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2024-10-09 21:18:55 作者: 陳彥

  除夕一早,羅天福就把甲成喊起來,說今天事多得很,咱們先把自家幾對燈籠糊了,對聯貼了,免得一會兒人都來畫燈籠,自家都顧不上了。

  塔雲山過春節,家家都是要掛燈籠的。除夕掛上去,正月十六過後取下來。有的是當年用竹篾扎,當年用,當年燒。羅家從爺爺輩開始,就講究用好燈籠,木頭都是上好的木料,木匠也是上好的木匠。做的鏤空雕花燈籠,很是講究。每年用過,都要用紅布包了,放到樓上乾爽通風處吊著,以備來年再用。

  

  羅甲成起來時,爹已經把燈籠從樓上取下來,紅布都卸了,排了一溜,糨糊也打好了,就等著甲成糊紙了。一共四對,小學門口一對,奶奶門口兩對,自家門口一對。小學那一對是爹在學校當民辦教師時置下的,比一般家庭的都大一號。爹不當老師了,新來的老師是外鄉人,寒假早早就走了,過年的燈籠就還是由他張羅著掛起,點亮。奶奶愛燈籠,那還是爺爺在的時候,就喜歡點兩對燈。別人門口的燈,都是畫著蝙蝠、「招財進寶」的銅錢、銀錠子、仙桃之類的,蝙蝠代表著「福分飛來」,銅錢、銀錠子既代表財,也代表祿,仙桃自然是代表壽了。福祿壽財都有了,來年的夢想也就點亮了。爺爺從來不給燈籠上畫這些,他每年都是自己寫,自己畫,白白的燈籠紙上,畫的是梅蘭竹菊,寫的是仁義禮智信、溫良恭儉讓。「文革」那些年不讓寫這個了,據說爺爺也給上面寫過「為人民服務」之類的話,反正從來不寫「對主生金」「財門大開」這些俗語。爺爺說,「想金銀,混帳人」,一個家族如果日夜都夢想著發財撈錢,那就是一個混帳家族,遲早是要倒大霉的。爺爺去世後,這手藝自然就由爹繼承了,爹也寫得一手好字,畫的梅蘭竹菊,也是讓塔雲山人嘖嘖稱奇的。爹有一年,也曾給燈籠上畫過幾個蝙蝠、仙桃和「招財進寶」的銅錢,奶奶就發話說,以後不要畫這個,你老子在陰間不喜歡,他說過於祈福祈壽求財,是要壞門風的。人只能惜福惜壽惜財,不敢點亮燈籠求福求壽求財,那會招禍的。

  甲成初中二年級時,羅天福就再不在燈籠上寫寫畫畫了,他說該把這一切都交給甲成去鍛鍊了。因此,幾年下來,羅甲成也會畫梅蘭竹菊,會寫仁義禮智信之類的好多古語了。別人看羅家門口掛著這樣的燈籠,出了甲秀、甲成這樣的文曲星,也就都不寫福祿壽財之類的俗語了,也都請木匠打了好燈籠,來找甲成和他爹寫耕讀傳家之類的古訓,因此,每年除夕,羅天福和羅甲成就得給一溝的人寫燈籠、畫燈籠,有一年,直忙到天快黑,自家燈籠還在樓上沒取下來。

  連續幾年在燈籠上的變化,塔雲山的燈籠就在附近幾個村子出名了。鄉上文化站的劉站長,甚至還要把這推廣到全鄉、全縣。家家都有一對好燈籠,這成了塔雲山的新風尚。其實也有能寫能畫的,可都希望請羅家父子來寫來畫,也是為了圖個吉利。在塔雲山人看來,只有羅家是真的要大富大貴了。其餘人再掙多少錢都不頂啥,富而不貴,賤命依舊。

  今年由於動手早,當親鄰提著燈籠來求寫畫時,羅家的都已糊好、寫好、畫好,高高地掛在門頭上了。今年來的燈籠特別多,有幾家的燈籠都用的是香樟木做的。有的還把外村親戚的燈籠都拿來了,說是明年家裡有參加高考的,萬請羅老師或甲成幫幫忙。當近百對燈籠寫完畫完時,羅天福和甲成幾乎都困得直不起腰了。

  羅甲成在寫畫的過程中,心裡一直很複雜,山里人拼命追求的用讀書改變命運的夢想,他和姐姐是兩個嘗試者,但他們怎麼也想不到,嘗試者是以什麼樣的心靈痛楚,在城市苦苦掙扎著的呀!他甚至在想,如果讓自己再做一次選擇,他會不會也選擇蔫驢式的生活,或者是大奶式的生活。大奶也是他的一個初中同學,男的,那時愛赤膊過夏,兩個胸肌特別發達,同學就給取了個外號叫「大奶」。大奶初中上完,就跟爹學了泥瓦工,到處給人蓋房子,十八歲就娶了媳婦,今年才二十二歲,都已經是兩個娃的爸了。他這幾天去大奶家玩,覺得一家人無憂無慮的,日子過得很是富足滋潤。

