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2024-10-09 21:14:05
作者: 陳彥
韓梅真的是需要很好地打理一下自己的生活了,到底該怎麼走,她得給自己定出一個方向了。她首先想到了律師,必須從法律上,給自己找到一個依據。這在過去,是從來沒有想過的事。她五六歲時,跟著母親來到這個家,由開始不適應,到適應,再到忘記過去,徹底只記得這個家,這個唯一的家。十五六年過去了,怎麼就突然又被嚴正指出,這不是自己的家了,那個租住的裁縫鋪,才是自己的家,自己只是個拖來的「油瓶」,甚至跟斷腿狗一樣,是個必須滾蛋的騷貨。
她知道繼父並無趕自己的意思,繼父甚至是愛自己的,儘管愛的方式粗放了些,但他在自己與菊花的天平上,是沒有親疏之分的,有時甚至還更加偏向自己,這是她心裡非常清楚的一點。可繼父在這個家裡,又明顯害怕著菊花幾分,尤其是在娶回蔡素芬後,就理虧得幾乎完全說不起話了。她甚至想,要是蔡素芬不來這個家,也許她與菊花還鬧不到這種程度,可問題是蔡素芬來了,並且比自己關係更特殊地楔進了這個家庭的心臟,人家與男主人,是心心相印、相濡以沫、如膠似漆等等等等的日同茶食夜同眠的關係,而自己越來越像個膽囊、贅瘤甚至指甲殼,切了也就切了,剪了也就剪了,消除了,蒸發了,也絲毫要不了這個家庭的命。
韓梅是跟菊花撕抓完後出門的,那時鼻血還沒有完全止住,鼻子明顯腫著,蔡素芬要領著她一塊兒到醫院拍片子,害怕鼻骨打折了,可她沒讓,她堅持要自己去。繼父就硬給她口袋塞了一千塊錢。
出了門,她先去醫院看了看,大夫檢查後說,是軟組織損傷,給裡面清洗了一下,又開了點藥,她就離開了。
她突然那麼思念起鄉下的朱滿倉來。最近朱滿倉老給她打電話,發信息,她都沒好好接,也沒好好回,還是怕陷得太深。其實她心裡,還是蠻想朱滿倉的,這陣兒尤其想。
她想起在學校時,有一天,她和朱滿倉跟另外幾個同學,一起到二龍山水庫去玩,大家都下水游泳時,她和不會游泳的朱滿倉,就在岸上給大家看衣服、看行李。她看見別人嘴裡在吃黃澄澄的杏,就說,自己嘴也酸了。朱滿倉二話沒說,就跑到兩里路外的水果攤子上買去了。誰知她被三個剛上岸的油皮小子盯上了,他們一人只穿著一個三角褲頭,都一副雄性威猛的樣子,卻訕皮搭臉的,硬糾纏著要一人抱她一下,說還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妞,並且一再解釋說,就抱一下,誰抱兩下都是豬,還說誰有邪念了,誰下輩子也托生豬,或是被人劁了做太監。其中一個個頭矮些的,還油腔滑舌地說,只要是人,他就無法忍受這種與人間至美擦肩而過的悲痛。嚇得她一邊拼命喊叫,一邊往後退,但他們還是嬉皮笑臉地硬貼了上來。這時朱滿倉跑回來了,一下護住自己,那種毫無畏懼的神情,至今都還深深銘刻在她的腦海中。雖然那三個人,也並沒再做出任何非禮的舉動,只是其中一個渾身紋滿了龍爪的高猛小子,拍了拍朱滿倉的肩頭說:「看你瓜瓜的,艷福還不淺哪!」然後三個人就笑著走了。韓梅在那一刻,突然覺得,朱滿倉就是自己的守護神。今天刁菊花從窗口跳進來那陣兒,她第一個想到來保護自己的,不是繼父,而是朱滿倉,唯有朱滿倉在場,她才可能得到真正的保護。
她給朱滿倉撥通了電話。朱滿倉自然是興奮得有些快哭的感覺了,他說他在給牛欄出糞,就是把牛糞從牛欄剷出來,然後拉到地里,等來年春上點包穀時好用。朱滿倉問她在幹啥,她竟然脫口而出,說了聲:「想你了!」她可從來都沒有給他說過這種曖昧的話。朱滿倉那邊語言就有些哽咽了,他說,那你來我們這兒吧,可好玩了,這兒昨天下了一場雪,漫山遍野都是一片銀白,美極了。他還說,他立馬來接她。她沒有表態。他又說,她要是不來鄉下了,他問他來西京城行不,她還是沒有表態。那邊信號實在太弱,朱滿倉說,他都上到家門口的核桃樹頂上了,但通話還是不停地中斷,她就把電話掛了。
韓梅找到了一家律師事務所,那位中年律師很熱情。她諮詢了一下自己家裡的這種情況,誰知律師回答得很乾脆,說:「你有與你姐相同的財產繼承權。法律上規定,親生子女,養子女,有撫養關係的繼子女,都享有父母的財產權。」律師還特別說,「你五六歲就來到這個家裡,是繼父把你撫養大的,這就叫撫養關係。如果十八歲以後,再來這個家裡,就不具有撫養關係了。」他還問,「你要打官司嗎?我替你打,只要像你說的那樣,就絕對是贏官司。」
韓梅說,現在還不需要,但以後也許會來找他。
韓梅從律師事務所出來以後,又接到了朱滿倉的電話。朱滿倉說,他咋覺得,她情緒有些不正常,他說他連夜就來西京城看她。她阻止了,她說她好著呢,但朱滿倉說,他已經把衣服都換了,準備去車站呢。她十分堅決地說:「不許這樣。」她說她有好多事要辦,很忙,沒時間接待老同學,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掛了電話後,韓梅就信心滿滿地回家去了,那是刁菊花的家,也是她韓梅的家,她在法律上,終於找到了支持的依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