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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2024-10-09 21:04:18 作者: 陳彥

  易青娥一回去,就被管伙的裘存義領到廚房去了。

  在領去廚房的路上,裘伙管說:「看你這娃,給誰當外甥女不好,偏要給胡三元當。受牽連了吧,發配來當火頭軍了。認命吧,誰讓你有那麼個舅呢。不過你舅這人,還是有點真本事的,在這個『爛柴火倒一灣』的劇團里,不挨戳,也不由他。」

  易青娥不由自主地哀嘆了一聲。這已經是她下意識的動作了。

  裘伙管說:「心裡憋屈,是不?沒有啥,就現在這戲,不唱也罷。到灶房學一門手藝,興許還能管得長遠些。」

  易青娥沒有接話。

  易青娥過去雖然也給廚房幫過灶,但都是直接去剝蔥剝蒜、洗碗擇菜的,從沒跟伙管打過交道。都知道伙管叫裘存義,也有叫他「球咬蛋」「球咬腿」的。易青娥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反正和他連一句話都沒說過。不過從裘伙管剛才那番話里,易青娥還是聽出了一點暖洋洋的意思。

  裘伙管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樣子,遲早給頭上戴一頂洗得發了白的藍布帽子。兩隻套袖,也洗得跟帽子是一個色。一副深度近視眼鏡,一隻鏡腿的後半截,還是用麻繩拉著的。裘伙管身上經常帶著一個彈簧秤。秤是放在一年四季不下身的一件藍袍子口袋裡。那袍子有兩個口袋,都很大,有時他出去採買回來,除手上提著的兩隻籃子裝滿外,口袋裡也塞滿了大蒜、生薑、胡椒粉、辣子面什麼的。易青娥記得,她過去幫灶時,裘伙管就愛在灶房裡轉悠,這兒看看、那兒聞聞的。他一走,師傅們就長嘆一口氣地說:哎呀,「球咬腿」終於走了。

  裘伙管把她領進灶房時,大廚宋光祖,二廚廖耀輝,都已經在燒火做早飯了。裘伙管把她介紹給了他們倆,說:「這是胡三元的外甥女,叫易青娥。工作變動,組織上安排到咱伙房來了。今天就算正式上班了。這是宋師。這是廖師。以後就是你的師傅了。他們比你舅年齡都大,要尊重兩個老師傅喲。」易青娥點了點頭。其實他們都是認得的。宋師先說:「這娃過去幫過灶,眼裡有活兒,手上也勤快,是個好娃娃。就是來做飯,年齡小了點,怕娃吃不消。」裘伙管說:「我也沒辦法,是領導決定的。」廖師說:「咱們這兒也的確需要幫手,上百號人吃飯,就我跟宋師兩個人,沒明沒黑地干,把人當驢使喚哩。就是驢,恐怕也得臥下歇個晌吧。一直說加人、加人,盼了一整,弄個青皮子核桃來。剝,剝不離,吃,吃不成。這都是拿滑石粉捏饃上墳——哄鬼哩。」裘伙管就批評廖師說:「別一天只圖嘴受活,人家組織決定了,莫非你廖耀輝還能改變了不成?你們灶房就一個字:服從。」廖師又干聲沒氣地嘟噥說:「明明兩個字麼。」宋師就接話了:「不說了,讓娃來。重活幹不了,燒個火,洗個鍋,擇個菜,總還是用得著的。歡迎娃!」他先帶頭拍了幾下巴掌。接著,廖師也把手從肚子前的圍裙里扯出來,干拍了兩下。廖師平常是最愛把手塞在圍裙下站著的。

  易青娥就算上班了。

  易青娥正不知該幹啥,廖師先指揮起來說:「把那一捆蔥先剝了。」

  

  易青娥就蹴下剝蔥了。

  那邊,裘伙管就檢查開了早上的飯菜。裘伙管說:「最近,大家對伙食意見很大,都反映到黃主任那兒去了。今早上,黃主任的老婆還說,聽說你們大灶炒的菜,難吃得很,是這樣嗎?」

  廖師就罵開了:「放他娘的豬屁,誰說菜難吃了?難吃,一頓幾大盆子,還吃得干油盡的?」

  「你罵誰呢?」裘伙管扶扶眼鏡,很嚴肅地問,「你罵黃主任的老婆?」

  廖師急忙改口說:「不不不是不是的,我還敢罵領導的老婆,真格是不想混了。我是罵那些到領導跟前嚼舌頭、挫牙幫骨的人。菜啥時候難吃了?嫌難吃,還怨我們打菜時瓢瓢亂抖哩。說把瓢邊上的肉片子,眼看就給抖下去了。還罵我是『雞賊』哩,到底誰是『雞賊』了?」

  「咋,廚房人也老虎屁股摸不得了?別人還不敢提意見了?謙虛些嘛,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你以為我沒意見?把戲都唱成啥了,還給伙房提意見哩。伙房咋了,一天兩頓飯還照開著呢。你的戲在哪裡?這都快半年了,給人家演的啥戲,板的啥屁嗎?好不容易排一出,嗵的一炮,還把人給炸死×了。連戲都沒得演,還好意思盯著我伙房亂咬哩。伙房好著呢,伙房才真正是革命生產兩沒誤的地方。」裘伙管一邊用彈簧秤支著大半碗綠豆,一邊也在發怨氣。

