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
2024-10-09 21:22:48
作者: 陳彥
早上,羅甲成剛醒來,就聽孟續子一聲驚詫:「我把他媽賊了!」孟續子還從來沒有這樣粗魯過。緊接著,朱豆豆、沈寧寧就問咋了?孟續子說你們看,三個人就湊到了電腦前。在他們看電腦的時候,羅甲成的腦子迅速反應著:恐怕也得表現出一點驚恐來,要不然立即就露出馬腳了。他假裝睡得迷迷糊糊地昂起頭來,也問咋了?三個人都只顧看帖子,沒人理他。他想了想,還是溜下床來,站在三人身後,看著那個再也熟悉不過的帖子。當時哪個句子、措辭怎麼改的,都記憶猶新。他突然又想起了前一段時間,學校演出《十五貫》里的那個婁阿鼠來,明明是自己殺了人,還故意混跡群眾之中,一是四處打聽消息,二是一臉無辜的樣子,也好釐清自己與案犯的關係。他突然發現,這些句子比昨晚兇狠了許多,昨晚還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自責自怨,只為找不到更惡毒的表達方式而苦惱,現在看了,就覺得許多句子,明顯是太過了,幾乎都有些不像是自己寫的了。他後悔不該這樣做,但已來不及了。具有巨大殺傷力的文字,已經在廣為流播了,孟續子就是接到一個朋友的簡訊,才上校園貼吧的。
朱豆豆是穿著一個三角褲,從床上蹦下來的,看了帖子端直說:「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說這話時還用眼睛瞟了瞟羅甲成。沈寧寧穿著睡衣,那睡衣儘管揉了一夜,站起來還是那麼挺括棱鋥,他說話雖然沒有朱豆豆那麼沖,但卻擲地有聲,分量十足:「競選終於出現了血腥、槍聲和暴力。」朱豆豆說:「真是狗急跳牆了。放心,孟兄,不出三天,我就能讓這個壞人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羅甲成心裡一陣吃緊,尿差點沒被一個激靈給解開閥門,失控自泄。他的兩條腿雖然極力克制著,但還是在不聽使喚地抖動。他想說兩句漂白自己的話,但到底沒有說出來。他還不具備那種面對假話、贓物、贓證,能紅口白牙、文過飾非、大言不慚、斬釘截鐵、黑的說白、白的說黑的心理素質,他想面不改色心不跳,可臉已成了茄子色,心已跳得快要破腔而出了。他的第一感覺是:這下可能完了。
事情果如他所料,形勢急轉直下,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個帖子不地道,儘管有些可能也是事實,但這種手段,都為大家所不齒,幾乎普遍把這個帖子都歸結到了「卑鄙、醜陋、無恥」這六個字上。羅甲成過去也給人用過這幾個字,但一旦砸到自己身上,就感到字字千斤,無地自容,雖然拼命想打起精神,撐起體統來,但還是骨軟筋疲,心似被凌空抽走一般的無以附著。後來他就隱隱聽到,事情查清楚了,這個帖子就是……乾的,當他走進人窩時,所有正熱議著的話題就戛然而止了。每每至此,他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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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明顯感到,童薇薇見他都有些憤怒了,但並沒有給他發出火來,就是不再說話,幾天來,一直保持著讓他感到害怕,甚至恐懼的沉默而已。有人戲稱學生會競選為美國民主黨和共和黨的「驢象之爭」,突然之間,「驢」處於敗北之勢,「象」卻人氣驟增,大有不可遏止的勢頭。朱豆豆作為「象」派的總設計師和自任的競選辦主任,突然借這個帖子,搞了個華麗轉身,打了個漂亮進攻仗,不僅把童薇薇打得沉默寡言了,而且連支持羅甲成的所有人,都搞得灰頭土臉的。
