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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2024-10-09 21:16:22 作者: 陳彥

  說是開始幹了,就有干不完的活兒。那天,剛好又給秦腔團裝台,猴子就催順子,看能不能給瞿團說,把他截指的賠償費,儘快了了。順子罵罵咧咧地,把猴子說了幾句,說你平常能得像是尾巴都能敲大鑼,咋這會兒熊得連拳頭都擂不響牛皮鼓了,看來也只是個門背後的霸王。猴子一連聲地承認是是是,直攛掇著順子快去,順子就去了。

  不過這次順子回秦腔團幹活,是老想著朱老師和師娘那句話的:不管啥時都得把腰杆挺直了,腰杆這東西,說挺直也就挺直了,說猴下去,也就徹底猴下去了。他這回是準備挺直了。

  順子當然還是先找的瞿團長。

  他進瞿團辦公室的時候,一個女名演,正在拍瞿團的桌子:「憑什麼?憑什麼給她排戲不給我排?憑什麼?老瞿你說憑什麼?」

  

  這個名演,順子知道姓鄧,前些年演過《逼上梁山》里的林沖媳婦,這些年基本很少上台了。

  只聽瞿團不緊不慢地說:「別激動,給誰排戲不給誰排戲,也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有導演,有業務科,有藝委會,還有團委會,那是要層層研究的。你想排戲是好事,可也得有適合的角色才行嘛。」

  還不等瞿團說完,鄧名演就把瞿團的桌子又是拍得一片響:「夠了夠了夠了,老瞿,別給我演戲了,什麼導演,什麼業務科,什麼藝委會,什麼團委會,你團長是幹啥吃的,就任他們胡作非為?把主演老是分給那個賣×的,還讓其他人活不?」

  「哎哎哎,說歸說,不要亂罵人嘛,人家演主角,也是在為團里做貢獻嘛,一天紅汗淌黑汗流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嘛。」

  「行了行了行了,老瞿,我看你就是總膿根子,難怪都說你跟那個騷貨有一腿,看來還是真的呀!」

  瞿團咧嘴笑了笑說:「你要說真的,那可能就是真的吧。」

  「這可是你自己承認的哦,老瞿,可是你自己承認和那個騷貨有一腿的哦。」

  「你不是說,都這樣說嗎,要都說了,我不承認還能行?你不敢這樣信口開河,想演戲就是想演戲,不敢逮誰罵誰,誰都看不慣,那別人就能看慣你嗎?」

  「他愛看慣不看慣,老娘就這脾氣,咋了?老娘當初也紅過,老娘要想跟別人上床,我把那些狗屁導演、科長、藝委會、團委會成員,都能上遍了,就你老瞿,恐怕也成不了許雲峰、李玉和吧。」

  「我是甫志高、我是王連舉,該行了吧。」

  「你以為呢。」鄧名演好像又撲哧笑了。

  順子進門時,瞿團是看見了的,順子見裡面有人,就退出來,一直站在門口。門是大開著的,瞿團的辦公室,大冬天都不關窗戶不關門的,裡面誰來說啥,外面人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據說「文革」後期,團上來過一個很「過硬」的領導,就是愛關起門窗,給人做政治思想工作,後來就背著一個生活作風問題的處分,灰溜溜地走了。再後來的領導,就都喜歡「開門見山」了。

  瞿團大概是想早早把那個鄧名演打發走,就喊叫順子進來,問他有啥事。

  順子說事時,鄧名演也不走,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蹺起二郎腿,搖晃個不停。關鍵是香水味兒,刺激得順子有些吸不上氣來。桌上不知誰撂下的一包結婚喜糖,還有瓜子啥的,鄧名演端直打開就嗑了起來。

  順子在說事情的過程中,她還不斷地插話:「都賠了三萬還嫌少哇?你以為咱團是銀行啊!不就一根指頭嗎。」氣得順子就想把她那隻搖搖晃晃的短腿,狠勁踢兩腳。

  瞿團當下就打電話叫寇鐵,說這事還得跟寇鐵先協商。順子一聽說要跟寇鐵商量,心裡就毛了三分,可寇鐵電話一打完不幾分鐘,還就來了。寇鐵一進門,先跟鄧名演打情罵俏了一番:「喲,鄧姐也在這兒呀,今天這妝,可化得夠血腥的。」

