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2024-10-09 21:31:23
作者: 陳彥
那晚潘銀蓮和她哥攙著娘看完戲回來,嫂子好麥穗已經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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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家原來是三間老石板房,這幾年潘銀蓮不在,她哥掙掙巴巴,總算在老屋場旁邊,又促起了一層新洋樓。河口鎮把所有水泥房,都叫小洋樓。雖然只有三個開間,二樓還沒錢蓋,但好歹潘家也有了小洋樓不是。不蓋的確是不行了,家家都有一燦新的水泥洋房,並且大多蓋了好幾層。潘家本來就不如人,再不趕上這一撥,幾乎在鎮上就沒法活人了。即使拉帳,也得先把大樣子促起來。一家人年前就搬到新房了。可好麥穗住了幾天,又一人回到了石板房裡,說是住在新樓老做噩夢。
潘銀蓮一路聽娘叨叨說:「你哥臭屎無用,連個女人都摁不到床上,就聽她在那裡興風作妖。我叫你哥晚上驚醒些,可他見晚上睡得跟死豬一樣。誰知那女人半夜都在攪啥禍水呢。肯定是哪兒癢了,要招人擺治呢。」
「娘你別這樣說嫂子!」潘銀蓮有些聽不下去了。
潘五福也說:「就是。」
「還就是。我要再跟你一樣囊包,只怕那女人還能把我娘兒倆,拿瓠子葉一卷,包著燒吃了。賣×的貨!」
她娘不依不饒地聲討、辱罵著好麥穗,那種恨,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娘怎麼變成這樣了?潘銀蓮覺得實在聽不下去,就加快了腳步。
回家洗了把臉,潘銀蓮見她嫂子房裡的燈又亮了,就走了過去。
好麥穗是和衣而臥,還沒睡著。見潘銀蓮進來,她急忙起身說:「我一直等你回來呢。晚上就跟我睡吧。」
潘銀蓮也正是這個意思。既然回來,她還總是想把家裡的關係捏合捏合。
從她哥的口氣聽,好像家裡也沒有啥,一切都很正常。可從娘的口氣里,問題就大得很,似乎隨時都會砸鍋倒灶、天塌地陷。她不能不跟這個嫂子好好交交心。
窗外月亮陰冷陰冷地掛在窗欞間,分好幾格投射進來,剛好把好麥穗的臉,也映得明一格的暗一格。
好麥穗老想哭。她說要不是看在兒子的分上,她早都跑了。她說:「你都看到的事,你看他娘一天是咋對待我的?你那樣一個兒子,我嫁給他還要咋?你見天把我當淫婦看,沒有一句話不指桑罵槐的。連自己的親孫子都不認,說是野雜種,你說這日子還有的過嗎?你知道他娘幹些啥事?半夜還給我窗口、門口拉絲線,怕我偷人養漢。一有風吹草動,她那邊鈴鐺就響了。鈴鐺一響,她就一罵大半夜。騷母狗呀,臭母豬呀,賣×的野貓啊,啥難聽罵啥。你說你還像個做長輩的嗎?不偷人我都想偷人!我就想給她臉上抹些糞!」
「我娘罵人肯定不對,可你……老這樣跟我哥分開住,也不是個事呀!」潘銀蓮說。
「你還說這話?我沒離開這個家就不錯了。這話你自己想去。我要不是看到你哥老實、本分、善良、勤勞的分上,我真的早走了。」