羅甲成都快崩潰了,他終於鼓足勇氣,準備約見童薇薇。此時此刻,如果童薇薇約不出來,他可能就徹底絕望了。但薇薇約出來了。
薇薇被約到了學校外面的一個茶館裡。
薇薇來時,明顯是帶著一種憤怒的。這在他們交往的歷史上都是沒有出現過的。
羅甲成半天沒有敢說話,也不敢正面看薇薇一眼,就一直用兩隻手撐著腦袋,用兩個大拇指揉著太陽穴。他不記得是誰說的了,這個方法能減壓,但此時更是為了掩飾尷尬和難堪。
「你想說什麼?」薇薇問,問得很不友好。
「我想說,」羅甲成垂頭喪氣地說,「我想退出。」
「還用你想嗎?」沒想到薇薇說出了這樣一句生硬的話。
羅甲成一愣,難道這事真的已經發生驚天逆轉?他說這話也並不是真想退出,而是希望從薇薇這兒得到最真實的信息,以便尋求最佳應對措施。
羅甲成故作鎮定地頓了頓,然後問:「咋了?」
「還用問咋了?你不知道咋了?」
「不知道。」羅甲成一副很無辜的樣子。
「你既然不知道,我也就不說了。反正支持你的人都倒戈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薇薇很難過地把頭轉向了窗外。
「理由是什麼?總得給我一個理由吧。」羅甲成極力掩飾著內心的空虛。
「你應該知道。」童薇薇終於有些義正詞嚴了。那銳利的目光,直逼得羅甲成的眼睛在躲躲閃閃了。
羅甲成:「我不知道。」
「好好的一場事,全讓你搞砸了。」
「到底咋了?」羅甲成仍裝出一副不明真相的神情。
「你咋了?你急了,你失去理性了。為什麼要做出那麼愚蠢的事?」
「我做啥愚蠢的事了?」
「你在網上惡毒攻擊你的競爭對手孟續子,多麼愚蠢的方式呀,大家都覺得你心胸狹隘,求成心切,心理猥瑣陰暗,手段卑鄙下流,推你不值得。對不起,我本不該這樣刺激你,但……但是……你太讓我失望了……」薇薇說著,竟然伏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羅甲成已經被童薇薇這番毫無顧忌的指斥,刺得心寒如冰,面如死灰了。他還沒有見過薇薇給誰發過這麼大的火,沒有聽過薇薇使用這麼極端的詞譴責過任何人。他的心都快被擊碎了,他的腦袋頃刻間,都快被這些充滿了殺傷力的詞句爆裂了,可當薇薇突然哭泣起來時,他的內心又迅速激盪起一股巨大的暖流來,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證實:薇薇心中自己的分量是很重很重的。他為這一點感到由衷的慶幸和安慰。他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真相,那樣會徹底讓薇薇失望的。儘管學生會副主席的位置會失去,但如果沒有失去薇薇,他羅甲成就還是贏家。薇薇是何等人,薇薇為誰灑過比珍珠更貴重的淚水?薇薇為誰如此兩肋插刀,以至憂傷得淚雨紛飛?他也有些想落淚,但忍住了,他給薇薇遞上了餐巾紙,薇薇從小包里拿出濕巾,背過身,輕輕擦拭著。
羅甲成看見,鄰桌有男士正在向這邊窺望著,那神情,分明流露出一種對絕色美女的關切和對自己這個角色的羨慕。
他覺得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薇薇相信那個攻擊帖子是他羅甲成發的,其實在用指頭敲出那個長帖時,他就已經有點後悔了,到現在,可以說是連腸子都悔綠了,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就只有背著牛頭不認贓了。
他對薇薇說:「你應該相信我,那不是我發的,我……做人……還沒有卑鄙到那種程度。」
薇薇一下打斷了他的話:「你不要辯解了,我也不想聽。你好好把自己捋一捋吧,吃一塹長一智,也許對你以後有好處。對不起,我該走了。」說著,薇薇就要起身。
「薇薇,」羅甲成急忙阻擋她,「你聽我把話說完好嗎?」
「還有什麼,你說吧。」童薇薇停了下來,但臉上一副很嚴肅的神情。