  羅甲成正胡思亂想呢,爹又喊叫去上墳。他就又跟爹和姐姐一道去了後坡垴。

  羅家的祖墳在鷹嘴岩下的平壩上,離院子有半里地,父親年年修葺打理,整個墳園蒼松翠柏環繞,綠樹成蔭,即使是嚴寒深冬,大地霜凍,墳園裡的成百棵老樹,仍是鬱鬱蔥蔥,霜殺不蔫,雪壓不垮。羅天福每年清明,必領所有羅氏後輩,奠酒祭祀,掃墓掛清。大寒時節,必然給祖墳清除雜草,培添新土。春節時分,更是要帶晚生燒紙上香,並稟告一歲的收成。甲成給墳頭點上煤油燈,甲秀和爹爹開始燒紙。爹爹邊燒紙邊稟告說:

  「不孝兒天福,給爹、給爺、給祖上稟告了,孫兒甲成,秉承你們的恩惠,刻苦用功,好學上進,考上國家重點大學,山鄉一片讚揚。他與孫女甲秀一道,給你們爭光長臉了。天福今年為你們孫兒學業,舉家遠離你們,大寒時節,只有天壽為你們守孝祭奠,培土禦寒,天福不孝了!」

  羅天福說著,就五體投地給祖墳一一磕起頭來。

  甲成想笑,但沒敢笑出聲。爹爹年年都要帶他們來燒紙、磕頭、稟告,過去確有一種神聖感,但今年,羅甲成突然覺得有些不怎麼和諧。是與什麼不和諧呢?羅甲成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有些嚴肅不起來。嚴肅不起來也得磕頭,磕了頭,放了鞭炮,三人回來,又給兩棵老紫薇樹磕頭奠酒。

  兩棵老紫薇樹就長在後檐溝的護坡上,一棵直徑有兩米多,四人合圍抱不住。去年有城裡來鄉間搜買大樹的主兒,是個行家,認定兩棵樹齡都在六七百年左右。當時人家要一棵給三十萬買走。羅天福一口回絕,說這是祖業,一百萬也不賣的。每年過年,兩棵樹都是要享受羅家香火,並要貼對聯的。今年的對聯,羅天福就是這樣寫的,上聯:七百年根深葉茂風吹不動;下聯:一千歲花密枝繁雨打猶紅;橫批是:恩澤永年。

  羅甲成知道爹今年擬這副對聯的用意。去年他就試著說過,不行了把老紫薇樹賣一棵,惹得爹一頓臭罵,說再沒啥賣了。他就再沒敢提說這事。今年回來,他幾次在老紫薇跟前轉悠,覺得賣一棵,可能是羅家目前解決經濟困境的最佳方法。可爹這副對聯,似乎已給了他響亮回答。

  面對老紫薇,爹仍跟在祖墳那一樣,虔誠地磕頭,虔誠地上香,虔誠地祭酒,就好像是面對著羅家兩位健在的祖上。奶奶也出來給大樹敬酒了,還是跟爹一樣地磕頭,一樣地上香,一樣地祭酒,磕頭時甚至不准人攙扶,動作恭敬得猶如兩棵老樹的小孫女。

  奶奶爬起來後說:「咱家祖祖輩輩還混得像個人,就靠兩棵老樹保佑著的。村里人都說,羅家出了兩個文曲星,都是這兩棵樹在照應哩。現在連外村的娃,考試前,都要來摸摸這兩棵樹哩。老樹活成精了,啥都知道,我年年夏天在樹下乘涼,一睡著,老樹就跟我說話哩。也怪,一醒來就忘了。今年有一回說的我還記得,老樹說,你個碎女子,走路別瘋瘋癲癲的,小心你的碎腳丫子。我醒來,說回房去給茶壺續水哩,竟然就叫水把腳指頭燙了這大兩個泡,你說神不神?」