潘銀蓮好半天沒說話。她深深感到了潘家的危機。好多家庭婆媳不和,但面子上還能過得去。她們婆媳之間,是已經把面子徹底撕爛了,並且她哥和好麥穗也長期分居著。兒子潘上風基本住在縣城,連寒暑假都不回來,而縣城離河口鎮也就五六十公里路程。這個家,是千真萬確的哪一節都捏不過去了。講什麼道理她也覺得講不出口。當初在紅石榴度假村當領班時,她動不動會給姐妹們做些思想工作,很多時候,還一做就通。眼前的嫂子,她已經感到無能為力了。編劇鎮上柏樹老愛說:現實太傷感,一說就打臉,唯有喜劇可以釋然。可那是城裡的事。河口鎮用什麼喜劇來釋然呢?好麥穗哭到半夜,突然說:「蓮,睡,要不然,你娘又要搖鈴鐺了。」
不過好麥穗也有喜劇感,在說完搖鈴鐺後,突然撲哧撲哧笑了:「銀蓮,你知道你娘把我罵急了,我咋跟她鬥法呢?」
「咋斗?」
「我半夜故意披一件蓑衣,跑到她窗前,做鬼魂亂喊亂跳,嚇得她還鑽過床底。後來她老給枕頭邊放一把斧子。有時還把你哥也叫起來,兩人打鬼能打一夜。」說著,她又笑得用枕頭捂住了腦袋。
潘銀蓮沒有一點覺得好笑的,因為好麥穗整的是她娘、她哥。她娘告訴她,這次病就是半夜鬧鬼鬧出來的。她娘還埋怨說:都是媳婦不成器,才招得鬼魂滿院子飛的。
潘銀蓮有點警告好麥穗的意思說:「嫂子你不敢這樣。娘信這個,嚇壞了咋辦?」
「誰叫她老罵我,太過分了!你不知道有時她罵人有多難聽。」好麥穗在說她娘時,好像是在說一個外人。
潘銀蓮知道她娘過去也是一個十分賢惠的人,自打爹被煤窯塌死,沒得到一分錢,白白折了頂樑柱後,日子就硬是把娘磨成了這樣。
第二天,當好麥穗和五福哥都出門幹活後,潘銀蓮又嘮叨起了她娘。
她說:「娘,你不敢老罵嫂子。不管咋,她也是咱家的媳婦,你得憐惜人家,尊重人家。嫂子也不容易。」
還沒等她說完,娘就一頓亂罵起來:「噢,你還替那個臭婊子說話?你是誰家的女子?她是個啥東西,誰不知道?河口鎮一街兩巷都知道,都在說,都在指她脊梁骨。潘家的先人都讓她丟盡了!你爹是塌死了,要活著,只怕也氣得抹脖子上吊了。」
「有啥根據這樣說人家嗎?」
「還要啥根據?一年四季都不上你哥的床,還要啥根據?」
「人家夫妻的事,你需要管那麼多嗎?」
「我不管,不管你哥都能讓那個臭不要臉的貨欺負死!」
潘銀蓮看娘連半點都沒有輕饒的意思,並且說上火來,嘴角還直抽搐,她就不敢再續這個話題了。
這天晚上,潘銀蓮去街上幫她哥收拾攤子,兄妹倆又說了好久話。
潘五福見天晚上七點左右收攤子,七八點以後,鎮上就逐漸人煙稀少了。所謂攤子,也就是一個三輪車,一個用煤油桶子製作的火爐,還有面板、擀杖、鍋鏟、刷子、裝芝麻的罐子、裝豆腐乳的罈子和裝辣椒醬的瓶子這些雜物。那個自製的火爐很笨重,足有上百斤。他是把大煤油桶撬開頂蓋,用黃泥巴在裡面糊成一口鍋狀,底下再用炭火把泥燒紅,餅就在泥上朝焦黃的烤。他在上街頭烤餅,連下街頭的學生,都能聞見五穀芝麻香。一下課,學生就飛也似的朝上街頭跑。一爐餅,常常是一哄而光。有人讓他乾脆搬到學校門口賣。他也去賣了一陣,學校又提意見,說滿學堂都是芝麻餅味,他就仍搬回上街頭了。加之上街頭有好幾家單位,中午都愛拿芝麻餅蘸豆腐乳當午餐。