老遠趕來,難道是急著辦離婚的?無論怎樣,他來了,總是對自己的尊重。她平日覺得最苦惱的,就是他對自己的視而不見。當他一聲「親愛的老婆」,還加著一個熱吻、擁抱時,她就感到,當初死纏爛打時的那股熱乎勁兒又回來了。一剎那間,她想,我仍是那個萬大蓮的替身?還是萬大蓮那邊出事了?總之,她既感到溫暖,也很是惶惑、惶恐。

  賀加貝的到來,不僅熱鬧了一個鎮,也熱鬧了一個家。在賀加貝沒有到來以前,她娘反覆問過她的婚事。潘銀蓮總是支支吾吾,不想正面應對,也無法應對,她還不知道這樁婚姻的底在哪裡。鎮上人也在打聽,都知道她嫁了個名演員。雖然唱戲,在河口鎮不是啥吃香職業,可省城那麼大的明星,三天兩頭還會在電視上照一下面的人物,自然也是很風光、很有面子的事體了。潘銀蓮沒想到,自己的婚姻在河口鎮會有這麼大影響,幾乎成了家喻戶曉的佐料。因此,輸光輸盡回來,就覺得有些灰頭土臉。只有當賀加貝踏上這個小鎮,並以那麼高調的方式,強化說潘銀蓮是他親愛的老婆時,她才有了一點直面小鎮的勇氣。

  潘銀蓮她娘忙著又是殺雞,又是煮臘肉的。為到灶頭上取臘肉,娘還差點摔壞了腿,走路一趔一趔的,但趔得很快活。她娘就是要做給好麥穗看的:你不服帖潘五福,看看人家從城裡來的女婿,多大的人物,把銀蓮都稀罕得跟啥一樣,你算個啥東西?!儘管好麥穗也忙裡忙外地打掃院落、剝蔥剝蒜、摘豆角淘米的,還是得不到娘的一點好臉。好麥穗就在灶門口撂干話了,說:「你女婿要不是唱戲,耍丑,人盡其才了,只怕找個媳婦也是要難場死的事。」

  「操你的閒心,人家那麼好的唱戲手藝,還愁找不下媳婦,看找不下省長的千金。可人家偏偏就看上銀蓮了,還喜歡得跟啥一樣!潘家,哼,祖墳厲害著呢!」她娘怒了好麥穗幾句。

  好麥穗說:「街上人都說,五福跟你賀女婿長得很像。」

  「說鬼話,五福能跟人家比?」說完,她娘又覺得這話沒說好,為抬高女婿,竟然把兒子給貶低了。

  這正是好麥穗所要的效果:「你也知道你兒子跟人家沒法比?」

  她娘立馬轉圜道:「五福是沒那個運勢,要有,看沒誰活得興旺。他是比誰少了胳膊還是少了腿?」

  好麥穗嘟噥著:「少是沒少,就是短。」說完,提起半桶豬食出去了。

  她娘對著好麥穗的脊背,又罵了一句:「婊子!」正好被進門的潘銀蓮聽到,就埋怨說:「娘,嫂子好好的,你咋又罵人家?」

  她娘說:「不罵她皮做燒呢。」

  「娘,你老罵人家不對!」

  「把你哥沒欺負死,你還替那個爛貨說話呢,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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