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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2024-10-09 21:06:18 作者: 陳彥

  終於,由寧州劇團青年演員匯報演出的《白蛇傳》,要在北山登台亮相了。

  這次登台前,古存孝、周存仁、裘存義三個老師,偷偷叫上易青娥,還專門到舞台上祭拜了一回呢。他們買了香表,還弄了四樣糕點,跪在一個老爺像前,磕頭燒香地稟告了再三。易青娥問,祭拜的是啥老爺?他們說是梨園老祖唐明皇。古老師還特別給她解釋了一下,說這是唐朝的一個皇帝,愛唱戲。他娶了個妃子叫楊玉環,也愛唱戲,還愛跳舞。易青娥說,平常咋不見人拜這個老爺呢。周老師說,只有唱戲人才拜的。連這個老爺像,都是他們這幾天,才在另一個老藝人那裡請來的。拜完,周存仁老師說,恐怕得讓朱繼儒也來拜一下。過去祭梨園老祖,都是領班長帶頭呢。古存孝就讓裘存義去喊朱團長。朱團長來了。古存孝讓祭拜,朱團長還擰呲著,說你們咋還信這個。古存孝就說:你不拜,看存忠死得多可惜,興許拜了有用呢。朱團長看古老師把話說到這兒了,就倒頭拜了三拜。

  

  正式演出那天,易青娥一天都是心慌意亂的。尤其是頭一晚上,他們還看了另一個團的《白蛇傳》,演白娘子的,技巧不過關,在《盜草》那折戲中,先是寶劍連連失手,後做「倒掛金鐘」,用嘴銜取靈芝草時,立腳不穩,又一個趔趄,掉到了「岩下」。讓觀眾拍了多次倒掌。儘管坐在易青娥身旁的惠芳齡一再說,看了他們的《白蛇傳》,咱們就更有把握了。可易青娥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苟老師不在了,她感到哪裡都不踏實。

  演出第一天晚上,只有半池子觀眾。朱團長還一再到後台解釋說,會演時間長了,觀眾都看疲了。再加上這次來了三台《白蛇傳》。折子戲里,也是見天晚上都有《游湖》《盜草》《水斗》《斷橋》《合缽》,都快成「白娘子大會戰」了。朱團長說:「咱們不怕,穩紮穩打朝下演就是了,出水才看兩腿泥哩。」朱團長平常是愛倒背著雙手的。除非遇見麻纏事,一旦遇上麻纏事,他一隻手就會抽出來捂胸口,一隻抽出來拍額頭,並且是要拍得啪啪作響的。今晚開演前,儘管觀眾不多,但他的雙手還是倒背著,並且背得很高。看來他心裡是有底的。古存孝老師也說:「你都相信我的,咱寧州不拔會演的頭籌,我古存孝就不再回去混飯吃了。」有人還故意問:「那你到哪裡混飯吃去?」古老師說:「我討米去。還保證不再路過你寧州縣。」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起來。「不過,咱說是說,也不敢輕敵,我送大家八個字:『既要膽大心細,又要淡然提氣。』」有那好事的說:「古導,這好像是十二個字。」古存孝罵道:「你娘的腳喲,光會給老師挑刺。」關鍵是古存孝這天晚上,又披上了那件象徵著某種「勢」的黃大衣。並且還是讓助手劉四團站在身後,不停地披,他不停地抖落著。有一次,劉四團只顧看了易青娥化妝,沒接上,大衣噗地跌到地上,還被他美美訓了一頓:「打好你的旗旗,跑好你的龍套。別喝的燈台油,操的大象心。」從古導胸有成竹的「勢」來看,有人說,今晚演出大概是有九成以上把握了。

  這天晚上的演出,還真給成了。不是小成,而是大成;不是小火,而是大火。用朱團長的話說:

  「今晚的演出,就跟最好的緞子被面一樣,沒掉一根紗,沒脫一絲線,是真真正正的無瑕疵演出。我在寧州團幹了這麼多年,反正還沒見過演得這樣渾全的戲。也沒見過這樣火爆的場面。」

