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9 21:17:29 作者: 陳彥

  羅天福被女兒甲秀接進西門家院子時,第一眼就看見了院子中間的那棵大樹。淑惠和兒子甲成也都看呆了。甲秀介紹說,這是一棵唐槐,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歷史了。樹身有幾人合圍那麼粗,樹冠高大,蔭天蔽地。一個大斜枝因年代久遠,雖生猶衰,因斜度過大,自身已無力支撐,而不得不搭上一個粗大的樹撐,幫襯著它不屈的生命。樹的主幹部分一邊看似強大粗壯,其另一邊,已是朽齧一空,洞中足可藏下十幾個孩子。樹是僅靠半邊薄薄的肢體艱難維繫生命的。

  羅天福放下擔子,先是被樹牢牢吸引,團團轉著打量樹的情狀。他為樹上的幾個吊瓶所疑惑。甲秀介紹說,這是給樹打吊針呢。還有給樹打吊針的?這在他還是第一次見。淑惠和甲成聽了也覺得十分稀罕。他這一生就愛樹,老家那兩棵六七百年的紫薇樹,是他這次進城最難割捨的生命。他招呼甲秀、甲成和淑惠一起伸開手臂,測量樹的合圍,結果四個人還沒把樹幹攏住,一家人深深感嘆著唐槐的神奇。羅甲成不由自主地飛起一腳踢到樹幹上,那是一個山里孩子激動和愛的一種獨特表達方式,沒想到,立即引來了一個老頭的責難。

  老頭看上去有七八十歲,鬚髮潔白,臉色紅潤,氣血充盈,著一身古銅色唐裝,行走十分灑脫利落。只有注重養生的人,才可達到如此飄逸出世的境界。

  甲秀急忙給父親介紹說,這是東方雨老爺爺,也租住在這個院子,據說是專門為保護這棵樹住到這裡的,吊針就是他打的。羅天福一聽陡生敬意,立即給老人道了歉。甲秀也急忙給老人介紹父親、母親和弟弟,說初來乍到,還望老爺爺見諒。老人沖他們笑了笑,就背上噴桶,爬到梯子上給樹冠打藥去了。

  甲秀把爹娘領到那間租住的房子,一股濕氣、霉氣撲鼻而來。羅天福想到過住房條件差,但沒有想到會這麼差,不僅房小而且窗戶也小得出奇,幾乎鑽不進一個人的身子,就是一個透氣孔而已。後邊帶著的那個儲藏室,更是又矮又黑又潮,門敞了一天一夜,氣味還是刺鼻難聞。

  甲成忍不住說:「這咋住人呢?連咱家牛圈都不如。」

  羅天福急忙制止他:「甭胡說。出門了麼。」

  

  甲秀解釋說:「城裡房實在太貴,就是平房好一點的,一間一月都得六七百。這一間半,一月就五百塊,再不好找了。」

  羅天福看女兒為難的樣子,急忙打圓場說:「好著呢,能有個落腳的地方就成。」說著,先打開了行李包。

  一家人就開始收拾起來。

  母親先從一直挎在肩上的包袱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尊在塔雲山金頂菩薩殿裡開過光的瓷菩薩,到處比對著,找不到合適的地方。

  羅天福向甲秀和甲成努努嘴,偷笑著說:「連菩薩都尋不下地方給你娘站班了。」

  甲秀和甲成全樂了。甲秀急忙幫娘挪那張缺了一條腿的破舊條桌,缺了腿的那一角是用一摞磚壘起來的,這是這間房裡唯一的家具,另外就是一張硬板床。娘把菩薩擺到了條桌上,又從提包里拿出香爐和香,點燃,虔誠地插上後,就跪在地上,又是磕頭又是禱告:「求菩薩保佑我們心想事成,多多掙錢,讓兩個娃都把大學念成器。還要保佑老羅家老少平安!」

