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2024-10-13 07:01:43
作者: 陳彥
一切都不是他們想像的那麼炫目,當他們夜半三更,摸進首都心臟的時候,這顆心臟,正進入午夜休眠期,雖然有路燈,甚至也有一些眨動的彩色燈火,但總體已是車少人稀,樓影憧憧的靜寂狀態了。當他們七彎八拐地,找到那個演出劇場時,裡面正在拆台,後台口,也停著好幾輛康明斯。他們的車暫時進不來,就只好停在馬路邊等候了。
順子他們算是碰見同行了,就想上去看看,誰知剛走到後台口,就被兩個抬布景的人擋住了:「幹嗎哪幹嗎哪?」順子見人家說的是普通話,就也用夾生普通話回答說:「我們是來接台的,《人面桃花》劇組,西京的。」「嘛劇組,嘛劇組?」「《人面桃花》劇組。」順子又說了一遍。另一個抬布景的,還給那個問順子的解釋了一遍:「就是人臉像桃花。」那個人還嘟噥了一句:「嘛不叫『人臉月季』呢,咱北京,市花可是月季。」接著,那人倒是比較友好地問了一句:「你們需要裝台嗎?」順子說:「不需要,我們自帶啦,自帶啦。」那兩個人就不再搭理他們了。他們想進後台去看看,那兩個人就很不客氣地擋在門口,一個說:「哎哎哎,你以為你是中南海警衛局的,什麼地兒都可以去看,什麼地兒都可以去查是吧?這是首都喂,你什麼都得講規矩。人家天津的戲還沒走呢,你想幹嗎呀你?」順子說:「我們想看看舞台,看一會兒怎麼裝。」「你算幹嗎的呀你?」那人還是那副神情。墩子就急忙上前解釋說:「這是我們的領導,頭兒,想進去看看台子。」另一個抬布景的就發話了:「嘛嘛,你說嘛,領導?頭兒?在北京這地兒,你還敢說你是領導?頭兒?什麼級別?就部長在這劇場裡,一晚上一把能抓仨。你還頭兒呢,一邊兒歇著去吧您哪。」他們就再不好往裡闖了。墩子還說:「狗日的牛逼呀,連裝台的都說普通話呢。」猴子說:「看你這瓜坎樣子,普通話就是北京話,人家不說普通話,還說你秦腔啊。」墩子就笑了,說:「廣播電視裡說普通話能聽懂,可他們說普通話,就跟嘴裡含了顆棗核一樣,舌頭在裡面打不過轉圈嘛。」順子就說:「出遠門了,都把爛嘴夾緊,免得給我惹禍。」
原本定的是半夜兩點進舞台,可上一家到現在連台都沒拆完,據辦公室的人說,恐怕只能到凌晨四點接台了。順子就又讓大家原地休息。到四點又說得到四點半,他們真正進到舞台裡邊,已是早晨五點鐘了。
進了舞台他們才知道,這是一個工廠的俱樂部,也能演出,但更適合開會,搞活動,裝台難度特別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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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鐵這時也來了,就罵團里辦公室的人,說他們一個月前就來抽籤,抽的這號破舞台,手是讓大糞淹了。
本來舞台就差,加之又被上一家劇團占去了好幾個小時,裝台就真正成一場惡仗了。
順子他們五點開始卸車,到八點,才把第一部分裝台急用的東西卸完,團上另外派來裝台的,還有幾十個人,他們是早上八點才到劇場的。所有主要部位,都由順子的人把持。順子還專門給他的特別小組開了會,要求所有人都不能掉鏈子,他還用了老電影裡常用的一句話: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他最擔心的還是大吊的身體,這一路上注意著,倒是沒發現任何問題,現在開始惡戰了,他還是提醒大吊:不敢大意,要趁摸著來。他開始給大吊安排的,是比較輕省的活兒,可大吊不同意,說那是三皮和娘們兒幹的事,他還是喜歡上高空作業。加之猴子愛跟他較勁,他也不想示弱,就扛著燈,上了二道天橋。順子也一直在觀察著大吊,他還安排了墩子,要多注意著點大吊的身體。
這個舞台本身雖然有幾十個燈,但基本都是開會用的照明光,團上的燈光師丁白來一看,說一個都不能用,必須全用自己帶來的。團上一共帶了近三百個燈具,需要全部裝上去,這個工作量,大得幾乎有些驚人。但無論量再大,裝起來再困難,順子還是讓大伙兒咬牙往上裝,他說,這畢竟是跟全國打擂台來了。由於整個舞台設施,不是一個合格的劇場裝備,所以裝燈、裝景,都缺乏必要條件,連他們團上舞美隊的專業人員,都喊叫沒法干,但順子他們,還是在想辦法朝上裝著。