  從第一場起,掌聲幾乎就沒斷。有人統計說,整場演出,觀眾一共給了一百三十二次掌聲。

  朱團長的手,就背得更高了。

  古導的黃大衣,幾乎是每說一句話,就要抖落一次,讓人眼花繚亂。

  劉四團不長相,又為死盯著看易青娥脫彩褲,沒及時把大衣披上,竟然讓古導抖了一次空肩,氣得老漢差點沒反身踹他一腳。

  易青娥沒有想到,她一出場,就迎來了碰頭彩。這是最提振演員信心的鼓掌。惠芳齡讚美她說:你今晚妝是化得最漂亮的。就連周玉枝也來給她幫忙提眉、包頭了。楚嘉禾雖然沒有給她幫忙,但也給惠芳齡搭了手,給其他丫鬟梳了頭。這就是劇團,看著平常為角色你爭我斗的,可一旦到了重大演出,就到處都能看到「一股繩」的相向緊搓場面。讓易青娥激動的是,所有武打戲都配合得十分默契。就連《盜草》中那些難度最大的高台技巧,她與十幾個守護「神鳥」的搏鬥、拼殺,都沒有出現任何閃失與紕漏。她始終記著苟存忠師父的那些話:

  「主角,演一大本戲,其實就是看你的控制力。哪兒輕緩、哪兒爆發,都要張弛有度,不可平均受力。穩紮穩打,是一個主角最重要的基本功。自打你出場開始,你就要有大將風範。這個大將,不是表面的『勢』,而是內心的自信與淡定。雖然你易青娥只有十八歲,但必須有十分成熟的心力、心性,你才可能是最好的主角。」

  因此,面對一次次高難度動作的挑戰,易青娥都真正體現出了藝高人膽大的鎮定、從容。幾板大的唱腔,尤其是在打鬥後的抒情唱段,她都處理得氣韻貫通,收放自如。《斷橋》里的那段核心唱,甚至引發了二十幾次掌聲,幾乎是一句一個好,有時是一句幾個好。可惜的是,觀眾太熱情,鼓掌不當,把她覺得最低回、最能表現換氣技巧的幾個細膩處理,全然淹沒了。

  在送苟老師回寧州安葬時,易青娥還去看了胡彩香老師。胡老師正擔心著她在地區的演出呢。把娃哄睡著後,胡老師就給她又指導了幾處唱,說關鍵是要拿出情來唱,只要把情融進去,咋唱都是好聽的。胡老師還說:

  「有些人嗓子條件不好,唱不好,有情可原。有些人嗓子好,唱出來也不好聽,為啥?就是只圖唱高、唱厚、唱寬,把拖腔愣朝長地拖呢,而忘了情,忘了當時唱那板戲是為了啥。唱戲唱戲,關鍵是要入情,入戲。只有入了情,入了戲,唱出來那才叫戲呢。」

  易青娥對武打場面,反倒是有把握的,因為平常練得多。而對唱腔部分,心裡還總是有些膽怯。但這天晚上,她突然感到,幾乎所有唱,都有點像苟老師和胡老師說的那樣,是被她「拿捏住」了。

  她在心裡深深感激著她的搭檔封瀟瀟。

  瀟瀟真的是一個太好的人,把對她的那份感情,把握得讓她感到十分得體自然。她不喜歡在人多場合,表現出一種親近。他就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在大家不注意時,默默看她一眼。她不習慣他的照顧,尤其是不喜歡像其他同學那樣,吃一塊餅乾、一個雪糕,都要當著眾人面給。有的甚至還要咬一口,才塞到對方嘴裡。她真的很不適應這一切。他就把所有關心都做在背後,做在沒人看見的地方。比如那天,他要給她核桃芝麻餅,她拒絕後,他是用一個手帕包了餅,悄悄塞在她裝排練道具的包袱里了。餅子果然很精緻、很酥脆、很美味。就在演出前一天走台排練,她整整一天都沒吃飯。也是思念師父,更是心理壓力過大,什麼都吃不下。最後,是封瀟瀟悄悄給她買了一保溫瓶鯽魚湯,瞅機會,在沒人時塞給她後,就急忙離開了。她是真的不希望他再這樣做,但每一個細小的做法,又讓她感到那樣溫暖,那樣愉悅。因此,到了台上,當「白娘子」面對「許仙」時,那種朦朦朧朧的感情,就融合、爆發得淋漓盡致了。在第一場《游湖》見面後,封瀟瀟甚至找了個機會,跳出戲來,跟她說了一句:「青娥,你好美呀!我願一輩子給你配戲!」這句話像火一樣,甚至點燃了易青娥一晚上的自信與激情。在與「許仙」以後的搭戲中,無論眼神、心境、牽手、擁抱,她都覺得是有一種火一樣的東西,在相互燃燒著。她在許仙被顯了真身的白蛇嚇死後,上峨眉山去「盜仙草」一折戲中,甚至有了一種幻覺,「許仙」就是封瀟瀟了。是封瀟瀟被她的原形嚇死了。只有靈芝草才能挽救他性命。易青娥願意捨生忘死,去最危險的地方,為封瀟瀟盜取這株仙草嗎?她覺得自己是極其情願的。易青娥就非常完美地完成了「盜草」全過程。在她獲得靈芝草,從山上連著三個「倒撲虎」,翻下高台後,古存孝老師甚至站在側台,激動得有些帶哭腔地說:

