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9 21:29:12
作者: 陳彥
《游龜山》馬上要見觀眾了。自發生「加貝蹲坑守夜」事件,也有叫「俊卿客宿」事件後,排練場就熱鬧大了。戲裡戲外,怪話連篇。賀加貝知道大多是笑話他的,就有些走神分心。連導演都話裡有話地批評他說:「戲不見長進,連幾句台詞都記不住,干起閒事來,你的勁頭倒是大得增了了。」排練場就哄地笑炸鍋了。丑角戲需要十分鬆弛自如的表演感覺,一緊張,就沒了半點效果。連跟著他的幾個「家郎」和「賽虎犬」,都抱怨說:「加貝,你得是還在坑裡蹲著沒出來?這是光天化日下的明搶,不是夜半三更的蹲守瞭望。」又是哄的一下炸堂了。
「蹲你媽的頭哩蹲!」賀加貝惱羞成怒地把扮演「賽虎犬」的那貨,劈頭蓋臉罵了一頓。從此,排練場才安寧些。
最難堪的,是他再也不敢正面看萬大蓮一眼了。就連戲裡調戲萬大蓮、強人硬下手的表情動作,也都是面紅耳赤,四目難對,好像是正人君子與良家民女的虛寒問路。劇情要求他色膽包天,氣焰囂張,他卻偏是纏綿悱惻、羞羞慚慚。氣得導演又喊叫:「你是湖廣總督的公子啊!一個連皇帝老子都不知是何物的一方狂徒、色魔,懂不?看你那唧唧歪歪的樣子,以為你是許仙,還準備跟白娘子演《路遇》《游湖》《借傘》《斷橋》哩。下去,把戲搞明白了再上來!」
賀加貝都想找個地縫鑽進去。
這事他爹火燒天也知道了。一下班回去,老賀劈頭蓋臉就是幾耳光:「你還在發暈是不是?演戲不進戲,你能幹啥?你想幹啥?我早說過,萬大蓮比你大兩歲不說,那根本就不是你的菜。你幾斤幾兩?拿筷子在人家碗裡胡戳啥?你才十九哇,給你分這麼大個角色容易嗎?都是看你老子這張臉,才讓你演了盧世寬,也算是反派二號人物了。看你那屌樣子,不吃涼粉了早早給人家騰板凳,還有B組C組盧世寬等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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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媽草環聽到火燒天又在撅巴兒子,站在門口說:「聲輕些,隔壁鄰舍都能聽見。」
火燒天一頓咆哮起來:「把人都丟到爪哇國了,還怕人聽見?怕人聽見就別去丟人敗興!」喊著,火燒天又把圪蹴在門背後的火炬也拾掇了一頓:「你哥腦殼讓門夾了,你的也夾了?」
火炬有些反抗:「我咋了?」
火燒天:「你咋了,一個《時遷盜甲》,練了小兩年,還是見不了人?你一天在功場耗著幹啥?」
火炬說:「你不是說,要演好《時遷盜甲》,得小磨三年嘛。」
火燒天更加來氣:「我說的磨,是你說的那個磨?你是磨你媽的×哩磨!」
賀加貝和賀火炬都看他媽的臉。
他媽懶得跟老賀招嘴地轉身做飯去了。
火燒天一邊用小刷子細細地刷著他那副特殊道具假牙,一邊繼續說:「唱戲也要看大勢,懂不懂?大勢看準了,咋唱咋得手,咋演咋紅火。知道未來唱戲的大勢是啥嗎?丑!看懂沒?那些港台明星的臉盤盤好是好,已經讓人看膩歪了。萬大蓮、廖俊卿他們美不美?在全國舞台上,也是公認的一對俊美坯子,可你還能美得過電影、電視、錄像碟里的那些『時令菜』?遲早是要看疲軟的。就像老吃人參燕窩,突然想吃幾個歪瓜裂棗一樣,丑星時代很快就要到來了!沒看看春節晚會,都是誰吃香?誰丑誰沾光!別惦記著老想演啥子林沖、田玉川、梁山伯、賈寶玉的。你信不,再過三幾年,他們想改行演花花公子盧世寬都來不及啦!」