  羅天福笑著說:「恐怕得先把鍋灶擺開,給菩薩弄點吃的,跟我們一路顛簸,也餓了一天一夜了,該講些實惠了。」

  羅甲成也笑娘說:「你那是山裡的菩薩,到城裡管不管用,還得靠時間來檢驗呢。」

  娘一邊讓甲成閉嘴,一邊虔誠地把頭磕得嘭嘭作響。

  這時,一個頭髮染成棕紅色的小子拿著個攝像機跑進來,大喊一聲:「都甭動,該幹什麼幹什麼,拍電影了。」

  一家人愣在了那裡。

  甲秀急忙喊叫:「金鎖!爹,娘,這就是房東家的孩子金鎖,我就是給他做家教呢。」

  金鎖:「老太太屁股再撅高些,磕頭,磕呀!」

  正磕頭的甲秀娘被鬧得不知所措。

  金鎖:「你屁股再撅高些,只管磕你的頭,我拍我的。」

  甲秀說:「金鎖,別鬧了。這是我娘,我爹,這是我弟。」

  金鎖看看甲成對他一臉不屑的樣子,就說:「喲,你這T恤是假名牌,十幾塊錢一件,還不快脫了扔了,我一見誰穿假的,就噁心得想吐。」

  這娃說話咋這神氣,一家人都蒙了。

  甲秀急忙緩和氣氛:「金鎖,你看我家才搬來,到處都凌亂著的,小心把衣服弄髒了。」

  金鎖說:「我不怕,我給咱幫忙。」

  甲秀說:「不用不用。」就想把他往出請,誰知金鎖根本就沒有走的意思。

  羅天福就親昵地問了一聲:「娃多大了?」

  金鎖聽不懂方言,問:「你說啥?」

  甲秀說:「我爹問你多大了。」

  金鎖滿口胡謅地:「八十還差六十四,你自己算去。」

  羅天福呵呵一笑:「那就是十六么。」

  羅天福像親熱鄉村那些孩子一樣,下意識地撫摸了一下金鎖的頭,誰知金鎖抬手一掌打在羅天福的胳膊上說:「甭動,髒手。」

  羅天福那隻手難為情地僵在了半空。

  這時,羅甲成對這個碎崽娃子已經沒有任何好感了,手痒痒的就想還一巴掌。

  可在這個環境中始終嬌慣受寵,從來就不懂顧忌別人感受的金鎖,全然洞察不出小房中的火藥味,還在繼續推演著自己的情感、興趣邏輯。他突然得意地說:「甲秀姐,你來看看我昨天拍的電影。可精彩了!嘻嘻。」

  金鎖按了按攝像機的快速退回鍵,一組畫面出現了,那上面竟然是羅甲秀,是甲秀給他補課的鏡頭。金鎖招呼大家都來看。羅天福、淑惠、甲秀只好配合著湊了上去。一看是甲秀,淑惠也招呼甲成近前看看,她已發現了甲成心頭的那股火氣,狠狠捏了捏甲成的手。甲成勉強湊到前面,斜著眼朝攝像機睃了幾下。

  金鎖:「注意,精彩的鏡頭要出現了,是美國大片的拍法。」

  大家眼睛一下給直了,原來是金鎖從斜上方拍到了甲秀的乳溝和幾乎大半個乳房。甲秀哇地尖叫一聲,害羞地蒙上了眼睛。金鎖還在得意地張揚著:「比美國明星凱特·溫斯萊特的乳房還美,我也要拍大片,把甲秀姐徹底打出去……」

  還沒等金鎖把話講完,甲成就是一個反剪雞翅,把金鎖的一隻嫩胳膊扭上了脊背。只聽他哎喲一聲,就痛得跪在了地上。羅天福、淑惠、甲秀急忙把甲成的手掰開。金鎖哇哇地臥在地上大哭大鬧起來。

