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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2024-10-09 21:16:08 作者: 陳彥

  順子這回是真的準備死心塌地地過城裡人的日子了,村里就自己起早貪黑,就自己過得最沒臉沒皮,連賭了一輩子博的疤子叔都不如,還別說那些成天釣魚、遛鳥、下棋、瞎逛盪的主兒了。就說人家大寶吧,跟自己一樣大,一起上的小學,還一起給菜地挑過大糞,可後來,人家也沒蹬三輪,也沒下過苦,也不看誰的臉,一輩子就守了八間房,吃租金,還活得連村主任都不尿。人家整天就圪蹴在門口看人下棋,一年收一起房租,一月再動手收一回水電費,其餘時間,永遠都是看棋、說棋、下棋,罵棋,有時罵著罵著,不是被人把棋砸到他臉上,就是他把棋砸到人家臉上。關鍵是人家還拾掇了個漂亮老婆,成天把飯端到棋攤子上,舉案齊眉地請人家咥哩。雖說是鄉下女人,可燙了頭,文了眉,畫了嘴,掛了核桃大的耳環出來,也不比城裡人差,那日子,大寶說了,給個省長都不干,嫌他媽婆煩。

  其實自己家裡的房,原來跟大寶一樣多,上邊有話,說是不讓加蓋,他就嚇得沒敢動。可人家大寶,管你誰說的,偏就給房上又摞了幾層,摞了就摞了,有人來批干,大寶端直拿把斧頭,嘩地楔在門上,就嚇得再沒人敢上門過問了。人家就這樣,淨白比他多出八間房來,租金一年也能多收上十萬。這回他也準備著學大寶啊,要是韓梅真叫不回來了,菊花也真出嫁了,他也給房上再硬摞幾層,他家裡也有斧子,來人尋事了,他也會朝門上砍。反正這回,他是準備徹底撇掉三輪,全面開始釣魚、遛鳥、養蟲,看棋,打牌,聽戲的悠閒生活了。弄這些事,他就不信他還比誰蠢笨了。

  鳴蟲這東西還真是好玩,順子一次買回來了七八樣,有蛐蛐,蟈蟈,金鐘,金鈴,銀鈴,塔鈴,馬鈴。他過去是養過蛐蛐、蟈蟈的,那都是在菜地里逮的,撂些菜葉,喝些水就行了。而這些從鳴蟲店買回來的傢伙,店主說最好多餵蘋果、香蕉、梨之類的東西。說這些傢伙都喜歡暖和,溫度越高,叫得越歡實,所以他一回來,就先搭起了爐子。爐子早都不用了,好在幾根鐵皮管子還在,牆角也還有幾十塊煤,幾下鼓搗起來,房裡就暖烘烘的了。他拉上窗簾,關了燈,讓房裡暗了下來,這些傢伙大概是以為天黑了,就試試火火叫了起來。順子得意地仰在沙發上,閉起眼睛,聽這些傢伙爭著給自己演唱呢。他用耳朵仔細辨別著它們的聲音,那叫得明亮、通透、長久,尤其是高音能拔得不讓人鼓幾下掌,就歇不下來的,是蛐蛐;那悶聲悶氣的,似乎一直在走直音,明顯嗓子不如蛐蛐敞亮的,是蟈蟈;那像敲鐘一樣穩健、厚實、做金屬聲的,是金鐘;那個一叫起來,就往下塌音、塌腔、塌板、塌氣的,叫塔鈴。賣鳴蟲的非要叫「塔鈴」,其實他以為叫「塌鈴」才合適呢。金鈴、銀鈴,叫聲區別倒不大,都是一種清脆、透亮得讓人耳朵想扯長了聽的小鈴鐺搖動聲,但它們的身子,卻是一個金黃、一個銀白的,可金鈴比銀鈴整整貴了二十塊錢呢。店主說,那就是一個皇后,一個貴妃的關係,買了它倆,你就皇后、貴妃都有了。經不住誘惑,他就把倆寶貝一回整回來了。最數馬鈴叫得特別,丁零噹啷、要緊不慢、要死不活的,就好像真的是騾馬過來了一樣。他小時,可沒少跟騾馬屁股走過,那時進菜地拉東西,就全靠的馬車,這種聲音,端直就把他帶到兒時看守過的菜地里去了。他一直聽它們給他演唱到很晚很晚,才從沙發挪到床上睡下了。這天晚上,順子覺得他是在田野上躺著的,中途醒來,甚至嚇一跳,好像是誰把他撂到昔日的黃瓜棚架下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出去買了豆漿油條和一個雞蛋灌餅,另外還買了一張報。報是已經訂過的,但得下月一號才能正式送,不過門口的報箱都已安上了,連賭徒疤子叔門口都是有報箱的。看報時,他還是喜歡坐躺椅,按村里那個退休幹部的弄法弄,那樣子才叫看報。他就一邊喝豆漿,一邊又架起眼鏡,躺在躺椅上看起報來。沒想到,猴子一大早就跑到家裡來了。

