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2024-10-09 21:03:59
作者: 陳彥
公捕公判大會在縣體育場召開。說是體育場,其實就一個野場子。有一圈跑道,中間還有一個籃球場。籃球場旁邊還有一個排球場。再就是一個小看台。縣上好多大會都在這裡開。有各種慶祝大會,紀念大會,包括公捕公判大會。一般要在體育場開公捕公判大會,就是有特別重要的犯人,尤其是有要槍斃的犯人。這事本來就吸引人,有看點,加上說罪犯里還有劇團敲鼓的胡三元,就是在舞台上放炮炸死人的那個傢伙,看熱鬧的就更多了。一大早,幾輛宣傳車,就在縣城的幾條街道和附近的公路上,緩緩移動起來。綁在宣傳車頂上的高音喇叭里,一個女聲正在口氣特別強硬地廣播著:
全縣廣大工農兵同胞們、廣大革命幹部、師生,以及戰鬥在各條戰線的革命群眾、街道居民,現在發布通告:今天上午十點,我們在縣體育場,召開公捕公判大會。將對一批強姦婦女幼女、搶劫盜竊、投毒殺人、放火爆炸、破壞公共設施、破壞國家財產、破壞革命生產的思想極其反動的犯罪分子,進行依法公開逮捕宣判。對那些罪大惡極、影響極壞、死不悔改、民憤極大的首惡分子,還將處以極刑。藉此機會,我們要奉勸那些執迷不悟者,該是猛醒的時候了!已經犯罪的,立即投案自首,爭取從寬處理。還沒有犯罪,但已經滑到犯罪危險邊緣的,立即懸崖勒馬,回頭是岸。群眾的眼睛永遠是雪亮的。任何抱僥倖心理的人,最終都將逃不脫法律的嚴懲。今天即將公捕公判的四十六名罪犯,就是生動的例證,就是社會的反面教材……
女聲說完,一個男聲又開始了:
現在宣布公捕公判大會紀律:
一、縣級機關所有單位,要按指定劃分區域,準時排隊入場。不許插隊擁擠,不許占用其他單位的劃分區域。
二、幼兒園師生、城關小學師生、城關中學師生、縣中師生,都要在老師的帶領下,於九點半前,提前整隊入場,並在指定位置就座。
三、所有沒有單位的街道居民、郊區菜農,以及其他進城的各類閒散人員,在單位以西的指定範圍內就座。沒有坐凳的,一律在有坐凳的群眾以外的地方,自覺排成隊列,站立參會。
四、會場不許遲到早退,不許交頭接耳,不許高聲喧譁,不許來回走動,不許干一切與會議無關的事情。
五、所有參會人員,要聽公安執勤人員,以及民兵的統一調配指揮。有不聽指揮、不聽勸阻,甚至故意對抗者,將執行勸其退場、勒令退場,直至繩之以法的嚴肅處理。
六、刑車遊街示眾時,只許在指定範圍以外觀看,不許跟蹤。任何人都絕不允許與車上的武警、公安、法警,尤其是罪犯,進行任何形式的打招呼與接觸,違者將依法嚴厲處置。
七、刑場設在縣城以東的河灘地里,大會公判結束後,刑車將緩緩行駛至刑場,所有到刑場接受教育的革命幹部、師生、群眾,都要按指定路線,指定區域,有秩序地進入刑場,見證極刑執行。凡不聽指揮者,公安執勤人員,有權依法帶離現場。有故意破壞,甚至以身試法者,公安、武警執勤人員,有臨時緊急處理一切特別事態的權力……
昨天,當易青娥聽說今天公捕公判的有她舅時,心裡就慌亂得不行,幾乎一整夜都沒合眼。她一直想著道聽途說的各種可能:槍斃。死緩。無期。二十年。十年。有人說,最少也少不了七年,那還得定性成過失殺人。昨晚上,班上就通知說,明早九點集合,都自帶凳子,整隊進入體育場。她問胡老師,舅該槍斃不了吧?胡老師說:「誰說得清。明天從縣中隊一拉出來,就知道是咋回事了。要槍斃的,都在前邊車上押著。一個犯人一輛大卡車。犯人由三個武警緊緊抓著,旁邊還站著兩排荷槍實彈的戰士。要槍斃的犯人,比不槍斃的要捆得緊些。頭一般都押在駕駛室上邊的木板上,幾乎看不清臉。背上還插著寫有自己名字的法標。只等一宣判,立即有人拿紅鋼筆水,就把那名字打上叉了。不槍斃的,要是判死緩或無期的,也是一人一輛車。判十年以上的,一般是三個人一輛車,前邊一個,一邊再押一個。十年以下的,基本都是六個人一輛車,前頭押兩個,兩邊一排再押兩個。一個犯人後邊,也就兩個看守。犯人明顯捆得鬆些,而且他們一般都還有心思抬頭到處亂看呢。」易青娥把胡老師的話記下後,第二天一早,不顧團上、班上一再強調的參會紀律,就端直跑到縣中隊旁邊,看她舅去了。