  「這個娃的《盜草》,恐怕是我今生看到最好的《盜草》了。任她哪個白娘子,只怕也是演不過咱娃這《盜草》的。」

  演出終於結束了。

  易青娥看見她舅坐在敲鼓的椅子上,正淚流滿面著。他的一隻手,還操著鼓板,另一隻手,卻騰出來,把臉捂住了。舅已經給她敲過好多次戲了,但像今天晚上敲得這樣天衣無縫,這樣出神入化,還是第一次。他就跟鑽到她心裡,看著她走戲一樣,哪個動作,都會在鑼鼓傢伙的配合中,顯得更有韻味、節奏、力量感。哪段道白、唱腔,也都會在他鼓板、牙子的掌控、點化下,進入一種好像是玩活了一條真龍的自如、興奮狀態。她看見舅在抹掉了滿臉的淚水後,悄悄給她奓了一個大拇指。

  緊接著,就有好多人都擁上台來了。大家拉著她的手,不僅讚不絕口,而且問長問短、問東問西的。讓她又不由自主地舉起手背,擋了嘴,是一個字都回答不上來。後來她才聽說,那裡邊有領導,還有從省上請來的好幾個大名角兒、大導演,他們都是來當評委的。她聽裡邊有一個老師大聲喊叫說:

  「這個易青娥,在整個秦腔界的青年演員里,都屬挑梢子的。沒想到人才出在縣劇團了,難得,難得呀!這可算是秦腔界的一件大幸事了!」

  讓易青娥沒想到,也讓整個寧州劇團沒想到的是,這個戲,在全區會演拿了「頭名狀元」後,地區領導竟然不讓走,又讓扎住在北山演出了一個多月。

  看戲,本來好像是上年歲人的事,結果,寧州劇團在那裡創造了奇蹟:竟然把大量年輕觀眾吸引進了劇場。都說,寧州出了個大美人易青娥,看一眼,一個月都不用吃飯了。

  易青娥那時也的確留下不少照片,都是觀眾自發拍照的。很多年後,再看這些照片,連易青娥自己都感到很吃驚,那的確是自己人生最美麗的時候:

  十八歲。

  個頭一米六八。

  瓜子臉形。

  鼻樑高挺。

  眼睛明麗動人。

  雙眼皮。

  長睫毛。

  嘴唇稜角分明。

  胸部隆起。

  腰身緊束。

  臀部微翹。

  在電影院剛剛演完《羅馬假日》後,地區報社記者竟然說,易青娥是奧黛麗·赫本的翻版了。她那時還不知說的是誰呢。還有人說她像年輕時的電影明星王曉棠,她也不知是哪個。反正自己覺得那陣兒,臉的確是長開了。過去瘦小時,是長成了一撮撮的,好像一個巴掌都能捂住。五官也有些像一堆沒放好的石頭,擠擠卡卡的。就這一兩年,也許是幾個月時間,當自己再面對鏡子時,就一天一個樣子地變化起來。一切都在朝開地長,朝舒展地長,朝豐盈地長,朝鮮花盛開的季節長了。有好多照片,都記錄下了她當時的模樣。真是有些出乎常人的意料,一個深山裡的九岩溝,竟然生出這樣一個大美女來。就是嘴一笑,有一顆牙齒長得有點亂,她就老愛用手背擋著了。早先,是害羞,是怕人,不敢與人照面、搭腔。後來擋嘴,也是與這顆不協調的牙有些關係的。誰知所有人現在都說,易青娥美就美在這顆牙上了。地區報紙記者寫了一大篇文章,其中有好長一段,都是在說這顆牙的美麗生動的。

  需要特別交代的是,《白蛇傳》演了一個多月後,很多人聽說易青娥還有一本拿手戲《楊排風》,就都吵吵著要看了。北山地區從書記到專員,都看過《白蛇傳》,有的為了陪人,還看過兩三遍的。聽說小易還有拿手好戲,就都給有關方面打招呼,說也演來看看。其實劇團已經累得不行了。儘管所有人都因戲紅火,而成了北山城的貴賓,幾乎見天都有人請去吃吃喝喝。但畢竟是出來時間長了,都鬧著要回去。連朱團長把攤子都有些「挽籠不住」了。最後,是寧州縣委書記、縣長親自來慰問、督陣,才把《楊排風》布景道具拉來,又扎住演了一個月的。

  易青娥也在這短短的兩個多月中,經歷了人生最猛烈的愛情炮轟與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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