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9 21:30:02 作者: 陳彥

  武大富急著要劇場吸引人,自然是十分注重對南大壽的接待了。專門給他弄了一個小院子。窗外就是人工湖。湖上荷葉輕輕舞,鴨子呱呱叫。水雖然髒點,但畢竟是滿眼湖泊,還有扁舟亂搖著。南師娘來到這麼個熱鬧地方,雖然不讓在戶外集中舞扇子、搖太平傘、扭秧歌了,顧客嫌吵,但武總卻在度假村拐角的臨時廠房裡,給她開闢了一個腰鼓培訓班,見天也是打得昏天黑地的。南大壽剛好憋在院裡弄戲本。他搬來了好多書,這些書上都曾發現過讓他有創作衝動的段子。在看書過程,他不是把書角折起來,就是在上面畫得五馬六道,那都是有戲的地方。一邊憋戲,他也一邊去劇場看加貝兄弟的演出,深感舞台需要淨化,喜劇必須純粹。可怎麼淨化?怎麼純粹?落到字面上,立到舞台上,難度的確是越來越大了。好在自己搞了一輩子喜劇,並且寫了不少大戲,弄這碟小菜,還是有把握的。他沒有急於把戲落在稿紙上,而是反覆琢磨、反覆推敲著。度假村地廣人多,他專門揀人少的地方走。不過背上背著一根擀杖,還是老要引起人的注意。都發現度假村最近來了一個很古怪的老漢,見人不搭理,像是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裡。他有時為一句道白,都要研究很多修辭方式,直到把自己笑得快要失腳跌到湖裡,才用筆在手心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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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大富雖然是外行,也懂得了戲本的重要,甚至親自抓起創作來。聽說文人都好美女這一口,為了出活,他還特意給南大壽安排了伺候的「小妖精」。口口聲聲讓南老師放開了手腳干,只要能出好戲,提啥要求都滿足。他說除非是殺了人,可能不好擺平,其餘的,在度假村一概莫操心。可南大壽偏偏是個只在書里「驕奢淫逸」的老古董。念起清人筆記里的雲雨情話來,搖頭晃腦,快活倍增,好像是他在尋花問柳、偷香竊玉。但真的面對如花似玉的「碎妖精」,卻比手比腳、傻眉耷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手中始終轉著兩個核桃,據說也是清代的物件,包漿剔透得如珍珠瑪瑙。每遇此事,他都把核桃轉得飛快地說:「不敢不敢,你師娘要是知道,能卸了我的腿。再說,我腰也不行,長期椎間盤突出。輕輕一擰,咯嘣,老命就要了。看見這擀杖沒,就是幫著撐腰的。熱鬧事,早都戒了,戒得一乾二淨了。」並且南大壽好一個人待著,時而大笑,時而撲撲哧哧地樂和得似要噴飯。武大富就對賀加貝說:「你請來的這個南老師,大概搞不出咱們需要的段子。」「為啥?」「不食人間煙火麼。」賀加貝說:「南老師要是不行,西京恐怕就再也沒有寫喜劇的高手了。」武大富有些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

