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9 21:18:05
作者: 陳彥
自西門鎖出軌被鄭陽嬌捉姦在床後,雖然沒有釀成顛覆性的災害,但畢竟兩人還是彆扭得咋都睡不到一張床上了。一個多月過去了,兩人還是分床睡著。鄭陽嬌從出事那天起,就把賤人們用過的被單、被罩、枕頭、枕巾,甚至連床頭的衛生紙,都統統剪碎燒了。睡了兩個晚上,老做噩夢,就搬到客房睡去了。那房是給打牌人準備的,有些人候場,前半夜就在這兒先眯瞪眯瞪。大床上有時就只睡著虎妞。西門鎖一直窩在沙發上。他突然覺得這個地方睡覺挺好的,半夜想啥時開電視就可以隨便開。他愛看足球,過去老受鄭陽嬌的限制,半夜一動就挨罵,這下好像到了解放區,想咋開就咋開,想咋看就咋看。加之也沒有了「交公糧」之累,不知咋的,這幾年他特別怕跟鄭陽嬌做愛,一做愛就鬧不愉快,遲早都聽她在嘟囔,有時剛有點興趣,就被她嘟囔得人困馬乏了,從來就沒有個溫柔的時候,做還不如不做,不做反倒少摩擦。總之,有因禍得福的感覺。鄭陽嬌越來越覺得這不是個辦法,長時間疏遠下去,豈不自毀長城?她也想主動努力,緩和一下,夫妻嘛,一場愛做的,也可能就恢復既往秩序了。可自己咋都開不了口,畢竟是他出的軌,理應他先低頭,主動套近乎,可這個豬,偏偏心安理得地睡沙發,看電視,喝啤酒,打遊戲,活得反倒挺滋潤。她覺得無論如何都再也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得行動了。她終於先把那張罪惡的床賣了。並且當天就拉回來了一套新床,是紅木的,價值六萬多塊。這一天,她對西門鎖都是笑眯眯的,說話也裝出許多溫柔來。這些溫柔的話,都是通過虎妞這個媒介物傳遞給西門鎖的。虎妞這一天多吃了半斤豬肝。西門鎖知道,自己民主自由的好日子已經不多了。
果然,這天晚上,鄭陽嬌安排金鎖去他姥姥家了,她早早就鎖了門,把房裡所有刺眼的燈都關掉,只留著一些粉色的,自己先沐浴打扮一番,然後對西門鎖輕聲說:「洗個澡吧。」
西門鎖非常清楚洗澡的意思。從生理需要講,他還真的不想要,怪了,這一個多月來,幾乎想不起這事了。可鄭陽嬌能主動給這個台階,今晚無論如何得下,畢竟是自己的錯,又沒打算離婚,這日子要過,恐怕也就不能這樣長期鏖戰下去。一切都按鄭陽嬌安排的往下走,洗了澡,鄭陽嬌還給一人準備了一杯紅葡萄酒,喝了酒,就跟著鄭陽嬌進了臥室。
臥室里粉紅粉紅的,西門鎖有種新婚入洞房的感覺。並且新郎還有一種羞澀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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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妞吃得飽飽的,早就臥在了新床的中央。鄭陽嬌一把把它抓下來,推出了門外。
咯噔一聲,好久沒有關過的臥室門,又嚴絲合縫地關上了。
鄭陽嬌今天把那張床,便宜賣給了破鑼。旺夫嫂開始咋都不同意,嫌床不乾淨。破鑼說,這床要到家具城去買,少說也得萬兒八千的,鄭陽嬌幾乎是當破爛處理了,只要二百塊,豈能不要。任旺夫嫂咋反對,破鑼還是把床搬上樓了。結果一拾掇好,睡上去還真不一樣,旺夫嫂胖乎乎的身子,躺上去閃了幾下,滿意地笑了。這天晚上,這個院子裡,不僅西門鎖家換了新床,破鑼家也換了新床,西門鎖跟鄭陽嬌恢復了家庭的某種秩序感,破鑼跟旺夫嫂卻是新婚一般地享受著新床的舒適受用。
旺夫嫂說:「你可千萬別跟主東家的男人一樣噢。」
破鑼:「除了你,連母蚊子我都不許上這張床。」
「嘻嘻嘻,我現在就給你逮幾個做妃子。」
「你逮你逮你逮你逮……」
「你看人家會享受不?這好的床,這好的日子,不知他們還都胡折騰啥呢?」
破鑼說:「說他們做呢,集中精力。」