  羅天福六神無主地不知該怎麼應對。甲秀哄又哄不下。小房與西門鎖家緊緊相連著。鄭陽嬌很快聽見了金鎖的哭聲,幾乎像一頭母獅子一樣撲了進來。虎妞緊跟著也跑來了。

  鄭陽嬌撲進門時,金鎖正躺在地上打滾。

  虎妞忽地就撲進金鎖懷裡了。

  鄭陽嬌惡狠狠地問:「咋回事?」

  大家都不知怎麼開口。

  鄭陽嬌的聲調更高了:「都啞了,誰欺負我娃了?」

  甲成沒好氣地:「你問他自己。」

  金鎖指著羅甲成:「他打我了。」

  鄭陽嬌:「啊,你還打人哪?哪裡來的野種?」

  甲秀急忙解釋:「阿姨,這是我弟,這是我爹,我娘。」

  鄭陽嬌說:「你不是說你一家都是老實本分的山裡人麼,咋一來就打起人來了?打狗也得看個主人吧,你真格是不想活了是不?」鄭陽嬌說著順手操起一根擀麵杖就要揍羅甲成。羅天福一把擋住說:「東家,東家,你聽我說,娃打人確實不對,我給你賠禮道歉了。」

  羅甲成又氣呼呼地嘟噥了一句:「啥貨嘛,人不打也要遭雷打呢。」

  鄭陽嬌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咋的個話,那你再打呀,有種再打呀!」

  羅天福和淑惠同時阻擋著兒子。

  鄭陽嬌本來一早就窩了一肚子火,這下又遇見這樣一個山裡的鐵殼核桃,氣得把無名火一下發了出來。她就不信,治不了自己的花心男人,還砸不爛幾顆山裡的鐵核桃。也不知哪裡來的那麼大勁,幾乎是一股腦兒把羅家的行李從房裡扔了出去:「走。馬上都給我滾,我這不收攬打人兇手。」

  金鎖看事情鬧大了,又不想讓甲秀走,就爬起來拍拍屁股上的灰說:「做啥呀?我是跟人家耍呢。真的,人家沒把我咋。」

  鬧騰了半天,沒想到兒子撲哧一聲,把皮球氣給放了,更是氣得鄭陽嬌不知如何是好,從來沒對兒子動過手的她,終於惡狠狠地照金鎖屁股踢了一腳,然後氣沖沖回房去了。虎妞還不走,又被氣頭上的金鎖踢了一腳,才汪汪叫著跑開了。

  東西給門口扔了一河灘,羅天福也不知是該往回撿,還是該收拾了走人。沒想到初來乍到,就遇上這樣難堪的事情,他看了看甲秀,甲秀也不知如何是好地長嘆了一口氣。還是金鎖先搬起了行李,說:「姐,你們就住這兒,有我呢,沒人敢把你咋。」

  甲成氣呼呼地說:「你倒算個辣子。走,爹,咱們重找房,這就不是人待的地方麼。」

  羅天福又看了看甲秀。

  甲秀不無委屈地說:「這陣兒到哪去尋房啊,這房也是我看了好多家才定下的。就是找,也不可能馬上有現成的呀!」

  金鎖又央求說:「姐,你們就住吧,我媽要是再尋麻煩,看我的。」

  羅甲成不耐煩地:「去去去!」

  金鎖還賴著不走,甲成惡狠狠地朝他跟前靠了靠,嚇得他趕忙溜走了。

  甲成說:「爹,咱們還是另找地方住吧。」

  甲秀說:「城裡找房哪有這麼簡單啊!」

  甲成突然對姐有了意見:「我真服了,你能給這樣的半吊子做家教。」

  甲秀說:「其實這娃也並不壞,太小,有些不懂事。」

  「還不壞,還要咋樣壞?」羅甲成一腳踢在了那扇破門上。

  羅天福說:「甲成,不是爹說你,啥事不能忍,非要動手動腳的,你為啥要扭人家娃的胳膊?」

  「沒扭斷都是饒了他。」

  羅天福氣急地斥責道:「野蠻。你以為這是在鄉下,你們隨便耍,隨便擰,城裡娃骨頭嫩得跟啥一樣,擰斷了你能賠得起?」

  羅甲成還想爭辯,娘立馬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僵持了一會兒,甲秀問:「爹,你看咋辦?」

  羅天福果斷地:「先住麼咋辦?我們交了錢的,又不是白住她的房。人出門了,啥能都不敢逞,啥虧都得學著吃,啥苦都得學著受。實在不成了再說吧。來,往回搬。」

  淑惠和甲秀又幫著羅天福把鄭陽嬌扔出來的東西搬了回去。

  羅甲成氣得悶在一旁,始終未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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