賀加貝從來都不相信他爹所謂「預料大勢」的本事。這一輩子就他留的笑話多。說當初他今天給「國軍」唱,明天給「共軍」唱,打沒少挨,錢沒多掙,問題都出在對大勢的預料上。當然,主要怪他師父。可也有幾次,師父是讓他預料的。但凡他一預料,洋挫註定挨得更多,暴打也挨得更重。有一次,他和師父的褲子都讓「國軍」扒了,雙雙倒吊在城門樓子上,還誇張地給他們褲襠綁了大紅苕,粘了包穀須子,說是要讓一縣的人,都好好看看這兩個耍丑的「瞎貨」。
今天他又預料大勢,誰信?賀加貝鼻子哼哼了一下,但沒敢出聲。誰不知道劇團就是旦角、生角的天下。要吃飯,一窩旦!還沒聽說過,要喝酒,一窩丑的。丑角永遠都是插科打諢、填空墊碗的料。幾百本秦腔大路演出劇目,讓丑唱主角的,也就十來出。唯一的好處,就是丑角在後台任何戲箱上都可以亂坐。包括大衣箱、二衣箱、三衣箱、頭帽箱,生、旦、淨、丑,唯有丑可以把屁股隨便撂上去。那是把丑角當了耍娃娃,沒大沒小、沒高沒低的意思,倒不像是要高看一眼。可火燒天這次信心百倍,反覆要他們認清大勢,並用了兩個很時髦的詞:抓住機遇、乘勢而上!他還對他兄弟倆,做出了演出劇目方向上的適時重大調整。
火燒天鄭重其事地說:「『樣板戲』時代結束後,以《逼上梁山》為代表的一批正劇,紅火了很久。包括秦腔改編的《於無聲處》《楓葉紅了的時候》《天雲山傳奇》等,俱往矣!」老賀在說「俱往矣」時,還用了個領袖橫掃一切的手勢,「知道不?現在到了一個喜劇時代。人們需要輕鬆,需要喜興,需要按摩,需要刺激……懂不懂?因此,火炬的《時遷盜甲》排練,可以暫告一段落。功夫不能丟,但戲得以『熱料』加『冷彩』、外帶一定絕活、能笑破觀眾肚皮為主。我給你們教幾個喜劇段子:一個是《教學》,一個是《拾黃金》,一個是《楊三小》,還有一個《頂油燈》。《教學》《拾黃金》都是閻老先生的好戲。閻老先生是省上大劇團的名丑,門樓子高,但他跟我師父是同輩,路數不同而已。我師父是『熱料』足,閻先生是『冷彩』多。一個嘻嘻哈哈,一個不苟言笑,可都能把觀眾整得前仰後翻、喊娘叫爹。他們都不在人世了!我師父在時,我還不敢拜閻先生,他們有門戶之見。可我一直在偷偷學著閻先生的『冷彩』,大學老師把這叫『冷幽默』。閻先生去世時,突然拉著我的手說:『你對外可以稱是我的弟子了!』說這話時,他身邊圍了一堆唱丑的。他們都想拜閻先生為師,可先生偏偏就只對我吐了口,還引來一地的嫉恨。秦腔地面上,唯有我火燒天是得到過兩位丑角大師真傳的。老子這一輩子也不準備收任何徒弟,就你倆寶貨了!並且就這四五折戲,你們只要能學個七八成,哪怕五六成,大西北的舞台上,就有咱父子仨唱不完的戲,比他誰都紅火,不信你們走著瞧!」
火燒天給牆上畫了一個很大的餅,無論是賀加貝,還是賀火炬,都有些不大相信。要命的是,萬大蓮跟廖俊卿把《游龜山》演了一段時間後,還真睡到一塊兒去了。這次不是賀加貝蹲的坑,而是扮「賽虎犬」那位老兄守的夜。保媒拉縴的,還正是老「搖旦」王媽。當消息廣泛散布開來時,一院子男人,突然覺得像是活得沒了半點滋味似的萎蔫下來。有些喝酒發瘋的,竟然把排練場的窗玻璃都砸得一塊不剩了。氣得團長早上集合,嘴臉烏青的,把手在桌上都拍爛了,直追問是誰破壞了公共財產。有那瞎說:「其實團座的氣也正沒哪兒撒呢。」這話誰聽著,都覺得味味道道的話裡有話。
賀加貝痛苦地跑到城牆根,把自己倒吊在樹上,任眼淚嘩嘩地朝草坪上流淌。那眼淚,竟然把土裡的蚯蚓都勾引出來,以為是行風作暴了。
「廖俊卿,我×你大爺!你那玩意兒再不爛成一包蛆,我都不姓賀——!」
一條游狗,正在護城河北邊向南岸的狗聯絡感情,突然被賀加貝歇斯底里的喊聲,嚇得一個趔趄,跌進了稀泥逛盪的護城河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