  他也沒讓猴子坐,猴子自己就把瘦屁股架在他的沙發稜稜上了,他沒讓猴子吃,猴子也是自己把那個雞蛋灌餅,臉厚地塞到自己嘴裡去的。

  他從鏡片上邊,朝猴子那根截了的指頭處看了看,還真的連根鋸了,那地方明顯豁出一塊來。

  猴子看他在看自己的截指,就說:「再想用這根中指罵人,恐怕是罵不成了。」

  「還有那根中指在嘛,你還能『責』。」順子說。

  猴子覺得順子跟過去完全不一樣了。要放在過去,無論誰開別人殘疾或者啥地方缺陷的玩笑,順子都是不接茬的,可今天,突然開起他截指的玩笑了,他心裡就有些犯膈應。他今天來,其實還是昨晚他們幾個商量好的,讓他再來請順子出山的。他的殺手鐧就是這根截了的指頭。

  猴子說:「這根指頭,他們還沒賠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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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去要嘛。」

  「你不出面,咋要?」

  「我不出面,你還不吃不拉了?」順子好像完全在說與他不相干的事,邊說還邊翻著報紙。

  「你真不管了?」

  「真不管了。」

  「你憑啥就不管了?」

  「憑我不想管就不管了。」

  「世上哪有這輕鬆的事,說不管就不管了。」

  「哎,我是誰發了文件任命的,還是你們投票選舉的,我憑啥管?」

  順子一句話還把猴子給嗆住了。

  「你快忙你的去。再說你指頭的事,年前都是跟瞿團說好了的,你不去要,還等著誰朝你嘴裡屙呀!」

  猴子看搭不上茬,尷尬地坐了一會兒只好走了。

  在猴子出門的一剎那間,順子心裡突然有了「無官一身輕」的痛快,雖然自己不是個啥官,可手下猴猴了幾十號人,那也是日夜不得安生的事,這下好了,誰就是把腿鋸了,跟他也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了。他突然唱了起來,還是用小花旦的嗓子:

  我爹爹貪財把我賣,

  我不願為奴逃出來……

  唱著唱著,他突然想起了他的那些收藏。幾十年跟劇團打交道,收藏下了好幾紙箱演出說明書,開始就是覺得那些劇照好看,滿地撇著可惜了,收著收著,就成了習慣,見演出就要弄一本回來,有的還請名演簽了名的。那年葛優來西京演話劇《西望長安》,他們裝的台,叼空,他就請葛優把名簽上了。陳佩斯來演《陽台》,他也是請他在說明書上簽了字的。還有濮存昕、宋丹丹他們來演話劇,他都借裝台、搬景的機會,在說明書上,讓人家留了大名的。他覺得這下是有時間了,該翻出來好好整理整理了。蟲在房裡鳴著,鳥在院裡叫著,他嘴裡哼哼著,就把幾大箱子說明書,都倒騰出來了。有些粘到一塊兒,連撕都撕不開了。他就慢慢撕,慢慢翻著,幾乎每一本說明書,都能讓他回憶起當時裝台、拆台、演員走台,他在側台、燈光槽看戲、打追光、搬景,以及跟名演擦肩而過的情景。幾個小時過去了,他才翻看了十幾本,他不想翻得太快,他已經有的是時間了,得慢慢翻,慢慢品,慢慢整理,慢慢回味,他好像突然懂得了收藏的意義。這大概也是他這個城裡人,跟大吊、猴子、墩子、三皮們的區別,他們就從來不待見這些東西,墩子見他撿說明書,還笑話他說,這紙擦溝子都硬了點。

  他有滋有味地把說明書弄到天黑,覺得腰痛背漲的,就起身出門到村里看下棋去了。村裡有一個長年不歇的棋攤子,是在一個路燈下圈著。在他印象中,無論颳風下雨,還是下雪,這攤子好像都沒散過。有時他裝台到天亮回來,有人還在那裡把棋子板得爆爆響。他平常很少在村里待,日子基本上都是在舞台上打發完的,所以他來,那些老棋簍子還有些稀罕。他知道大寶是真正看了一輩子棋的人,就湊在大寶旁邊,看人家大寶咋觀棋呢。其實大寶看了一輩子棋,也是吃了一輩子虧的人,咋都管不住嘴,愛說,愛出手,動不動就搶著把人家的棋子殺過河去了,好了好說,不好了,有那性子焦火的,就會拿棋子砸他的頭。他眉骨上,鼻樑上,都留過人家憤怒後的疤痕,可他還是愛看,還是愛說,還是愛動,用他的話說,這一輩子,也就好這一口了。他在大寶跟前蹲了一會兒,就見人家罵了大寶好幾次:「把你的×嘴夾緊!」「你那是嘴嗎是×?給我夾住了!」「你再動,再動我就把你的豬蹄子剁了。」可大寶就是把嘴夾不緊,把手管不住嘛,誰有啥辦法。