樓下羅天福和妻子還在打千層餅,樓上破鑼家的運動,明顯沒有了昔日爛床板的吱吱呀呀聲,但由於樓板不隔音,也不平整,物體與物體的接觸,還是發出了有節奏的響聲。羅天福和淑惠相互看著,會心一笑,故意把擀杖和餅都弄出了更大的聲音。
最近的生意還不錯,村裡的客戶基本固定下來了。為了拉住更多的客源,他們還開發了普通燒餅,這個比千層餅明顯賣得多,能天天吃千層餅的人還是少數。但這樣一來就忙了許多,從早上出攤,到晚上收攤,基本都沒空閒時間。加之飯店那邊又增加了生意,一天由一百個增加到一百五十個,弄得他兩口一天到晚,就只能休息四五個小時。
都快十一點了,甲秀又過來了。明天星期六,她是來幫忙的。
甲秀拿出一個手機交給爹說:「爹,我給你買了個手機。」
羅天福說:「要這幹啥?」
「聯繫著方便麼。」甲秀說。
「貴得很吧?」
「便宜,二手貨,才二百塊錢。」
娘說:「那也是個大錢哪!」
甲秀說:「萬一有個事,我怕你們聯繫不上我。我原來是給甲成買的,他不要,你們先用著吧,我回頭再給他買。」
羅天福說:「他要要了,就把這個拿去,再別花冤枉錢了。」
甲秀說:「你就用吧爹。」
甲秀給羅天福教起了使用方法。娘已經把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甲秀幫著燒了洗腳水,又用盆盛了,端到爹娘跟前,幫著脫了襪子,她發現,爹娘的腳都有些腫,一壓一個坑。她心疼地給他們一點點搓著洗著,爹娘就算起了今天的細帳。刨過成本,能淨落七十多塊,兩人很是滿足地笑了。
爹洗完腳,剛上床,甲秀說幫忙捏幾下背,還不到一分鐘,就響起了鼾聲,跟炸雷似的,把娘都惹笑了。甲秀說,爹是太累了。甲秀跟娘搭腳睡,把娘的腳攬在懷裡,使勁兒用手搓娘的湧泉穴。她從網上看到,說常搓湧泉穴,能養生、保健、防五十多種疾病。其中腰腿酸軟無力、失眠多夢、神經衰弱、頭暈、頭痛、耳鳴、大便秘結這些毛病,娘都是有的。俗話說:若要老人安,湧泉常溫暖。甲秀搓著搓著,娘也睡著了。但甲秀咋都睡不著,她覺得這樣沒明沒黑地干,爹娘遲早是要累垮的。這個家,該憂心的事是越來越多了,爹娘的身體,甲成的執拗,但她又毫無辦法。想著想著,也不知是什麼時候睡著的,早上醒來,發現爹已在揉面,娘給菩薩燒的香都快燃掉一半了。娘在炒芝麻、核桃仁。她一看時間,是凌晨四點一刻。
甲秀說:「起這麼早呀?」
娘說:「再遲,那一百五十個千層餅就打不出來了。」
甲秀幫爹揉起面來。一邊揉,爹就聊起了甲成。
爹問:「甲成咋樣?學習能跟上嗎?」
甲秀說:「甲成學習絕對沒問題,要不然咋會讓他當學習委員呢。」
爹說:「唉,甲成遲早要敲打呢。過去我還能敲打上,現在就有些夠不著了。他學習就這麼忙嗎?一兩個星期都不回來一次。」
甲秀打圓場說:「他們新生,學習任務自然重些。」
爹說:「你要常敲打著,看著他進了大學門,我還是有些不放心,太犟,好認死理。」
甲秀本來想說點什麼,欲言又止。她不想再讓爹操過多的心,就說:「放心吧,我會的。」
第一鍋千層餅很快下到鍋里了,房裡立即香氣四溢。甲秀深深呼吸了一下,說:「嗯,香。」
娘說:「你爹還在搞科研呢,這幾天又給裡面放上了杏仁和腰果,弄得料快比面多了,烤熟拿起來,輕輕一抖就一包糟,太酥,太脆,真快成『落口消』了。」
爹說:「這個好吃。」
甲秀問:「算過成本嗎?」
爹說:「這回算好了,賺頭不大,但絕對賠不了。創牌子還是第一位的。做生意就要講個牌子、信譽哩。為啥人家過去開個小攤攤,一開人老幾輩子,幾十年、幾百年的不倒灶,就是牌子、信譽在起作用呢。現在你只見人三天兩頭地放炮開業,三天兩頭又關門換主兒,都是太猴急了,總想一口吃個大胖子,這使不得。我們是準備在這至少干四年哩,咱得把根基扎牢了,有了信譽呀,你娘這個財迷才好點票子哩。這個比求財神管用。」
娘樂了,說:「你爹就能糟踐我。快,鍋煳了,快翻。」
甲秀搶著把十幾個餅齊齊翻了個遍,一不小心,果然就翻爛了兩個。真的是太酥了。
爹還不住地說好好好,就要這樣酥酥的好,翻餅是要有技術哩。爹一邊翻著,還一邊給娘講起了莊子的寓言《庖丁解牛》,爹說,關鍵在於了解牛的結構,然後才能遊刃有餘,這翻餅跟庖丁解牛是一樣的活兒,關鍵在於對餅子結構習性的爛熟於心。三人一邊打著翻著,羅天福又講起了莊子的另一個寓言故事。羅天福說,孔子有一回到楚國去,經過一個樹林,看見一個駝背老漢在用竹竿粘蟬。