十點多的時候,瞿團和靳導他們大部隊坐火車也到了,瞿團和靳導就急忙到舞台上來看情況。寇鐵匯報的結果,基本就是裝不成,更別說明晚參賽演出了。
瞿團就喊叫順子。
其實在瞿團和靳導進劇場的時候,順子就從前燈光槽里下來了,見寇鐵一直在前後匯報著情況,就沒朝跟前湊,他現在不太想像過去那樣,太主動地四處獻殷勤了,過去獻著獻著,有時就熱臉煨了人家的冷屁股,再不獻了,把活兒干好就行了,尤其是得把腰杆挺直了。不過瞿團叫,他還是得去,並且步子不能慢,瞿團畢竟一直對咱好著哩。他還是穿著那身藍布大褂,雖然已經熱得褂子的前胸後背,都汗津津地貼在肉上了,但他還是習慣這樣穿著。用他的話說,這就是咱的戲服,其實穿著,也是為了防止皮肉劃傷,畢竟都是跟丁頭拐腦的鐵器、木材打交道。
瞿團說:「辛苦了,順子!」
「咱就下苦的,哪有瞿團、靳導辛苦,坐了一夜火車,一到,就親自到舞台上指揮來了。」話都說完了,順子又有些後悔,咋就這樣由不得自己地要給人家獻媚呢。
靳導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哎順子,別拍馬屁了,你就說這台,能按時裝好不?」順子本來想說幾句硬話,給瞿團和靳導表一表決心,可見寇鐵瞪了他一眼,就轉了話鋒,說:「寇主任都說了,這台確實難裝,演個晚會啥的還可以,但演戲,尤其是演靳導的精品力作,麻達確實比較大。」
靳導是個急性子,端直說:「行了,你不說這些絮子話了,你只說趕明早八點,能不能交出舞台來,好讓演員過戲?」
「那要看咋裝,要是要得細發,要得精緻了,恐怕裝不到位。」
順子還沒說完,寇鐵就把話接過去了,「不是細發不細發,精緻不精緻的問題,是連大形都根本裝不出來的問題。」
靳導還是把眼睛盯著順子:「順子說能不能行,現在換舞台不可能,明晚不參賽演出更不可能,只能是看你們啥時交舞台的問題。」
順子不想得罪寇鐵,但他覺得更要對得起瞿團和靳導,因為自己畢竟是瞿團叫來的,據說靳導也建議過,他得為他們負責。
瞿團說:「順子,這回團上專門把你們叫來,就是覺得時間緊,裝台難度大,要不然,團上人自己就幹了。你是行家,舞台情況大概一看,就能知道需要多少時間,你就給靳導一個準話,啥時能交台,這牽扯到團上的整體安排。」
順子終於沒有再看寇鐵的眼色,而是有些立軍令狀的神情:「給二十四個小時吧,明早這個時候,準時交台。」
靳導帶頭鼓起掌來,說:「順子就是順子,老瞿,這回演出要是成功了,可要給順子記頭功。」
順子說:「啥頭功不頭功的,只要不挨靳導的板子,就阿彌陀佛了。」
順子看見寇鐵美美挖了他一眼。他知道寇鐵跟團里辦公室有矛盾,這一切,也都是在給辦公室找難堪哩。再加上,困難說多了,瞿團和靳導都會不停地給他下話,求他趕進度,也好顯示他的組織才能和關鍵時刻能打硬仗的本領。沒想到,瞿團和靳導都只跟他順子說,並且叫他順子立了軍令狀,出了風頭,這自然是要讓寇鐵十分惱火的事了。
瞿團和靳導一走,寇鐵立即就把火發了出來:「刁順子,你倒算個做的,把你個爛裝台的也活成人了,還跑到領導跟前騷情、獻媚、點炮呢,看你那一副奴才相,小心把腰閃了。啥貨嘛,吹你媽的腿哩,二十四小時你能行,我看你狗日的一個人把台裝了,二十四小時要是交不了台,看我不把你狗腿卸了。」
順子當下就想發火,他發誓了,這次回來裝台,決不再給人當孫子了,尤其是寇鐵,他甚至都想過,這龜孫子要再欺負人了,他都敢當著全團人的面,給他一個嘴捶。但這陣兒他還是把火壓下了,畢竟是出門了,尤其還是在首都,人家管劇場的人都盯著哩,咋都得注意影響,他儘量不急不躁地說:「寇主任,你也甭罵了,咱就是個下苦的,來也是給你們團上幫忙幹事哩。雖不是外請的專家,那也是人嘛。事情趕到這一步了,只有二十四小時嘛,不行能行嗎?我也想多給一些時間哩,多給一天時間,我們還能多掙一天錢哩,可事不由人嘛。你要嫌我多嘴了,這活兒,我們也可以不往出趕,只要你給瞿團和靳導能交代過去,咱下苦的,大不了不掙這個錢,走人完了嘛。」
寇鐵見順子把話茬搭得這麼硬,也就沒敢再把事往下僵,真僵到那裡了,他也負不起這個責任,就又罵了一句:「哎你能,你刁順子能,你一個指頭都能剝蔥哩。你趕緊,二十四小時交不了台,我不卸腿,總有人卸你的狗腿。」
