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2024-10-09 21:15:47
作者: 陳彥
這個年過的,真他娘的,是倒了八輩子血霉了。順子到底沒撐住,渾身發燒,還打擺子,正月初一晚上,等菊花回來後,就獨自一人去醫院了。
燒得稀里糊塗的,他一頭扎進醫院,就栽倒在前廳了。後來覺得是有人把他抬進了房裡,弄到手術台上,扒了褲子,把屁股那裡又痛、又涼、又蜇人地處理了好半天。再後來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等他徹底醒來,已經是第二天早晨了,他躺在病床上,掛著吊瓶,鼻子插著氧氣管,身邊還擺了幾樣儀器,這些儀器的管子,都連在自己的頭上、胸脯上和手腕、腳腕上,他知道,這都是病情很重的人才用的。韓梅她媽臨死前,渾身就插滿了這些東西。難道自己也不行了?他突然想,其實死了也不是啥壞事,就這樣死了,也許老天爺給他選擇的,還是最好的時候最好的死法。
病房裡有十幾張病床,只住了他,還有一個孩子,那孩子身邊總圍了有二十幾號人,他就是被這些聲音吵醒的。有人見他醒來,就都朝這邊張望著,一個孩子跑到外面去喊護士阿姨,說病人醒了。護士是和醫生一起進來的。醫生問了一下他的感覺,他說:「還行。」但嘴裡特別干,嘴唇打不開,說的話,醫生可能沒聽見,又問了第二次,他就使勁把那兩個字又說了一遍。醫生說他「二」得很,肛門都化膿這長時間了,不好好治療,還問家裡怎麼沒來人,他輕輕搖了搖頭。醫生說,餓了可以喝點稀飯啥的。他也沒搖頭,也沒點頭,不知稀飯從哪裡來。餓倒是真的有點餓了。
圍坐在那孩子身邊的一位老人,問醫生,能不能讓病人喝點雞湯?醫生問放沒放辣椒、蔥姜啥的,老人說沒有,醫生說可以。那老人就把雞湯端到他身邊來了,他還以為人家是問自己的孩子能不能喝呢。老人說:「你把這缽雞湯喝了吧,我孫子昨晚放炮,把手炸了,給他熬些雞湯還不喝,只鬧著要吃肯德基呢,你說這孩子,唉。」他覺得不好意思,直搖頭說不喝,但老人還是把雞湯端到他床頭,用勺子給他餵了起來。一邊喂,一邊也是問家裡咋沒來人,還問他是哪裡人,他都沒好回答,但再餵的時候,他眼角的淚水就滾下來了,老人也就不再問了,只一個勁地給他喂,他就把一缽雞湯喝完了。
那一家人,看他把雞湯連雞肉吃完了,還都挺高興的,反倒把他弄得不好意思起來。從他們的相互稱呼中,他聽出,這裡面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叔叔嬸嬸,還有舅舅姥姥的,反正能來的親戚都來了,都圍繞著孩子在這裡過年了。那種溫馨、和睦、團圓的氣氛,讓他又想到了素芬、韓梅和菊花,甚至還有死去的第二個女人趙蘭香、跑得無影無蹤的第一個媳婦田苗。
這個家,怎麼就過得散架成這樣了呢?他記得他爸說過,人在做,天在看呢,刁順子到底是做了啥壞事,要遭這樣的報應,幾乎所有人都離自己而去了呢?躺在病床上,他又給素芬和韓梅撥了好多次電話,希望有一次是僥倖能通的,可那兩部手機,就跟舞台上散了戲的大幕一樣,直到人盡燈滅,似乎都再不會打開了。
他勉強住到正月初五下午,打完吊瓶,到底還是不顧醫生護士勸阻,悄悄出去給人拜年去了。有一個人,每年正月初一,雷打不動都是要去看的,那就是他的小學老師,他都看了快三十年了。
老師姓朱,就住在端履門裡文廟背後的一個窄巷子裡,西京城最有名的碑林博物館的後門,就對著老師家的窗戶。離老師家不遠,還有一個叫下馬陵的地方,那裡有一個董仲舒墓園,是老師經常去的地方,有好幾年他去拜年,師娘都說老師到墓園走路去了。老師無兒無女,有人說是師娘的原因,師娘前年也走了,家裡就剩下老師一個人了。
老師家的門很窄,但門上年年都會貼上老師親手寫的對聯,自前年師娘走後,這對聯就再沒貼了,別人家門口都貼了大紅聯,掛了大紅燈籠,老師家門口,就顯得特別的冷清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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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家的木板門是虛掩著的,別人家都換鐵門了,但老師依然堅持著這個老木門,他都幫著修幾回了,木門背後的幾道鐵條,還都是他用螺絲卯上去的。