「我不會幹那種事的,我起誓。」
童薇薇嘴角露出了一絲輕蔑的表情:「好了,不說這事了,你也不用起誓了。你說還有什麼事吧。」
雖然童薇薇所表現出的神氣,已經不允許羅甲成再涉及其他話題,可羅甲成今天精神已經崩潰到了必須撈到一根救命稻草,才能維繫住生命平衡的地步。他覺得,他必須在此時此刻,就探究到薇薇內心的真正隱秘,否則,他可能連走出這個茶館的勇氣和力氣都沒有了。但他沒有想到,所探究到的秘密一旦與願望相反,豈不更加雪上加霜。他的大腦已經沒有那麼多具有理性特徵的逆向與複合思維了,裡面只剩下一根直線,這根直線的斷裂,迅速就把他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他說:「薇薇,我想知道,你為我做這一切……都為了什麼?」
「我們今天還是不涉及這個話題吧。」童薇薇說著,把包提起來,又一次準備離開。
「不,我今天特別想知道。如果弄不明白,我會瘋掉的。」羅甲成很懇切。
「今天還是不說的好。」
「薇薇,我求求你了,說出來吧,我等了很久了。」羅甲成用一種熱切的目光,緊緊注視著薇薇。
童薇薇靜靜看著羅甲成,有些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兩人都靜了下來,似乎連整個茶館大廳,都進入了一種期待中。
羅甲成的手心,迅速就出滿了虛汗。
童薇薇說:「本來我不想說,尤其是今天不想說,但又覺得說了也好,這樣也許更有利於調整好我們的關係,也由此調整好你自己的心態。」
羅甲成似乎已經從這幾句話中,聽到了某種不祥之音,也許這時制止,還能留下一線美好的希望,但他沒有制止,他是豎起耳朵,睜大眼睛,聽完最後宣判的。
「也許我讓你產生了什麼誤會,但我絕對是真誠的,我是為你們姐弟發奮勵志的故事所感動,更是為父親和自己的良心,在做一些幫扶工作。你知道我和父親每年春節,都會去貴州大山里住幾天,那裡沒有我們的親戚,但那裡有過一個父親的學生,因為貧困,因為內心有解不開的結,而割腕自殺了。他在自殺前曾給父親打過電話,說想跟父親聊聊,父親確實忙,推脫了,沒想到兩個小時後,他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別人發現時,他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父親覺得這個學生的死,自己是有責任的。因此,連續三年,父親都要帶著我去那個學生的老家,陪一個孤寡老人一起過春節,但他說,這不是施捨,這是在救贖自己的靈魂。從那以後,他就特別善待那些貧困生,並要我幫他一起做些工作。父親曾經想幫助你姐姐,但她很堅強,也很陽光。父親多次說,她面對生活的那種勇氣和自信,已經在升華他的精神境界了,而不是去幫助她什麼。但你們姐弟倆,相互之間,怎麼會有那麼大差別?父親喜歡你勤奮好學的精神和勇氣,但也擔心你敏感、脆弱、孤憤的內心,容易有挫敗感,所以我就特別關注了你一些。我在貴州大山里,產生過一個夢想,那就是想發起一個社團,做與貧困大學生一路同行的工作,父親很支持我這個想法,並做了我們的顧問。我們也已經有好多成員,但都進行得很秘密……這次學生會改選,我之所以極力推薦你,就是覺得你……特別有代表性。我想,我已經把一切都說明白了。對不起,如果過去有什麼傷害你的地方,還請你諒解。我只是想讓……更多的同學能夠……一路同行。」
說完,童薇薇再次非常禮貌地欠了欠身子,又重複了一聲:「對不起!」才起身離開茶館。離開時,她沒有忘了付掉那壺茶錢和小食品錢。
羅甲成一個人又在那裡坐了許久,據後來茶館服務生回憶,他是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坐著的。再然後,他就從這個城市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