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2024-10-09 21:13:10 作者: 陳彥

  順子開始咋都不願去結帳,人家老闆見面就問,就催。後來,是素芬讓他去結,他才硬著頭皮去結了。菊花一共住了八個晚上,一晚上是二百四,順子死纏活纏的,最後打了六五折,人家算是給了大面子。不過,菊花還簽單,吃了八百多塊錢的飯,消費了人家房間裡擺的小吃、啤酒、礦泉水、巧克力,用了人家的一次性毛巾,還打了人家一面鏡子,合下來也近四百塊,反正算來算去,最後,人家把面子給到底,總共還是結了兩千多。掏錢時,順子的臉都快氣歪了。好在人是出來了,這個無底洞,倒是堵上了,他就十分感念著瞿團長。他又專門去了一趟瞿團長的家。瞿團說,這娃的這根筋,只怕是擰得厲害,還得慢慢來,讓他不要著急。他急也沒辦法,就只好先由著她的性子去了。

  就在這時,順子又接了一宗大活兒,一個地產商,在西京城東,圈了一大片地,要搞一個大型答謝晚會,據說,不僅要把全國一流歌手和港台明星一網打盡,而且還要請美國的搖滾歌星來助陣,舞台當然是要超一流的豪華氣派了。從總體策劃,到整個晚會的實施,自然與順子沒有關係了,但他分到了一杯羹,並且是一杯過去不曾嘗到的美味佳肴。整個晚會基礎裝台部分,全部由他的團隊來完成,時間是半個月。總導演開會那天,順子在場,那是在西京城最豪華的超五星酒店開的,順子進過多次五星酒店,那都是從後門蹬三輪給人家拉東西,從正門進來,並且還堂而皇之地坐在會議室里開會,這是第一次。他甚至有一種莫名的興奮和昂揚的鬥志,覺得這回,可能是要跟這台晚會一起,出大名了。以後西京城提起這台晚會,台誰裝的,是他順子的班底,那豈不要做西京城裝台的壟斷生意了?

  順子在傾聽總導演的晚會闡述時,甚至激動得渾身都有些顫抖。總導演一口京腔,據說是京城來的「金牌大導」,底下也在瘋傳,說這人跟中南海的大人物都有關係呢。總劇務在開始介紹他時,一口氣說出了他執導的十幾個全國著名晚會,順子雖然一個都沒聽過,但那渲染、那陣仗,已使他肅然起敬得只差匍匐在地,聆聽教誨的份兒了。

  總導演滿臉的鬍子,有些像美國人抓的那個賓·拉登,頭頂倒是寸草不生,毛髮有一種長倒了的感覺。他一邊口若懸河,大肆渲染著晚會《金秋田野頌歌》的宏偉構想,一邊不停地拿著一個十分精緻的木梳,在一毛不拔的腦門頂上,上下左右地來回梳個不停,讓人看著老想發笑,但會場裡,卻嚴肅得沒有人敢笑出聲來。因為總導演說,這是在搞一次真正的藝術,他要讓西京,甚至全國,乃至世界,永遠記住這個晚會。他的口號是:令國人震撼,讓世界驚奇。他要求所有工作部門,都要不為名,不為利地為藝術日夜奮戰,直到取得最後勝利。順子激動是激動,但他到底還是不能為藝術,徹底改了算老婆帳的毛病,聽著聽著,思想就跑了毛,他在算這半個月,自己到底能掙多少錢。

  這趟活兒,還是寇鐵給他介紹的。寇鐵在這趟活兒中,也只是負責裝台這一部分的劇務,人家總劇務是說京腔的。好像總劇務下面,還有一個劇務主任,寇鐵就歸那個劇務主任領導。他歸寇鐵領導。寇鐵找他時,說裝台部分,一共是三百萬,但有二百萬,都是租設備用的,這一部分不歸他寇鐵負責。剩下一百萬,就是搭建舞台、安裝露天池座、還有環境布置的,反正只給他順子十萬,讓他弄三十個人,負責搭台子,搞臨時池座,以及環境布置。他死磨硬纏的,最後寇鐵又給他加了五千塊。不過,卻要他按三十萬元簽合同,寇鐵說,這是劇務主任的意思,人家還要打點上邊的人呢。順子開始有些不願意,覺得讓這幫人把自己虧得太狠了,就說無論如何得加到二十萬他再簽,可寇鐵又加了五千,就再也不加了。順子想,各算各的帳,這畢竟是自己此生裝台最大的一單生意了。他毛算了一下,要是順利,十五天下來,給大家分過後,自己可以拿到一萬多,如果再讓素芬加進來,他們兩口子,可以分到一萬五十塊左右,咋都是合算的。加上這樣上檔次的晚會,落個名分也是值得的,他就只擔心,給人家把台裝不好了。