  果然,南大壽先後拿出好幾個戲本,都被武大富斃掉了。

  南大壽每次拿出本子,都是很謹慎的。別人的本子是七稿八稿,他的本子,甚至是七十稿八十稿地改。尤其是小戲,一天都能改十幾個來回。過去戲搞好了,先是念給老婆聽。老婆快要笑死了,他才請秦腔團的門房、炊事員聽。如果他們都覺得戲好時,才交給團上。團上又安排藝委會聽。上上下下都覺得好了,搬到舞台上就基本沒麻達。退休了,團里也找他寫過戲,可外請來的導演,多數不懂本地方言,把很有意思的戲,都改得味同嚼蠟。有時團長也敢下手改,還說是上邊的意思。他去爭辯,因抗不過人家的名頭,也辯不過人家的時髦理論,而時時「慘遭蹂躪」。用他的話說,叫「非法強暴」,甚至是「誘姦」「輪姦」。因此,他也就懶得再給人寫戲了,只鑽在故紙堆和古玩市場裡怡然自樂。這次賀加貝是幾次三番邀請,他才出山的。當然,也有想小露一手的意思。他對當今的喜劇,實在是有些看不下去,總結了四個字:佛頭著糞。若不是想改變一下喜劇現狀,他才被人繩捆索綁不來呢。不過他的確很慎重,第一個戲拿出來快一個禮拜了,都沒跟外人見陣仗。只是晚上關了門,先念給老婆聽。老婆笑得從床上都滾到地下了,他還沒有滿足,仍在字斟句酌、精雕細刻。老婆說該往出拿了,他總說不急,不急!白天等老婆去輔導腰鼓舞時,他又自排自演地,把戲在房裡過上幾遍。直到自己覺得是個「炸彈」了,才說讓加貝兄弟倆先聽聽。賀加貝和賀火炬一聽,倒是有感覺,喜劇反應卻不像他想像的那麼強烈。念完,自己先冒了一頭虛汗,讓花白的頭髮濕溜溜耷拉下幾縷來。並且背上的擀杖,也滑溜得自個兒從右邊倒向了左邊。加貝說,趕快讓武總聽,武總已等不及了。南大壽卻覺得還有修改餘地,又讓等了兩天,再捋碼了十幾遍,才終於拿出來。

  那天,南大壽還特意把鬍子颳了刮。他想著武總就是個生意人,哪裡還懂了喜劇。不定他一開口,武大就笑得窩在地上了。他還跟加貝開了句玩笑說:「注意把你武總招呼著點,小心當場笑失塌了,我可沒錢償命。」

  武大富不僅沒有笑失塌,而且壓根兒就沒笑。竟然那麼奇怪,平常看戲就數武大最傻,又是笑,又是哭,又是彈腿,又是捶人背的。可今天,他臉上一絲笑紋都沒有,仰躺在沙發上,自始至終不見任何反應。南大壽整整念了十五分鐘,排出來大概就是半小時的戲。有好幾處,連他自己都念得撲撲哧哧笑了場,可武大富卻像聽悼詞一樣,眉頭緊皺,全然無動於衷。直到念完,賀加貝、賀火炬禮貌地鼓了鼓掌。武大富還是仰在那裡,只把金魚一樣的眼睛鼓了鼓,問:「完了?」

  「完了!」賀加貝說。

  都在等武大富的最後反應。

  武大富欠了欠身子說:「沒啥戲麼。」

  南大壽的臉一下紅到了耳根。

  武大富說:「我不懂噢。可現在你弄弟兄倆在台上,說了半天做生意不能日弄人,日弄來日弄去,是把自己日弄慘了。這戲怕是沒人覺得有意思吧?人都忙忙的,到度假村是休息來了,娛樂來了。他們就是要放鬆,要刺激,要好好耍耍。你戲裡弟兄倆雖然屁話蠻多,對不起,我是粗人,轉不了文,直來直去噢。看著挺好笑,可沒點葷腥、沒點酥脆、沒點時髦的玩意兒,只怕還是吸引不來年輕人。只有把更多年輕人吸引來了,才能拉動消費。中老年人來了固然好,可把錢袋子捂得死緊,鏰子兒不掏,來得再多又頂啥?只能弄去學打腰鼓,咱賺個盒飯錢,還嫌放的雞大腿像鴿子腿、鵪鶉蛋像麻雀蛋。我有個建議,看南老師能不能把《三個和尚》再改一下,加個女角兒進來,讓兩個和尚爭著還俗,最後還都要到紅石榴度假村來休閒度假,一下不就把戲搞出來了,保證笑得人滿地打滾……」