  廖師就把話接上了:「哎哎哎,這才像我們的領導,這才跟我們穿到一個褲腿里了。你說得對對對著哩,看把戲演成啥了?把革命生產搞成啥了?還貪嘴哩。黃主任應該再開展一次打擊貪嘴運動,把這股歪風邪氣狠狠殺一殺。」

  「對了對了,你別再學猴精,順著杆杆往上爬了。咱們廚房也的確有問題,還得從自身多檢查,得從自身做起。飯菜質量,還是有進一步改進提高的必要。」

  還沒等裘伙管說完,廖師就問:「咋改?咋提高?伙食費一月一人交八塊,還罵娘哩。巧媳婦難做無米之炊麼。我們倒想天天給這伙雞賊吃肉、包餃子哩,可要有東西吃、有東西包哩麼。沒東西,你讓我跟光祖把溝蛋子削一塊,清燉、爆炒、做餡兒?人家吃了還會給你提意見,嫌肉老么咔嚓的,不油潤,不細嫩,吃著崩牙哩。」

  裘伙管撲哧給惹笑了。易青娥也笑了。

  宋師說:「廖師總是能批幹得很。」

  裘伙管說:「說歸說,諞歸諞,飯菜還得講點質量。他們混社會主義,咱還不能混哩。」

  宋師說:「放心,咱做事還得憑良心呢。這是吃的東西,要進嘴哩,沒人敢亂耍娃娃的。」

  裘伙管又說:「這綠豆,一頓放一斤半,是不是多了。這東西可貴了。」

  「你看你看,裘伙管剛說要注意飯菜質量,早上糊湯麵里加點綠豆,又嫌多了。你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嘴掌嗎?」廖師把手抄在胸前的圍裙里說。

  「綠豆就是個提味的東西,我看一斤二兩就夠了。不敢弄到月底,又是個大窟窿,沒處補去。」說完,裘伙管把大半碗綠豆,又給口袋裡捧回去一捧。再一稱,說剛好。收了秤,拍拍手上的灰,他就走了。

  裘伙管剛一出門,廖師就長嘆一口氣:「哎呀,『球咬蛋』總算走了。真是個『球咬腿』『球咬蛋』哪,又咬腿又咬蛋的。」

  宋師說:「火不行了,麻利催去。」

  廖師立馬吩咐易青娥說:「麻利催火去。」

  易青娥就到灶門口催火去了。

  灶門口她也是熟悉的,過去幫灶,就幫忙燒過火。燒火的灶門洞,跟做飯炒菜的地方,是用一堵牆隔開著的。聽說過去大灶燒的是柴火,因此,灶門洞這邊,就設計得特別寬展,足有一間房那麼大,可以碼很多柴火的。後來,柴灶改煤灶了。煤在另一個地方堆著,這兒就空出來一大片來。易青娥過去來幫灶燒火,高興了,還在裡邊練過功呢。起大跳、打飛腳、跑圓場,啥動作都能轉置開的。

  易青娥特別喜歡這個地方,不僅寬大,而且門還能關上。關了門,後牆還有一個窗戶,既能抽風,又能把黑乎乎的房子照亮。

  她想,一輩子就在這裡燒火也挺好的,只要不出去見人就行。可不見人能成嗎?儘管好多人都說做飯也挺好的,她知道,那就是在哄她聽話呢。在她心裡,是咋都邁不過這個坎的。她覺得實在太丟人了,尤其是不能面對自己的同學。

  劇團那時是一天兩頓飯。上午飯,十點開。下午四點半開。要是晚上有演出,會在演出完,再加一頓夜宵的。

  灶房就在練功場旁邊。她在這邊燒火,擇菜。她的同學,就在那邊踢腿、下腰、練身段。他們練得累了,中間會休息幾次。一休息,大家就擁到院子裡,看廚房做的啥飯、炒的啥菜。尤其是楚嘉禾,在她進灶房第一天,就故意跑到打飯打菜的窗口,把個腦袋伸進來問她:「娥兒,早上給姐做啥好吃的呀?」氣得她一頭鑽進灶門口,就不想再出來了。

  可她是廚房新添的一個人手,都說大灶炊事員成三個人了,人家就不能把她只當燒火的用。她得案前灶後、房裡屋外來回跑。宋師關心她,還專門把自己攢下的一副套袖、一個勞動布圍裙,拿到裁縫鋪朝小的改了改,拿來讓她戴上。可她咋都不戴,還穿著那身練功服。廖師就說:「又不練功了,還穿著練功服幹啥?戴上套袖,系上圍裙,就算是入行了。幹啥不得有個幹啥的樣子嘛。」

  不管咋說,易青娥就是不戴套袖,不系做飯的圍裙。

  宋師也沒勉強,就把套袖和圍裙收起來了。

  易青娥幹啥都行,就是見不得兩個師傅大喊大叫的。宋師安排她催火。廖師喊叫她擇菜。剛擇完菜,火又喊叫熄了。因此,廚房裡好像老是喊她的聲音。宋師把她叫「娃」。廖師把她叫「娥兒」。廚房雜音大,他們的嗓門更大,一喊叫,滿院子都能聽見。她快討厭死了。

  當她慢慢開始適應這一切,也不太覺得沒法見人的時候,才發現,學做飯也並不比學戲簡單。伙房就兩個廚師,複雜得甚至比她們女生宿舍更難相處。

  很快,宋師和廖師,就為到底誰是大廚、誰是二廚,鬧得牛頭不對馬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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