  兩棵樹被奶奶說得神奇得就跟真人一樣活著似的,連甲成也不得不表示出幾分敬畏來。

  除夕夜的團圓飯,是在奶奶家吃的。奶奶是個很開明的人,身體也硬朗,平常大家都各吃各、各住各的,逢年過節,她是一定要張羅著在一起過的,並且都要在她那兒過。今年除夕夜飯,一進臘月,她就在籌辦,先是殺豬,接著又是做芝麻核桃糖,釀醪糟,打點心,炸餜子,炸紅苕圓子,杵糍粑的。反正塔雲山傳統的吃喝,她是置辦得應有盡有。淑惠回來後,婆媳倆商商量量的,煮肉、殺雞、煎魚,做扣肉、蒸碗、包子,又在土吊罐里熬黃豆豬蹄湯,燉綠豆羊肚羹。等到年三十這天,天福的老姐、天壽的媳婦,都來上灶幫忙,晚上一大家子二十幾口人,往兩個八仙桌上一圍,甲成到大門口放一掛鞭炮,團圓飯就其樂融融地開始了。

  羅天福跟老姐家和天壽家都很和睦。兩家的娃過去上學時,羅天福就跟招呼甲成、甲秀一樣,雖然最後那兩家孩子都沒甲秀、甲成考得好,但也都上了大專、二本、三本學校,與其他家庭比起來,也都算是走在前邊了。加之老母親從中聚斂縫合,三家始終都沒有鬧過大的矛盾。羅天福雖然上邊還有老姐,但始終在盡一個長子的責任,既能為其他兩個家庭付出,大事小情的,也敢說敢管,老姐、姐夫、天壽、弟媳,也都服,也都聽,用他們的話說,人家天福情長,把事都做到那兒了。

  吃完團圓飯,淑惠和天壽媳婦、還有大姐她們一道,就拿了香表,去塔雲山金頂菩薩廟燒香去了。金頂看著不遠,其實要走到跟前也得一個多鐘頭。

  大年初一早上,奶奶起來,先讓每個人都去抱一捆柴火回來,是取紅火興旺的意思。淑惠、天壽媳婦她們敬香回來,剛好趕上抱柴火。羅甲成是奶奶揪著耳朵扯起來去抱柴的,在他看來,這是一件十分荒唐可笑的事。抱完柴火,奶奶又拿了一盆煮好的雞食去管待雞去了。按照祖傳風俗,塔雲山從初一到初十,每天都要主祭一種牲畜或一種食物的,人被夾雜在其中,分別是:一雞,二犬,三豬,四羊,五牛,六馬,七人,八谷,九豆,十麥。奶奶每天都會根據管待的對象,給準備最好的食物祭品。初一早上把雞管待完後,還把幾大家子聚到一起,吃了一頓肉餃子,然後才讓分鍋立灶,各吃各的。從初二開始,塔雲山的「磨盤會」就開始了。「磨盤會」就是請春客,幾乎家家都要輪一遍。一般都是一家一個主事的去。但今年,只要請羅家,幾乎都要羅天福把甲秀、甲成帶上。特別是那些有孩子上學的人家,覺得這是一次很好的現場教育機會。甲秀總推託,說是要在家陪奶奶和娘,甲成就跟爹一道,幾乎走遍了幾面山的人家。

  羅甲成長這大,第一次享受到人生如此真切快意的尊重,雖然只是在小小的塔雲山,但也足以喚起他某些自信和自強的意識。他知道,這一切都因為他考上了塔雲山人過去想都不敢想的名牌大學。如果說在突然返回塔雲山的頭幾天,他還有一種退坡思想,甚至覺得蔫驢、大奶那種活法也未必就不是一種好活法,自己也未必不可以去嘗試,那麼此時此刻,他自強不息、必須出人頭地的意識,就再一次被喚醒了。他必須學下去,必須改變自己,讓這種尊重,向更廣闊的地方延伸。他突然覺得為了這種改變,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朱豆豆、沈寧寧、孟續子們的不屑,也必將在自己的改變中改變。他想到了童薇薇,想到童薇薇時他甚至有了一種別樣的興奮。在那所自己夢寐以求的大學裡,還有一個對自己特別好的人,儘管不像是男女之間的愛,但這種可以轉換成一切感情的特別好感,像塔雲山家家戶戶都要點起的燈籠一樣,點亮著自己充滿了希望的心靈。

  羅甲成本來想跟父親再談談賣一棵紫薇樹的事,他想把姐姐撿拾垃圾的事告訴父親,讓父親去選擇,但他到底沒有開口,他覺得無論如何,還得持守住姐姐不讓告訴父親的底線。父親的那副對聯,還有奶奶關於樹的那些近似神話的話語,也讓他徹底打消了賣樹的念頭。

  無論怎樣,這個春節還是讓他撿回了許多半年中眼看就要失去的東西,那些東西是信心,是勇氣,也是曾經強烈活躍在他心中的希望和夢想。過了正月十五,當父親又準備帶著一家人重返西京時,他也悄悄收拾好了再次出發的行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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