當然,也有賒帳的,一次賒三五個,有忘了的,也有故意賴帳的。潘五福麵皮薄,點撥一下,見人家沒有給的意思,也就算了。何況這裡面有得罪不起的單位,也有得罪不起的人。得罪了,找些麻煩,三天兩頭檢查、處罰的,還不如不要零干。好麥穗可不吃這一套,她隔幾天把潘五福盤問幾番,一旦問出個子丑寅卯來,立馬就去單位要。連人家工商所所長拿了十個餅,也要了八個的錢回來。那兩個說是烤煳了,就沒吃成,並且有同事為證。潘五福當然是不喜歡好麥穗惹事,也不喜歡她出頭了。可好麥穗偏就大事小情的,都愛拋頭露面。她動不動就嗑著瓜子,扭著水蛇腰,到鎮上機關去串門子,串得滿城風雨的。倒是把他的攤子串得安安生生,沒有太節外生枝。而后街一家賣油酥餅的,最後硬是被機關和街坊的欠帳,拖得砸鍋倒灶了。
潘五福蹬著三輪車,潘銀蓮在一旁扶著高晃晃的爐子。潘銀蓮說:「這爐子何必要天天晚上朝回拉呢?放在街邊有人要嗎?」
潘五福說:「放過,不是讓那些醉漢子砸了,就是讓娃娃們,扳倒滿地亂滾著玩。還有瞎,端直給裡面拉屎撒尿呢。放不成。」
潘五福說這話時,還是笑笑的,沒有一點不高興的樣子。好像那些人都是跟他鬧著玩似的。他把三輪車端直騎到了河邊。潘銀蓮問騎到河邊幹啥?他說,把一切都洗得乾乾淨淨的,也免得回家費水。潘銀蓮問:「冬天也在河邊洗嗎?」潘五福還是笑笑地說:「不冷,慣了。」
別看她哥個頭矮小,平常可是一個很講究的人。出門打餅,一定是要穿一件白大褂的。還有人問她哥,為啥要穿白衣服賣餅呢?她哥笑眯眯地說:「白的乾淨。」他也給潘銀蓮說過:「人家一看你個幹活的,衣服穿得這樣白淨,就相信你賣的吃喝也乾淨。哥是個矮子,被人瞧不起,想著可能也覺得咱髒,咱就得活個乾淨樣兒讓人看。」她哥的確是愛乾淨,把三輪車騎到河邊,還不在河水裡洗,說那裡面髒得很,死貓爛狗的啥都有。他是在一條正與河水交匯的小溪里洗。小溪剛從石縫裡鑽出來,還清凌凌的。潘五福不僅把灶具齊齊洗刷一遍,連爐子外面和三輪車,都細細擦洗得在月光下亮爽起來。潘銀蓮幫忙洗的東西,他還得過一次,怕有不潔淨的地方,說白天擺在那裡惹眼。一切都清洗停當了,他才脫下白大褂,反覆揉搓。凡記得白天哪裡沾了炭爐灰或是濺了油污的,他都會反覆搓洗,還用打火機一點一點地照著看。
潘銀蓮是打小在鎮河邊上長大的人。那些年,鎮河水很大,動不動就聽說,哪家下河洗澡的孩子被淹死了。因此,她凡要下河,她哥都緊跟著。其實她哥也不會水,有時下河玩,一些孩子欺負他,端直把他朝深水潭裡拖。拖進去後,還反覆往深水裡摁,有的還朝水底拉,幾次把她哥都差點淹斷氣了。她也不喜歡人多了洗澡,怕她們看她的屁股。有人知道她屁股燙了疤痕,偏要把她朝光的脫,都想看稀奇。每遇這個時候,她哥都會奮不顧身地跳進水裡,把她朝岸上拉。有時乾脆拼命朝河邊的小樹林裡抱,以避免她被當眾羞辱。夏天,他們兄妹只能趁沒人的時候,才去河邊洗個澡。她洗時,她哥會遠遠地看著四周的動靜,有時手裡還操根棍。
在她心中,她哥沒有那麼矮小。可今夜,她看見,月光下的哥,的確是又矮又小,小得擦油桶時,還得給腳下墊一塊石頭。她不能理解,爹也不是太矮的個子,娘也不是,可怎麼哥就長成了這樣?並且一大家子,還就要靠這雙手、靠這個矮墩墩的身影吃飯呢。看著想著,她的眼淚就止不住要往下流。