這是一間半老房子,老師說,自打他記事起,就住這兒了。住在他家隔壁鄰舍的,這些年都「騰籠換鳥」出去住上了大房,但他始終捨不得這個地方,因為他的那個小鴿子樓上,剛好能看見碑林里的一切,他喜歡這種感覺,他時常就是在那個鴿子樓上,讀書寫字的。
他一進門,老師就知道是誰來了:「順子。」
老師是在鴿子樓上搭腔的。
「老師,學生給你拜年,都來晚了。」順子說著,就順著木樓梯上樓了。木樓梯也不穩當,中間有一塊橫板都掉了。
順子爬上小樓的時候,老師正臥在床上看書。小樓大概有四五平方米左右,剛好能放一張窄窄的書桌,書桌旁放了一張床,床裡邊摞著一摞又一摞的書,老師瘦弱的身體,剛夠在這些書邊躺下來。
老師大概有好久沒有理髮了,頭髮是用指頭梳理過的那種自然狀態,粗粗的髮絲,翹起來的地方,都很堅硬,硬得好像剛剛切斷的鋼絲,雖然是七十三歲的年紀了,但並沒有謝頂,只是花白得逐漸難以找見那些青絲了。老師寬額,方臉,大下巴,厚嘴唇,總之,一切看上去,都是周周正正的樣子。
老師見他上來,就坐了起來。
他急忙說:「老師,你躺你的。」
老師說:「都躺一天了,也該起來坐坐了。」
順子把給老師拜年的幾樣禮物,放在了書桌上。那是老四樣:德懋功水晶餅,老鐵家臘牛肉,坊上油燜花生米,還有一瓶老紅西鳳,都是老師特別愛的幾樣東西。幾十年前,他就給老師送的這幾樣,從幾塊錢,到幾十塊錢,再到現在的一百多塊錢,反正每次送來,師娘都要還點禮,總是不讓空手回去的。
順子還是先檢討,說初一不該沒來,老師就問,是有啥事吧?順子就一五一十地,把家裡發生的事,給老師說了。過去第一個老婆跑了,他是告訴過老師和師娘的,娶第二個老婆,也是跟老師和師娘商量過的,第二個老婆死,老師和師娘還去殯儀館送葬了。娶素芬,確實沒跟老師說過,那時師娘剛走沒幾個月,他覺得不好跟老師說這事,現在素芬走了,才跟老師說,都覺得有點對不住老師。
老師聽他說完家裡的這些事後,輕輕嘆了口氣說:「慢慢往前磨吧,有啥辦法,好在你總是沒虧過人的。來,我們喝兩口。」
過去每次來拜年,師娘總是要炒兩個菜,讓他們喝一頓酒的,前年師娘走了,去年來拜年就沒喝。順子說:「真想陪老師喝兩盅,可我……都不好意思說,痔瘡犯了,還打吊針著的……」
「那就不要喝了,身體要緊。」
「不,老師,我看你喝。」順子說著,就把自己拿來的臘牛肉、油燜花生米和紅西鳳打開,老師說,把德懋功水晶餅也打開,他一直都喜歡吃這個,這是西京城最老最傳統的食品了。現在年輕人都不愛吃這些東西了,但他和老師都還特別喜歡。順子記得他上小學時,第一次到老師家,師娘就給他發了一個水晶餅,吃得他香的,到現在還記得那個水晶餅的樣子,是掉了半圈酥皮的,而那酥皮就掉在盒子裡,師娘再沒捨得給他們往出拿,而是小心翼翼地,把酥皮和剩下的點心包了起來,並用一根紙繩子,捆了又扎的。
老師沒有先吃臘牛肉,花生米,而是先拿起一個水晶餅吃了起來,老師說:「這個你能吃吧?」
「能。」
順子沒有直接拿水晶餅,而是把老師剛拿起的那個水晶餅掉下來的半圈酥皮,先拿過來慢慢咽了下去,然後才拿起一個完整的來。
老師說:「真好吃。」
「嗯,好吃。」
「我看街上都很少有賣的了。」
「少了,我還是到回民坊上買的。」
「老師今年七十三了,牙都快咬不動了。」
「沒事,我看老師還硬朗著的。」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叫去商量事啊。」
「你放心,老師,閻王不會叫你的,我看你最少也是一百往上的壽數。」
「你師娘在,老師倒是想厚顏無恥地活著,可你師娘一走,實在是孤單哪!」說著,老師輕輕抿了一口酒。
「老師,你要再是厚顏無恥地活著,那我簡直就是死不要臉地活著了。」
「沒有,順子,你沒有,你是鋼梆硬正地活著。你靠你的脊樑,撐持了一大家子人口,該你養的,不該你養的,你都養了,你活得比他誰都硬朗周正。」
順子突然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說:「連親生閨女,都瞧不起自己,我活得還硬朗周正個屁。」
「那是另一碼事。多跟娃溝通溝通,菊花婚姻不順,也是她脾氣越來越古怪的原因。你還得花時間多陪陪她。」
「她瞧不起我,根本瞧不起我,一句話都不想跟我說,我也想跟她說來著,可還不等我說一句,人家就叫我出去,你說我把人活成啥了?唉,這年月,人沒用了,真是兒女都把你不當人哪!」順子說著勾下了頭。
「我最不喜歡你說你沒用的話,順子,你不比他誰差。」
「老師總是不嫌棄我,年年來,年年都給我說好聽的話,其實學生活得窩囊得很,有時真的連狗都不如。都給你丟人了,老師,哪還有這樣沒出息的學生。」