  「老娘不使勁化兩下,不給臉上搪幾層,還能踏進你們這些領導的門嗎。」

  「這不都已經坐在瞿團的沙發上了嗎,莫非還想坐到團長的辦公桌上。」

  「我還想坐到老瞿的大腿上哩,可惜人老珠黃,沒人待見了。」

  瞿團說:「好了好了,我們還得開個小會,你的事我知道了。」

  鄧名演偏擺出了一副不走的架勢,說:「不就是說一根破指頭的事嗎?好像是研究啥子中南海的人事變動啊。你說你的,說完了我再說,我的事還沒完呢。」

  瞿團也不好把人再朝走的趕,就跟寇鐵和順子商量起來。先問順子:「你們的意思是賠多少合適?」順子說:「猴子也打問過好多人,他的意思是,希望團上能賠個十萬塊錢就行了。」瞿團還沒發話,鄧名演先暴躁得一下從沙發上別了起來:「還成了精了,一個爛裝台的,為給自己掙錢,廢了一根指頭,就要訛詐團上十萬塊錢,只怕你們想錢是想瘋了是吧?你是不是那個叫個啥子來著,哦,順子,刁順子,真格是姓刁呀,刁到俺團上來了,閻王不嫌鬼瘦是吧,你以為劇團是財政廳,是國稅局,瞿團長是油老闆、煤老闆是吧?門兒都沒有,你再敢胡鬧,全團人都跟你沒完。」

  這種油里沒她,鹽里沒她的事,竟然還弄得她先拍案而起了,氣得順子上下牙直打磕絆,不知如何說她是好。

  這時,寇鐵把話就接上了:「不管幹啥都得有個章法,有個王法,不是你們想要多少,就能給多少的,我也諮詢過律師了,人家覺得,賠三萬也就可以了。」

  「已經可以得很很了,一個指頭就三萬,十個指頭得三十萬,大拇指是不是還得加倍要?那還有十個腳趾呢,再要三十萬?其他地方還沒算,鼻子得多少錢?一個眼珠子得多少錢?要是一隻手,一條腿殘了瘸了,又得要多少錢?死一個人才賠多少嗎?從飛機上掉下來的,也不到一百萬嘛,你這帳敢算嗎?你叫個刁啥子來著,哦,刁順子,可以了,可以得很了,可以得很很了,人不敢得寸進尺嘛。再別胡鬧了,快忙你的去吧,瞿團的大事多得很著呢,再別在這兒胡纏了。」

  鄧名演說著就把他往出掀,就像掀一個要飯的,順子是從舞台上直接來的,身上穿的藍布大褂,確實髒得有些像撿破爛的,不過他今天腰杆是挺著的,面對這個把滿臉化得比上台演出,還更要血糊淋盪些的矮胖女人,他煞是大膽地表示出了一種鄙夷和反抗,「別動我,我跟瞿團說哩,和你有一毛錢的關係沒有?」

  順子肩膀一篩,把鄧名演篩出了老遠。這女人本來就有一股無名火無處發泄,這下就更是躁上加躁了,「你想咋你想咋,把你個爛裝台的還想咋?真格老娘是混背了,連陰溝里的蛆蟲螞蟻都敢欺負老娘了,你再欺負一下試試,你再欺負老娘一下試試。」說著,就朝順子身上撲,並且抬手就要打順子,瞿團急忙上前一把攔住了。

  這時,剛好靳導走了進來,「咋回事,還上全武行了?」沒等靳導把話說完,鄧名演到底還是插著空子,把順子美美踢了一腳,並且那一腳正好踢在順子的交襠處,順子呼地捂住那個地方,就窩下去了。靳導當下把臉變了:「哎,鄧九紅,你咋了?你咋能隨便踢人家順子呢?」

  鄧九紅,順子終於把這個過了氣的名演的名字想起來了,她叫鄧九紅。

  「你問他自己是咋犯到老娘手上的。哎,你說可氣不可氣,老娘跟老瞿在這兒談話哩,他一個爛裝台的,闖進來就要訛詐團上十萬塊錢,你說老娘能不挺身而出?不為團上說幾句話嗎?你沒看社會都成啥了,老娘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嗎?真是世風日下,刁民橫行哪!」鄧九紅還義正詞嚴的,不過最後那兩句,明顯是哪個戲裡的台詞,她說時還帶著濃濃的韻腔。

  靳導說:「別一口一個老娘老娘的,你好像比我還小一歲吧,怎麼就老娘起來了。」

  「我就要稱老娘,咋了?老娘要不是老了,還在世上受這份窩囊氣,連個破裝台的,都敢來推推搡搡的,要放在過去,這號臭大糞,給我拾鞋帶我都是不要的,你說,你說現在這,這還叫個世道嗎……」不知咋的,鄧九紅還先委屈地號啕大哭起來了。

  瞿團說:「好了好了,人家順子也沒把你咋,相反倒是你踢了人家一腳,你還要咋嘛?」

  順子那個地方還抽搐著,眼淚都痛出來了,他看見鄧九紅今天是穿了一雙前邊尖得跟錐子一樣的紅皮鞋,他見過尖頭皮鞋,但還沒見過這麼尖的,而那個最尖的地方,就釘子一樣釘在了他的要命處。