  總導演講完話,順子還是習慣性地蹭到了人家跟前,想說幾句話。他是幾十號人的頭兒,不出這個面是不行的,他得跟所有管事的人拉熟,拉熟了,有些事就好商量,有時也能少吃好多虧。這是他多年裝台的經驗。

  

  這個總導演的勢,畢竟是太大了,順子蹭到人家跟前,還是有些慌張:「總、總、總導講得太好了,到底是京城名導,大導,金牌導,高,實在是高!您老放心,我保證把台子給您搭好,並且準時交台,讓您按時合成,絕不拉藝術的後腿。」

  總導演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地問:「你,幹嗎的?」

  寇鐵上邊的那個劇務主任急忙上前介紹說:「這是具體負責裝台的。」

  寇鐵害怕說不清,也急忙湊到跟前說:「這是西京城最好的裝台公司,他是頭兒,叫刁順子,刁經理。」

  「刁德一的刁嗎?」總導演似乎有些興趣地問。

  順子急忙點頭:「是的,刁德一的刁。」

  「我看你演個刁小三蠻合適嘛。」總導演一說,大家都哄堂大笑起來。

  順子連忙說:「咱就是個下苦的,哪能演了刁小三,那好歹也是有名有姓的角兒啊。」

  「哈哈哈,說得蠻內行的嗎。好好裝,這次來的可都是頂級大腕,他們對舞台挑剔很大,可不敢有任何紕漏,要是把誰的腳歪了,腰閃了,你可是吃不了得兜著走啦。」總導演說完,看都沒再看他一眼,就端直被幾個助理,擁戴著離開了會場。

  《金秋田野頌歌》的舞台,是在一塊巨大的麥田中搭建。麥田旁邊有一個村辦鋼管廠,早都廢棄了,只剩下一排空曠的破敗廠房,剛好被用來作為晚會的工作場地。順子把他的隊伍全部都拉了來,住在最大的一個廠房裡,連灶都是自己開,順子讓素芬和三皮做飯,一場轟轟烈烈的野外裝台工程便開始了。

  順子他們的任務,先是修路,得把離麥田有好幾百米遠的公路,直接連到舞台邊,要不然,所有東西都進不來。地還算平整,可要真把路連起來,順子他們三十個人,挖溝平坎的,就整整幹了三天,最後,才勉強讓卡車把鋼材運到地里來。順子是西京城的菜農,打小雖然也在地里刨食,可還沒幹過這麼重的活兒,三天下來,累得腰都抬不起來了。先前都還覺得活兒整單的人,就有了怨氣。猴子尤其賊,知道這大的世事,裝台的價錢,也一定比平常高許多,就一直在打聽晚會的總體費用。當得知晚會總造價三千萬,光舞台部分就要花三百萬時,他就跟大吊說,這裡面貓膩太大。順子被逼得沒辦法了,才悄悄跟猴子和大吊說了實話,看起來合同是簽了三十萬,但他們實際只拿到十一萬。這事是啞巴吃餃子,只能心裡有數,無法說出。順子安慰說:「咱們就是下苦的,只要有根骨頭啃就行了,別管人家吃多少肉,那肉再多,也刨不到咱碗裡。何況這回這根骨頭,比平常多了不少肉呢。」他們就在一起,把帳算了幾個來回,不過算來算去,還都是些帳,到現在,現金也才只給了一萬,是讓辦伙食的。他找寇鐵要了幾次,讓先給付一部分,說大家都要養家餬口呢。可寇鐵去問劇務主任要了幾次,都沒要到,人家說天底下沒有這規矩,都是裝完台付帳。他也只好不停地給大伙兒解釋,讓放心,說這個地產老闆,錢多得只差點火燒了。

  雖然是深秋季節,可塬上,中午的太陽毒得人沒處躲,十幾天下來,順子的隊伍,就成從燒炭窯里走出來的黑鬼了。好多人的臉和胳膊,都曬脫了皮。舞台總算搭起來了,燈光也吊上鐵架子了,電也接通了,總燈光師都到場了。「總燈」也是一口京腔,來時是快天黑的時候,裹了一件黃軍大衣,前後也跟了好幾個人,順子始終都沒能看清大師的臉面。但執行燈光師,是省秦腔團的丁白大師,順子一下就知道,這個「總燈」的級別了。後來聽說「總燈」是丁白的老師,難怪丁白都來給他打下手了。整個燈光一亮,順子才看出大師的氣派,總共用了一千二百多隻燈,燈位也布得跟舞台上完全不同,大師只指揮著對了幾下光,整個塬上,就美輪美奐得如同進入仙境了。

  素芬顧不得洗菜、搗蒜、準備夜宵,也從屋裡跑出來看「西洋景」。三皮畢竟是見過一些陣仗的,就讓素芬去看,他說他先擀麵。那條斷腿狗,一直緊跟著素芬,素芬看人越來越多,怕被看熱鬧的人踩著了,就把好了抱在懷裡,湊到了舞台底下。