順子也懶得跟他理論,就分頭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等人說了說,要他們加緊進度,所有人都悄聲向順子保證:放心,我這一塊兒沒麻達。
讓順子最感到安慰的,就是他的這個隊伍,雖然平常也有磕磕絆絆,他們相互之間,也會有些過節兒,但在大事情上,絕對都不糊塗。他順子說話,雖然不像戲裡的皇帝那樣一言九鼎,但也沒人亂犟。尤其是到了急煞火時,一般不會有人掉鏈子。他帶隊伍的訣竅,幾十年了,就是那老三樣:一是帶頭干,啥活苦,啥活重,他就幹啥,不多說話,不多指揮,別人干不好的,他再撿起來干一遍就是了,幾次過去,也就沒有人再敢把事不當事了。二是體貼人,把弟兄們當人看。誰有個大事小情的,他會跑前忙後,誰有個頭痛腦熱的,他也會有所表示,哪怕是一根冰棍,幾片去痛片,一個肉夾饃,起痱子了,給一人溝子裡哪怕塞點爽身粉,反正讓你感到,瓜子不飽暖人心得很。三是不貪心。當頭的,多拿一點也在情理之中,但多拿得有個分寸、下數,不是亂拿,不是一爪子挖下去,把別人的脊背能挖出幾道渠來,這個連親兄弟也是會受不了的。西京城的裝台活兒很多,好多人之所以組織不起來這個攤子,就是因為私心太重,太黑,干一兩回,大家就散夥了。所以,每到關鍵時刻,順子團隊的凝聚力、向心力就能發揮出來。瞿團和靳導,也都是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在危難關頭,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
順子知道他肩上的壓力,但表面並看不出來,就是比平常跑得更快些了而已。平常上面光槽,如果裝台時間長一些,他可能一次只提一隻燈上去,任務要是緊些了,就會提兩隻,現在不僅提著三隻燈,而且還給脖子上套了一捆電纜線,爬梯子爬得兩腿直打閃,但他還是艱難地往上爬著。弟兄們看順子這樣干,自然也都把力努圓了。
大吊也在朝舞台頂上的二道天橋運燈具,並且都是電腦燈,有的一隻就上百斤重,大吊也是背上背著電腦燈,脖子上還掛著一捆幾十斤重的電纜線,嘴上還叼著一卷鐵絲。順子就讓墩子招呼著點。大吊說,他的身體這次絕對沒麻達,相反倒是提醒順子,要注意痔瘡的老毛病。
大吊不知咋的,這次裝台還特別興奮,不僅自己幹得歡實,而且也沒忘了跟猴子打嘴仗。猴子一直站在五六米高的雲梯上綁頂燈,兩條腿,死死夾在雲梯的鋼管上,大吊就在二道天橋上喊:「猴子,跳鋼管舞呢。」猴子說:「給『吊組』表現哩嘛。」大吊說:「你是用尾巴纏著鋼管,還是用那傢伙纏著,要是用那傢伙,可得多纏幾圈,小心溜脫了。」把大家都惹笑了。猴子就說:「我要有『吊組』的本錢,就端直把那貨,吊在舞台頂的橫樑上,盪著鞦韆作業了。」把大家又惹得鬨笑了一陣。劇團來的那幫裝台人,還不明白「吊組」是什麼意思,墩子嘴長,就學說了一遍,從此舞台上就把大吊喊叫「屌組」,把順子團隊的所有成員,都叫「屌員」了。
劇團來的那幫裝台人,有幾個一開始就有情緒,不是跟著寇鐵怨辦公室是吃乾飯的,抓鬮就抓了這麼個爛舞台,再就是怨主演們坐著軟臥、坐著飛機來,還嫌房子沒安排好,看老瞿把這一夥「萬貨」慣的,乾脆都住到花椒樹上,讓一個個都品麻死得了。有人議論說,比賽還不都是給他們比哩,結果是人家拿了大獎,回去又增添了鬧情緒的本錢,鬧待遇的砝碼。人家高級職稱有了,房有了,榮譽拿火車皮拉,咱們有什麼呀,永遠都是「墊蒸碗」的紅苕、土豆、蘿蔔丁。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給人家裝台,讓人家表演,讓人家獲得鮮花掌聲,人家還不領咱的情,動不動還說,給人家拾鞋帶都看不上,你說咱們落了個啥?圖了啥?有幾個人,還越說越激動,最後就乾脆躺倒在地毯上,不幹了。
可順子他們,不能不干,並且還得拼命地干,有牢騷也沒處發去。
墩子嘴長,背了個進口的新追光燈上樓呢,累得呼哧呼哧的,還追問了順子一句:「哎,順子哥,你說,那咱們圖啥哩?」
「圖你媽的個×哩,快干你的活。」順子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