  順子看了一會兒,覺得也沒啥意思,加之晚上天也冷,就站起來了。他想跟大寶拉拉家常,問問他家那幾層樓加蓋的事,可又覺得伸不進嘴,正說準備走呢,一盤棋和了,在別人擺棋子時,大寶主動跟他搭訕起來了:「哎,順子老兄,你這些年給人家唱戲的裝台,沒少掙錢吧?看把你忙的,一年四季都見不上人,發了財,也沒說請哥洗個腳,打個炮啥的。」一窩窩人都笑了。順子就借湯下麵地說:「那行,我請你洗腳,走。」「走就走。」大寶起身就跟他來了。

  他說的洗腳,可大寶覺得他好像是有啥事要請教似的,就提出要洗浴了。既然把人家叫來了,他也不好說不去,就跟大寶進了洗浴城。誰知大寶是個得寸進尺的主兒,順子問他的話,他老是說半句留半句的,留下那半句,就坑著順子要按摩女,並且說這兒有俄羅斯的,要個外國妞,嚼幾口,換換口味。順子不答應,大寶就說他「活得抻不展」,抻不展就抻不展,反正順子是絕對不嫖不賭的。大寶就說他倒算個球,還不嫖不賭的,好像還準備競選總統啊。算個就算個,反正順子覺得讓他弄這事,他弄不下去。大寶還罵他說:你都搞了好幾個女人了,還在乎再多搞一個。順子說不一樣,這是嫖,他不嫖。兩人磨了好半天牙,最後順子沒辦法,給大寶硬撇了三百塊錢,才自己走了的。

  這一趟澡洗的,真有點窩囊,不過他還是把大寶加蓋房的事問了個大概。

  他看大學都開學了,估摸著韓梅也該去學校了,就去商洛走了一趟。他從內心還是想韓梅回來,這畢竟是自己從五六歲撫養大的女兒,說走就走了,心裡咋都擱不下。要是她還回來,那房咋都還是要給她留著的。可到學校見了韓梅,就讓他心裡涼了半截。儘管他來時,是故意捯飭過的,還穿著好些年前韓梅她媽給他做的那件米色風衣,還有那套藏藍西服,不過出門前,都是花錢專門熨燙了的,三接頭皮鞋,也是擦得鋥光瓦亮的,可韓梅還是把他叫到學校外邊跟他說的話,好像是生怕讓人看見了似的。並且話很強硬,說絕不再踏刁家半步,雖然都是衝著菊花來的,但那種前情一筆勾銷的生硬感,還是把他的心,深深刺痛了。他問她跟那個同學朱滿倉的事,韓梅端直說,他們都結婚了。順子驚呆了,說這麼快?她說大年三十被逼得走投無路了,就是投靠人販子,投靠黃世仁,也得投啊。她還說,他們是正月十五在他們家鄉辦的結婚登記。反正所有話,都含著刀,帶著刺,尖溜溜,硬邦邦的,扎得他整個身心,只能一個勁地往後退讓。他感到,這回是徹底把娃心傷了。同時,他覺得自己的心也被傷透了。他來時,身上是給韓梅揣了幾千塊錢的,他掏給她,但她拒絕了,拒絕的態度,也是沒有絲毫迴旋餘地的那種,讓他覺得,拿錢的手,都沒法往回收。

  他走了,為了韓梅,他來過好幾次商洛山,過去留下的印象都那麼好,這一次,卻陰沉沉,灰濛濛的,連路邊的山石,也多了幾分看不清面目的乖張和尖利。

  在過秦嶺隧道的時候,寇鐵一連來了幾個電話,他本來不想接,可寇鐵不住地打,連身邊的乘客都有些煩了,他才接的。寇鐵還是那副居高臨下的神情,生硬地吩咐他說:「明天有個晚會要裝台,得上二十幾個人,一共給六千塊,你一早就帶人到劇場去,晚了別人可就去了。」要放在平常,他自然是要說出一串感恩不盡的好話的,可今天,他嘴裡蹦出的,卻是硬得比寇鐵的話還要硬十分的兩個字:

  「沒空。」

  然後就狠狠地把電話掛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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