她去的時候,這裡還空無一人。到了七點多,才有十幾輛卡車慢慢開進中隊院子。八點多,附近就來了好多戴袖標的執勤人。再後來,人就慢慢多了起來。執勤的就開始攆人了。易青娥發現,來的人里,有看熱鬧的,也有好些是犯人的親戚,有人還抱頭在哭。有一個老婆子,七十多歲的樣子,是幾個人攙著,手裡拿了個皺皺巴巴的手帕,幾把眼淚就擦濕完了。易青娥他們被趕來趕去的,最後她是爬到一個土坡後邊臥下了。這裡不在人家警戒線以內,又能把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等啊等,宣傳車不知都過來過去幾回了,高音喇叭里喊的話,有些她都快背過了。終於,縣中隊的綠鐵門才打開了。
先是出來一輛寫著「指揮」字樣的白鐵殼子車。然後,又出來一輛黑鐵殼子車。再然後,又出來一輛帆布篷小車。再然後,一輛大卡車的頭就露出來了。易青娥的心,呼地就揪成了一疙瘩。可離得太遠,人有些看不清。但車上只押著一個犯人,並且都是按胡老師說的,犯人後邊有三個人押著,兩邊還有兩排拿槍的人。她正緊張著,就聽前邊那個老婆子「兒啊」一聲,哭得栽倒在地上了。易青娥的心,突然輕鬆了一些,說明這個不是她舅。緊接著,第二輛卡車又出來了。上邊還是只押著一個五花大綁、插著法標的人,頭被緊緊按在了卡車頭上。那人好像想動,被三個人又狠狠朝下摁了一下。易青娥明顯感到,這個也不是她舅。因為這個人年齡比她舅大了許多,頭髮是花白的。緊接著,第三輛車又出來了。還是一個犯人,背上還是插了標,好像有些站立不住。三個押著的武警,還把他朝起拎了拎。拎起來,又見他撲塌了下去,幾個人就乾脆把他提溜著,雙腳都離地了。這個人更不像她舅,個子比她舅大概能矮一頭。再出來的,就是三個犯人一輛的車了。易青娥先是湧出一股眼淚來,最起碼舅是不槍斃的人了。她仔細看著,面向她的那個犯人肯定不是的。面朝前的犯人,也不像。可惜面朝河水方向的那個犯人,臉看不見。但從背影看,咋都不像她舅。她舅是一個長得高高大大的人,背影子是挺得很直的。可這個人,腰明顯彎著,遠看是個S形。又出來了一輛裝三個犯人的車。她仔細看了,裡面依然沒有她舅。再又出來了三個犯人一輛的車,她在裡面還是沒有找著舅。她想,是不是把舅看漏了?也許把人關了幾個月,變形了,沒看出來呢?接著,又出來了一輛押三個人的車,仍然不見舅,她就慌神了。難道舅就在前邊那三輛押一個犯人的車上?她腦子嗡的一下,又開始回憶剛才那三輛死刑犯車,可的確沒有像舅的呀!正想著,一輛押六個犯人的車就出來了。她急忙睜大眼睛,一個一個朝過看,前邊兩個看清了,不是她舅。靠她這邊的兩個也看清了,絕對不是她舅。那兩個朝河水方向的,背影子也不像。卡車出得越來越快了。
終於,她在第四輛拉六個犯人的車上,一眼瞧見了舅。
她舅是面向前方的,並且是在靠著她的一方站著。繩子把舅的兩個胳膊捆得很鬆。他站得很直。也果然像胡老師說的那樣,舅是一身輕鬆地,朝四周亂掃亂盯著的。她的眼前,立即模糊成了一片,她真想放聲大哭起來。
舅的臉上,還是那樣黑乎乎的,嘴唇包不住上牙。尤其是嘴一張,牙白臉黑,十分突出。但舅頭昂得很高,就像敲戲時一樣,把前後左右都想關照到。她多想大喊一聲「舅——」哇,可高音喇叭聲、汽車聲、半導體聲、哨子聲響成一片。易青娥感覺,舅好像是朝她臥著的土坡看了一眼的,可沒看見她,汽車很快就開過去了。她不顧一切地朝公路上跑去,她要追上舅。她想今天無論如何,都得讓舅看上她一眼。