  順子這陣兒在舞台上下來回跑著,這十幾天,已經把他累得犯了痔瘡,只有素芬清楚,順子是在忍受著怎樣一種痛苦的折磨。他走路時,明顯把雙腿分得很開,猴子就開玩笑說,順子有了三房,把蛋給掙大了,腿都夾不住了。

  順子沒有忘了主動到「總燈」面前報個到。他已聽大夥都叫他皮總,其實這個皮總,倒是長得很平易近人,要不是一幫人圍著,就他這模樣,在這塬上,隨便走走,人見了,也就以為是個販菜的。順子畢恭畢敬地走到皮總面前,幾次想插話,又插不進去,人家一直在商量著什麼。順子看見,在皮總的臨時燈光設計台上,也擺著一大缽炒黃豆,皮總不時伸手進去捻一顆,撂進嘴裡,咯咯崩崩咬幾下,慢慢咽下去,然後又再捻起一粒來。原來丁白晚上對光要吃炒黃豆,是跟他師父學的呀!吃了炒黃豆,肚子就會做氣,皮總也不例外,吃著說著,底下的氣,也在毫不掩飾地一批一批地無序泄漏著,好像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了。倒是讓順子對頂級燈光大師少了些神秘感。終於,在皮總喝水的時候,他把話插進去了:「皮總,您看燈還有啥地方裝得不到位的,您老儘管吩咐,咱是隨叫隨到。」皮總好像沒太聽懂他的話,就看旁邊的人,順子又急忙變成普通話說了一遍,那個劇務主任就不耐煩了:「去去去,該幹嗎幹嗎去,怎麼誰都來跟皮總匯報,這麼大的晚會,這樣沒有層級管理意識,還不亂套了。沒事都不要到總設計台來。」順子被弄得面紅耳赤地離開了設計台,他甚至看見,狗日的猴子,吊在一根燈杆上,正看他的笑話呢。

  不把他當人也好,順子反倒覺得身上責任輕了許多。趁他們在商量事的時候,他輕輕拍了一下素芬的肩膀,說想弄點水,把痔瘡那兒洗一下。素芬就跟他去了廠房。

  素芬把熱水,端到廠房後邊的塬坎上,大伙兒每晚就是在這兒沖澡的。順子的痔瘡,一直在滲血,褲頭早粘在上面了。素芬幫他一點點用溫水往下褪著。順子雖然痛得不行,可看著素芬對自己的好,這痛也就減輕了許多。素芬要給他洗,但他堅持要自己洗,洗完,抹了些馬應龍痔瘡膏,就覺得舒服了許多。

  深秋的塬上,夜晚,一陣陣涼風襲來,連好了都冷得拼命把身子朝他懷裡鑽。素芬就自然偎在了他的肩上。

  素芬突然喊了一聲:「你看。」

  順子問:「看啥?」

  「你看那兒,那麼寬的一條黑帶子,在動呢。」

  他們就朝那條黑帶子跟前湊了一下,是螞蟻搬家。天哪,那黑帶子從看不見的地方來,又七扭八列地,飄落到看不見的地方去了。

  順子用手電照了照,發現這兒的螞蟻,比城裡的螞蟻大,野。它們用兩個前螯,拼命舉起的東西,也比城裡螞蟻舉起的更笨,更重,有的竟然托舉的是比自己大幾倍的黃豆,還有的,竟然連瓢蟲都舉過頭頂,扛著走了。有的面對重物,是扛起來,又跌下去,跌下去,又扛起來,反正死不丟棄。素芬就哀嘆說:「何必呢,扛不動要硬扛。」

  「看你說的,也許家裡還有幾張嘴等著呢,不扛能行嗎?」順子說。

  他們看了一會兒螞蟻,又坐到一個土包上,看西京城。沒有想到,西京城的夜景,會是這樣美。其實,這十幾個晚上,他們也都看見了這般景致,可唯有這陣兒,他們才是在真正地欣賞美景。他們在尋找著西京城裡自己居住的那個小院兒,素芬說,那是你的,不是我的。順子說,那是我們的,不是我一個人的。在一剎那間,順子又想到了菊花,可立即,他命令自己不要想了,一想就頭痛。這時,突然有人拿麥克喊了起來,幾乎喊得一個塬上的人都能聽見:「順子,順子,刁順子,日你媽,你跑到哪裡去了,馬上要改燈位,你人呢,你人呢……」順子聽見是寇鐵的聲音,就急忙答應,可人家是拿話筒喊,他是在野地里答應,那邊就罵得越發凶了。他一邊大聲應承,一邊朝舞台跟前跑,素芬讓他慢些,可他哪裡敢怠慢了裝台呀,幾乎是飛一樣,連住從幾個塬坎上撲了下去。素芬看見,他的雙腿,從最後一個小土坎上飛下去時,幾乎站不起來了。可頓了頓,他還是一瘸一瘸的,快步拐到舞台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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