  還沒等武大富說完,南大壽起身就要走。是賀加貝與賀火炬兩人死拉活拽,才勉強把人留住。

  武大富急忙說:「我說過我不懂噢。僅僅就是建議,南老師莫見怪。請師師為主!到底咋寫,還是聽你的。」

  是賀氏兄弟反覆勸留,南師娘也覺得此間樂,不思蜀,才算把南大壽勉強留下。他們也的確想讓南老師搞一點時尚的段子。南大壽又憋了一個多月,思謀了好幾個「戲管子(故事核兒)」,連他自己也覺得是一個不如一個。武大富自然越聽眉頭皺得越緊。最後一次講完段子,武大富啪地把畫有關公臉譜的大扇子一合說:「行了,到此為止。送客!」說完起身就走了。

  南大壽氣得嘴臉烏青的,跳起腳來大罵武大富「狗屁不懂」!連擀杖都從腰上溜下地彈了幾彈,還碰磕了幾處包漿,心痛得他拿手直捋抹。罵完武大富,又指責賀加貝,嫌不該讓他老巴巴地來受這等羞辱:「說不來不來,偏要死乞白賴地把我弄來,老師豈是跟這種草莽、白丁打交道的人?我是要給人穿褲子,讓人懂點羞恥。他是要脫褲子,還要掰著給觀眾看。他懂戲?他懂喜劇?懂他媽的個腿!一看就是武大郎開店的貨。南老師老了老了,說不受羞辱了,又讓你們弄來羞辱一番。你讓老師這老臉朝哪兒擱?讓老師咋走出這賊窩淫窟的大門?」

  賀加貝去找武大富,說:「無論如何都得給南老師一些稿費,不能讓南老師白出力。」

  武大富說:「給麼,咋不給。給了讓趕快跌瓦。」「跌瓦」是武大富他們的土語,就是滾的意思。武大富平常很少說出這樣的話來,可今天對南大壽卻沒什麼好氣:「背上遲早別根擀杖,是演廉頗哩?我一見就煩。弄到廚房擀麵,年歲又不饒人,趕快讓他走!」

  賀加貝拿著一萬塊錢酬勞來見南大壽時,南大壽已經與師娘拉拉扯扯出了院門。師娘還不願意走,說不行重打鼓另升堂就是了:「你讀了一輩子書,還能捏不出幾個好段子?」南大壽直撅她:「老漢都讓劁豬騸牛的雞姦了,你還有臉賴著不走。」

  「看你說得噁心人的。」

  「比那還難受,你懂個啥!」

  「鏰子兒不給就走了?」

  「你是想錢想瘋了吧?」

  賀加貝截住說:「南老師,師娘,對不起,吃了晚飯再走吧!」

  南大壽突然抽出擀杖,指著賀加貝的鼻子罵道:「賀加貝,老子跟你爹合作一輩子,樂和了一輩子。你爹才是喜劇大師!你這喜劇,就是下三爛、臭大糞!沒想到,還讓你這個碎雞把老雞的蛋給踏了。我給你說,今輩子,都別再來煩老師,你就是個只配演下作戲的賤貨,呸!」說完奪路而去。他想把擀杖再插進脊背,卻幾次插到了空里。

  賀加貝直喊:「南老師,給你的辛苦費!」

  南大壽哪裡有回頭的意思,走得臀部直閃,大撅道:「缺你那幾個下作錢,我手頭哪個物件不值幾萬、幾十萬,老子就是混心焦來了!」擀杖倒是插進去了,手上的核桃又跌在地上亂蹦一氣,捂住了這個,卻彈起了那個。是師娘折回身,接了賀加貝遞過來的錢。氣得南大壽又一腳踢在師娘手中,把錢弄得滿世界亂飛起來。師娘痛得手直甩,還在風中挖抓了幾把。沒挖抓住的,就都飄到髒兮兮的湖裡去了。

  可惱的是,南大壽把一顆瑪瑙一樣的核桃,到底沒捉拿住,也滾進了湖裡。眼見著一圈比一圈更大的漣漪,氣得他都想把賀加貝和老婆一起扔進湖裡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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