娘喊:「鍋又煳了。粘的那蟬有啥用,能吃?能喝?」
爹說:「你這就是典型的小人謀食。人還有精神生活哩嘛。光知道吃,光知道喝。」
甲秀聽爹娘抬槓,就忍不住笑了。她最喜歡爹娘這種不急不惱、不溫不火,你說榔頭、我偏說牆頭的頂牛抬槓了。千般生活意味和情趣便油然而生。
爹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餅子,一邊繼續講著莊子的駝背老人粘蟬。他說,老漢粘蟬就跟拿手在地上拾柴火那樣方便。
娘又說話了:「不知拾那麼多有啥用。」
爹說:「這不是莊子要研究的問題。莊子要研究的是道,你懂不懂,道,淑惠同志?」
娘:「是倒水,還是倒茶?」
爹直擺手說:「我不對牛彈琴了。我只給甲秀講。」
甲秀急忙迎合地:「你講,爹。」
羅天福抿了一口茶說:「孔子問,老先生的手真靈巧呀,這裡面有什麼門道嗎?老人回答說,當然有門道了。我在竹竿上先放兩個彈丸,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就不會掉下來。那麼粘蟬失手的次數就會很少了。如果練到壘上三個彈丸不掉時,那麼粘蟬失誤的概率也就是十分之一了。如果再繼續練習壘放五個彈丸也不掉下來時,那麼粘蟬就跟在地上拾糞一樣簡單了。老人說,我每次粘蟬時,身體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豎著一根木樁。我伸出竹竿立著,就像一根乾枯的樹枝,無論天底下怎麼熱鬧,我心中只有蟬,身體和心都紋絲不動,哪能撲不到蟬呢?」
娘又插話了:「你的意思是讓我們都駝了背去做枯樹樁子?」
羅天福說:「老孺子不可教也。這個寓言是告訴你,用心專一,精神集中,技術老到,餅就翻不爛。」
娘說:「快翻,鍋又香了。」
三個人一齊下手,給一鍋餅又翻了個身。
羅天福一邊擀千層餅一邊很鄭重地說:「哎,甲秀,爹有一個願望,啥時你們學校有水平特別高的老師講國學了,能不能讓爹也去聽一回。爹講了幾十年國文,不知跟人家的水平差多遠哩。爹特別想聽聽高水平的講課,也算是爹的一個夢想吧。」
淑惠報復地:「恐怕也是對牛彈琴哩。」
甲秀笑著說:「一定,爹。」
這時,院子陸陸續續有人起來了。旺夫嫂先拿著一個痰盂下來倒尿了。
旺夫嫂用鼻子使勁兒嗅了嗅,喊道:「淑惠姐,你家今早打的餅好香呀,給我拿兩個。俺老漢就愛吃你家的餅。」
淑惠:「來了。」
淑惠用包裝紙包出兩個熱騰騰的千層餅來,交給旺夫嫂。旺夫嫂一手提著痰盂,一手拿著還燙手的千層餅,就跑著上樓了,邊跑邊回頭說:「一會兒我就拿錢下來。」
淑惠說:「哎呀,看說得皮薄的,鄰里鄰居的,吃兩個餅還要的啥錢呢。」
東方雨老人也早早起來了,在打太極拳。打完拳,也來買了兩個千層餅。羅天福感念著老人家對自己的好,那天給唐槐灌水泥,沒叫別人,三天掙了五百塊,咋說都不收錢,但老人家總是說一不二,每次買餅從不拖欠一分錢。
天已經粉粉亮了,甲秀起身把給飯店打的一百五十個餅送走了。
一群又一群即將出門幹活的人,都在院子水龍頭下搶著洗起臉來。
這時,鄭陽嬌也起來了,這可是少有的稀奇事。鄭陽嬌出去買了兩袋豆漿,回來又要了兩個千層餅,說西門鎖一早就喊叫餓了。說這話時,明顯有一種人逢喜事的興奮。
鄭陽嬌剛準備進門呢,突然嗅出了一陣尿臊味,就對著滿院子人喊了起來:「哎,昨晚誰又在這兒亂尿了。我可給你們說,我今天就給這兒安一根電線,誰要再掏出來亂尿,把你那玩意兒打壞了,概不負責。」說完回房嘭地關上了門。
大家相互看著笑了笑。有人就開玩笑說:「你小心你那玩意兒,本來就小,電一打,回去老婆還以為是粘了個蠶蛹。」
大家笑著出工了。
羅天福和淑惠也把攤子移到了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