她說:「哥,忙完了咱消停坐一會兒。」
她哥說:「坐一會兒。」
她把一句話想了半天,但還是問了出來:「嫂子對你到底咋樣?」
「好著呢。」她哥在說這話時,她能看到,月光下的那副圓臉,還是笑吟吟的。
「哥,你跟我說實話。」
停了一會兒,她哥說:「實話。」
「那娘咋老罵?嫂子是不是做得太過分了?」她問。
「娘你還不知道,自打爹死後,半夜猛然爬起來,對著鎮子能一罵一夜。能不罵你嫂子嗎?」
「嫂子……真的在外面……」她有些問不出口,但還是問了出來,「你跟我說實話,別怕!她要真的……太對不起你,我要說她的!」
她哥停了好半天才說:「不容易!你嫂子也不容易!啥對得起對不起的。人家幾百里外嫁過來,沒親沒故的,不容易!再加上,人家的確長得挑梢,哥有虧欠……」
「既然嫁過來了,那她就是你的老婆!」潘銀蓮是上過中學,也見過世面的。她同情好麥穗,也喜歡這個嫂子體體面面的,但她又覺得自己的哥,正像娘罵的,也太囊包了。
她哥竟然還舉例子說:「現在這樣的事一層。聽說農機所主任的老婆,跟鎮長還有一腿呢。」
氣得她把她哥美美說了一頓:「人家有一腿關你啥事?好麥穗是你老婆,你就得管緊些!」
她哥沒話了。
她知道說這些也白說,她哥是能看住嫂子的人?連娘見天亂罵,給門窗拴了絲線,都沒管用。相反,倒是好麥穗鬧鬼,把她還嚇出一身病來。她哥見天對人笑不滋滋的,還能把如此精明的嫂子鎮住了?她有些悲哀地望著遠處哀嘆了一聲。
這時她哥反問起她的生活來:「你那口子……咋樣?」
她知道問誰,只隨口答了聲:「不咋樣。」
她哥有些擔心地問:「咋了?」
「你別問。把你的事管好就行了。」
潘銀蓮實在不想提起賀加貝,提了,是比家裡這一攤子更難捋清的事。她之所以回來,就是想把那一網亂麻,先撂到一邊,躲點清淨。沒想到,兩團亂麻糾纏在一起,讓她更是只能唉聲嘆氣了。
她哥到底還是想打問點讓妹妹心煩的事。他說:「那個人……鎮上都知道,在電視上見過,戲演得好,長得喜興!」
「跟你一樣丑。」說出這句話來,她突然又覺得不合適。小時,她是經常說哥太醜了這話的。
她哥反倒笑笑地說:「人家醜,丑得都愛看。哥是丑得沒法看的,丑到家了。」
「你不醜,哥!他們丑,比你丑!」
潘銀蓮說這話,讓潘五福一點也搞不清裡面的意思。她突然站起來,撿起一個薄石片,像小時候一樣,在越來越窄小的水潭上,打出一溜圓圈來。潘五福也撿了一片,同樣打出去,水面上兩個不同的圈圈,便越圈越多,越圈越遠,越圈越亂。那是他們兄妹倆很多年在鎮河上的遊戲。
「為啥河越來越窄,水越來越少了?」潘銀蓮問。
她哥說:「都在河裡挖沙、淘金,河床都翻好幾遍了,還在一個勁地翻、一個勁地挖。像把眼珠子掉了一樣,日夜找找。水到冬天,有時只剩碗口粗一小股了。」
這時她娘在遠處又罵開了:「賣×的野貓,今天肯定沒幹好事,把我曬的一串紅苕干又糟害了……」
潘五福說:「走,趕緊回,你嫂子大概回家了,娘又在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