「不怕你笑話,老師教了四十多年書,學生少說也幾千號人了,可還記得朱老師的,也就你順子一個了。」
「還有吧?」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自打退休,來看老師的就稀疏了。今年,就來了你一個。」
「都沒良心。」順子都有些為老師不平了。
可老師卻很淡然地說:「不能這樣說,順子,這很正常,一個人,總是會記著,當下對自己最重要最有用的人,小學老師,就像大雁塔那埋在土裡的底座,你不能埋怨,人家塔尖看不見自己。」
「老師,聽說你教過的學生,還有到北京去當了部長的。」
「我不記得了,只聽他們說,我記不起是誰了。」
「這裡邊,可能就數我刁順子活得最沒名堂了,一個破蹬三輪的,可你還從來沒嫌棄過。我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放暑假,到學校里給菜地擔大糞,在廁所遇見你,嚇得把糞桶都摔了就跑,生怕你看不起我這個學生,可你把我喊回去,把糞挑子弄好,放到我肩上讓我走,後來也沒瞧不起我。」
「我都忘了,啥時候的事呀?」
「我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後來還有一次,我上初中的時候,還是放暑假,弄了一輛三輪車,拉人掙錢哩,在端履門裡邊,遇見你和師娘,嚇得我用帽子把半個臉都捂嚴了,可師娘還是認出了我,把人丟的,都想撞到城牆上算了。可你和師娘,還專門要坐我的車,跑了一趟小東門,硬塞給我五塊錢,你記得不?那時候,五塊錢恐怕要頂現在五十塊哩。」
「不記得了。你咋盡記著這些事?」
「都是給老師丟人的事,可老師沒嫌棄,就記得深。」
老師一粒一粒地細嚼慢咽著油燜花生米,一口一口地品著老西鳳,說:「老師為什麼要嫌棄你呢?人都不容易,老師從來不喜歡,什麼『不想當將軍的士兵,就不是好士兵』這句話,都去當將軍了,誰當士兵呢?關鍵是人咋樣,人不行了,挑個大糞,蹬個三輪也不行。挑大糞,他會把大糞故意潑得滿街都是;蹬三輪,他會偷雞摸狗,順手牽羊,那才叫活得沒名堂了呢。孔子有七十二個學生,哪個學生能做啥,孔子是要因材施教的。有個叫子路的學生,明明沒有當將軍的能力和智慧,偏要去當將軍,孔子覺得他是不會善終的,果然,子路就死於非命,讓人剁成肉醬了。孔子才是真教育家呀!前幾天,我看報紙,說一個大學老師,認自己學生的唯一標準,就是看他一年能掙多少錢,這不混帳嗎?還老師呢。」
「能掙錢畢竟是本事。這年月,沒錢親爹也不成爹。有錢哈都放光芒。老師,你不知道,人有時被錢逼得,唉,要不是搶銀行得挨槍子,我可能都搶銀行去了。」順子說著,也抿了一口酒。
老師突然把酒瓶子一蹾,一股酒端直從瓶口衝出來,濺得滿桌都是,順子正抿在嘴裡的酒,都沒敢再往下咽地怔住了。
老師極其嚴肅地說:「什麼話?這是什麼話?你還準備搶銀行啊?啊?這像你說的話嗎?我跟你交往幾十年了,最不喜歡聽的就是你這句話了,要不得,這可要不得,這是想都不能想的事。」
順子急忙轉圜說:「我就是打個比方。」
「比方都不能打,聽了讓我瘮得慌。」
「就是打個比方,老師。」
「行了,再沒啥比方打了,你必須把你腦子裡這些東西清理乾淨,我的學生刁順子,是一個靠自己雙手吃飯的活得乾乾淨淨堂堂正正的人不比他誰低賤……」老師一口氣說完這句話,就一連聲地咳嗽了起來。
順子急忙給老師捶著背,邊捶還一邊賠不是:「我錯了老師,我就是說說,還真沒那個賊膽呢。」
「說多了就會有的。即使你沒有,常跟別人說,那也是會撩撥起別人的賊膽的,要是把別人的歹心撩撥起來,你也是有責任的。」
師娘老說老師是一根筋,好多學生和家長,就是不喜歡他這一根筋的毛病,才不來看他的。不過,老師對他還是第一次這麼凶。難怪他老讓菊花來看望老師,菊花死都不來了。韓梅也來看過幾年,後來也不來了,今天他才看出,老師是這麼愛認死理的一個人。
他看老師是有些不高興了,就說:「老師說得對,我一定改正。」就準備起身走了。
老師也沒留,只是在他出門的時候,又說了他一句:「腰又猴下了,我就不信,你還不如我的腰了,挺起來,再挺直些,這不就行了嗎。」
他就挺著腰杆出門了。
每次從老師這兒出門,老師和師娘都是這句話,叫他把腰板挺起來,說人的腰,你堅持往直挺,就挺起來了,說往下猴,也就徹底猴下去了。他每次從這裡出來,腰都會挺得比過去直些,可今天挺了挺,就覺得特別的酸痛,背過老師,他還是猴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