易青娥是在車隊快進東關正街時攆上去的。
車的速度明顯慢了下來。滿街都是拿著板凳的隊伍,本來是向體育場進發的,發現押犯人的車來了,就都亂慌了陣腳,朝囚車擁去。警察和民兵手挽手,拉起兩道橫線來,才把人流擋在了街道兩邊。今天犯人多,陣仗很是吸引人。一街兩行的人,本來有些是要排隊直接進體育場參會的,見這般熱鬧,也就夾了板凳,掉頭跟著囚車跑起來。尤其是前邊三輛囚車,跟跑的人特別多。因為這三輛車上的犯人最好看,大家想看看,這三個人到底長的啥模樣,竟然就活到頭了,要「吃花生米」了。還有一輛大家喜歡看的車,就是拉她舅胡三元的。大家一看見胡三元的樣子,全都笑了。沒想到胡三元讓火藥燒成這個球德行了。要不是有人不停地指,簡直都認不出來了。有些跟著跑的娃娃,還在遠處喊:
「胡三元,劇團的!」
「胡三元,敲鼓的!」
易青娥倒是追上了押她舅的那輛車,可她個子太矮,擠在人窩就沒了。她只能從人縫裡朝上看她舅。她看見,舅的頭一直是高高抬著的,不僅臉讓土炮打黑了,而且下巴底下半圈都是黑的。在卡車底下朝上看,下巴底下的黑,還特別明顯。舅成一個黑人了。儘管那時易青娥還沒見過黑人,對黑人的印象,還是在看電影前加演新聞紀錄片裡見過的。
大概是覺得她舅把頭抬得太高了,一個站在他旁邊的武警,還把他的頭朝下壓了壓。可舅很快又把頭昂起來了。攆著看他的人,就都覺得特別好玩,還有人說:「狗日胡三元,頭還撐得硬朗。」她舅在看,四處看,好像是在找熟人。她就拼命朝她舅的眼皮子底下擠。可擠著擠著,舅的車又前進了一截,她就又得找新的位置了。
終於,在車隊走到縣城中心的十字路口時,再也走不動了,就徹底停了下來。但旁邊執勤的人,也管得更凶了。易青娥幾次想擠到舅的車前,都被推了出去。可她畢竟是個頭小,在警察和民兵挽起人牆阻擋擁擠時,易青娥還是從一個警察的腋下,鑽進了車前的一片空處。她對著車上大喊了兩聲:「舅!舅!」她舅終於把外甥女看見了,還咧嘴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僵硬,是給她點了一下頭。這時,一個高個子民兵,像掐雞娃一樣把她攔腰一拤,塞到人縫裡去了。很快,她就被人流捲走了。
車隊也朝前移動了。她舅想朝回看,頭還被武警朝正前方扳了扳。她就再也看不見舅了。
但易青娥已經很滿足了。不僅知道舅不會挨槍子兒了,而且還讓舅看見她了。並且她還發現,舅的心情好像也不錯。這讓她徹底放心了。她再沒有朝前擠,就一直很自然地跟著車隊,遊街示眾過幾條街後,又隨車隊進了體育場。
體育場已經黑壓壓坐了一片,有人說快上萬人了。雖然是早上,可九月的太陽,還是特別的焦火,一些人就給頭上蓋了報紙。還有的是脫了外衣把頭臉苫著。當大會開始時,要求把頭上苫的一律揭掉,只聽嘩嘩啦啦一陣響,上萬人的頭上,就光溜得只剩下太陽了。易青娥從體育場邊的公路上看過去,一排排的人,坐得整齊的,前後左右都能拉直線。就連邊上站的人,也是有隊形的。有那歪歪斜斜、橫七豎八立著的閒人,很快就被執勤民兵規整順了。
易青娥沒有到場子裡去。她要一直跟著舅的車,不定一會兒還有能見面的機會呢。十幾輛裝犯人的卡車,都整整齊齊停在體育場旁邊。犯人被弄下車來,就都押進一個臨時搭起的帳篷里了。易青娥無法靠近帳篷,因為在離帳篷很遠的地方,就插著粗細長短一般的竹竿,竹竿上拉著染紅的繩子,說是警戒線,旁邊都是民兵和武警在持槍把守。