  鄧九紅哭著鬧著,不知咋的,還有些咽不上氣來,瞿團就趕忙安排人把鄧九紅背回家去了。

  順子還在那裡蹲著,那陣要命的疼痛總算過去了。倒是靳導還在開他的玩笑:「順子,檢查一下蛋,看散黃了沒。」這個不男不女的傢伙,本來他還是很尊敬的,可自打正月那場扮狗的演出,被她臭罵一頓後,他就徹底不想再理這個瘋婆娘了。

  他慢慢站了起來,還想跟瞿團繼續商量給猴子要錢的事。

  他們還在說鄧九紅,說鄧九紅這幾年也可憐,老漢跟她離婚了,老娘還癱在床上,關鍵是女兒也被人家拋棄了,三個女人在家裡過得很是恓惶。

  順子咳嗽了一聲,瞿團終於把話題又扯到了給猴子的賠償上。讓順子喜出望外的是,靳導一屁股坐在了他和猴子這邊,一再說,這是人的一根手指頭,是鮮活生命的一部分,更何況,這是一個靠手藝吃飯的人的指頭,她說三萬塊錢是絕對打發不了的。寇鐵說,他諮詢過律師,覺得賠到這個數已經可以了。靳導說,誰說這個數可以了那都是胡說,如果團上執意只賠三萬,那麼她個人會拿出一點錢來作為補償,因為戲是她導的,她說她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這些話讓順子聽了特別感動,這個女人在他看來,跟瘋子真的沒有兩樣,無非是沒被送進瘋人院而已。一上舞台,一開始排戲,幾乎六親不認,好像藝術就是她爺,她婆,她爸,她媽,她娃,誰哪怕是無意間傷害了一根頭髮絲,她都會像一頭暴怒的母獅子一樣,跟人拼命的。那晚上順子扮演狗出了岔子,這頭母獅子立馬就瘋掉了,當時那震怒,恐怕也只有捆綁、電擊,才能使她平復、安定下來。可今天,這頭母獅子,又可愛得跟廟裡的菩薩一樣,前後替猴子說話,替他說話,甚至還跟寇鐵針鋒相對地幹了起來,他心裡,迅速就恢復了昔日對靳導的崇敬與愛戴,靳導說到激動處,嗓子乾咳起來,他甚至立馬把腰猴下來,雙手將熱茶遞了上去。

  其實靳導還不是為這事來的,她是來說《人》劇修改排練的,遇上說猴子的指頭賠償了,就插進話來,跟寇鐵說得不依不饒的。瞿團就那樣靜靜地聽著,這是他的領導風格,也是秦腔團的風格,無論啥時開會,門都敞著,有人來找他,聽上一頭半句的,就敢插話,插了也就插了,用瞿團的話說,劇團麼,有啥大不了的秘密,聽聽群眾意見也沒啥壞處,所以,進他辦公室的人,渾身就都長滿了嘴巴。只有評職稱會議,不在團里開,那是因為有好幾年都開不下去,一開會,就有人端直坐在會場不走,後來才只好拉到外面去開的。就連順子,進瞿團的辦公室,也是有些隨意的,有時還順手捏一撮茶葉啥的,反正瞿團總是笑眯眯的,好打交道,好說話。但今天,靳導跟寇鐵說翻臉了,瞿團也就沒有讓他們再說下去,寇鐵把門一甩,說看誰還不會當李鴻章了,就先走了。瞿團讓順子也先走,說這事回頭再商量。他就出來了。

  順子走出門,還聽見靳導在說:「老瞿,給人家賠三萬確實不合適,人家是靠手吃飯的,那一根指頭,可咋都不止三萬塊,咱不敢虧了人家下苦人……」

  又過了一段時間,瞿團就找順子去商量,說看五萬塊行不。順子其實也跟猴子他們商量了,覺得瞿團還有靳導這些人,對大伙兒都不錯,加上長年還得在人家單位幹活,有個差不多就行了。就這,順子還是故意挺直了腰,以談判代表的身份,坐到瞿團的沙發上,跟瞿團扳了扳秤,又狠勁要了一萬:「看給個六萬咋樣?」「六萬就六萬。」瞿團答應了,看來這個數,他們提前也是商量過的。猴子領錢那天,寇鐵還說了幾句難聽話,說:「想辦法把雞巴也截了,不定還能訛個六十萬呢。」氣得猴子回來,說:「我都想把寇鐵的牙敲幾顆下來。」

  就在一切都按部就班往前走著的時候,順子家裡又出了一件大事,刁大軍回來了,二百多斤重的刁大軍,是瘦成一把麻稈,病得快水米不進的時候,被接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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