突然,會場上響起了排山倒海的呼口號聲。緊接著,那溜帳篷跟演戲拉幕一樣,一齊朝起一掀,一個十分威嚴的隊伍,已經在幕里排得整齊劃一了。每個犯人,都由兩名挎槍的武警戰士押解著。犯人和犯人之間的距離,也分毫不差。他們在朝會場主席台前走著。易青娥看見她舅,是在中間的位置,走得還是有點東張西望的。那三個坐單車的犯人,是走在最後邊的,都戴著腳鐐,一走,那嘩嘩啦啦的響聲,公路上都能聽見。易青娥數了,的確是四十六個犯人,排了好長好長的隊伍。光武警戰士就有一兩百人,聽說好多都是從鄰縣抽調來的。
會場裡邊在一個個地宣判,高音喇叭有些瓮聲瓮氣的,好多話聽不真。易青娥也聽不大懂,她只操心著她舅。終於,開始說她舅了。兩個武警,把她舅朝前押了一步。她舅抬起頭來,底下就有了笑聲,好像還笑得很厲害。武警連忙把他的頭朝下壓了壓,但舅很快又抬起來了。底下好像就笑得有些止不住了。只聽喇叭里喊:「嚴肅些,請保持會場紀律。」後來,隱隱聽見喇叭里說,她舅破壞革命生產,一手製造了舞台爆炸事件,性質惡劣,影響極壞。說了一長串狠話,卻又說,雖然爆炸事件造成了人員重大傷亡,但經過反覆偵破,認為胡三元沒有殺人的故意,屬於過失犯罪。後來宣判說:依法判處過失殺人犯胡三元,有期徒刑五年。一切都比她想像的要好出許多倍來。舅的命,算是徹底保住了。她覺得她也有了活下去的臉面和勇氣。在宣判完她舅以後,她找塊石頭,在公路邊上坐了下來。她要等著把她舅送回去,並且最好再能看上一眼。
跟演戲一樣,主角總是最後出場。三個戴腳鐐的,也是最後才宣判。她舅在這場事情里,充其量也就是個跑龍套的。她又扯長耳朵聽了聽,聽他們都犯的是啥事,竟然能「吃花生米」了。第一個戴腳鐐的,是搶了誰的東西,並且還殺了人,可沒殺死,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第二個戴腳鐐的,是殺了自己的親娘。易青娥一聽到這裡,忽地爬起來,急忙朝會場跟前湊了湊,想聽聽這是怎樣一個畜生,能殺了自己的娘。後來她才搞明白,說這個犯人跟他娘住在一個山頭上,山腳下人招了他做上門女婿。但新家裡缺一口做飯的鍋,媳婦就要他回去,把他娘的那口大鍋背下來。誰知娘死活不給,說家裡一口小鍋是煮飯的,一口大鍋是煮豬食的,背走了日子就沒法過了。可兒子咋都不行,非要背走不可。後來母子就廝打起來。在廝打的過程中,兒子拿起灶上的辣子錘,照老娘的頭上就是幾錘。老娘當下斃了命,他還背著那口鐵鍋當上門女婿去了。直到半個月後,有人發現老太婆咋不見出門,才知道是被兒子打死了。易青娥聽得渾身直打戰。這個犯人被判了死刑,並且宣布立即執行。第三個犯人,也是最後一個壓陣的,是一個管了上百號老師的區上教干。說他道德極其敗壞,手段極其惡劣,跟幾十名女老師發生了性關係,其中多名屬於強姦。最後依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果然像胡彩香老師說的那樣,易青娥看見,當下就給兩個死刑犯的法標上打了紅叉。接著,會場就開始騷動起來。再接著,好多人就朝公路上跑。是去看刑場槍斃人了。
易青娥倒不想看槍斃人,但她得再看一眼她舅。
她就緊跟著押她舅的那輛車,也朝前跑。所有卡車都開到刑場去了,除了要槍斃的,其餘都是去陪法場的。當她勉強擠到現場時,只聽「砰」「砰」兩聲槍響,兩個死刑犯就遠遠地倒在沙窩裡了。那一瞬間,她先是不敢看,捂著眼睛,但最後又給眼前留了幾個指縫,到底還是看見了。在兩聲槍響後,那兩個人的頭頂,忽地冒出兩個血柱來,然後就都頭臉搶地了。
那一陣,她看見她舅站在遠遠的地方,頭反倒低得很下,直到一群人擁上去看,他都沒抬頭睄一眼。
再然後,她舅他們就被又弄上車,警車在前邊叫著,一路快速拉走了。
她到底沒跟舅再對上一眼。但她幾次看到,舅是在人群中不停找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