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紅塵之中

  若說人間哪個地方是，讓凡人最浮想聯翩的地方，西湖斷橋絕對是其一。

  白蛇和郎中的故事，流傳千年經久不息。

  所有的神話故事中，與情愛有關的，無論男女皆是心生嚮往。

  七情六慾之中，唯情之一字，最是讓人喜愛，亦是讓人厭惡。

  午夜時分，當西湖人潮散去之後，總會有那麼幾個人，默默地留在隱秘的角落之中，或是傷春悲秋，或是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記憶。

  

  那是一些被記憶和情緒困住的人，在歲月之中迷失了方向，卻仍要一往無前的人。

  有人在懷念過去，有人在期望未來，有人在想念永遠不會再見到的人，有人在期待那些永遠不可能的事。

  秦風感受著刺骨的寒風，盯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心中翻江倒海思緒萬千，他知道這是進入大乘期之後的劫。

  此劫不是天道的考驗，更像是自己對自己的拷問。

  其實修道之人跨過合體之後，無論是神氣精，都是早已到達了巔峰，以後修的便不是靈氣，而是心境。

  大乘又可以說是為，是對自身心境的完善。這個過程說快也快，就如同多寶道人一般，只需一剎那便可以由合體，跨過大乘成為悟道真君。

  而說慢也慢，就如同此時的秦風，悄悄回到人間已有月余，可一身修為卻未得寸進。

  他前世修行的經驗道心和神魂，在此時此刻，不再是助力，而是徹底的成為了負擔。

  道不同不相為謀，而此時秦風的心中，卻是有兩條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們貌合神離，他們相去甚遠。在同一個人的身上，似乎是兩條永遠不會交叉的平行線，是截然不同的兩種的理念。

  道心與道心的抉擇之間，秦風竟一時不知如何選擇。

  明明前世的那顆道心，已經徹底無用，可秦風還是不願就此放棄，那是獨屬於他的記憶，如果就這樣放棄，那他還是秦風麼？

  一想到此處，秦風便有些怕。都說回憶是最無用的東西，可當要徹底捨棄之時，又有幾人可以棄之若履。

  而那顆新修得的道心亦是讓秦風不明所以，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一顆心。

  如同被迷霧包圍一般，讓他這個主人，亦是瞧得不真切。

  其中有對秦蓁的眷戀，有對崑崙的懷念，有對玉盤之中虛影的感慨，有對后土，酆都，女媧，通天的懷念。

  更有對那些甚至叫不出名字，道盟之中的那些小修士的不舍。

  那是秦風重生之後，認為不可能生出的情緒，這一切早就被他證實過，是大道之上只能徒增煩惱的無用之物。

  可是秦風不得不承認，他喜歡上了這種感覺，被人牽掛和牽掛他人的感覺。

  秦風叼起一支煙，突然想去冰冷的湖水中，讓混亂的大腦清醒一下。

  就在他剛剛走至湖邊躍躍欲試時，一隻蒼老卻有力的手，突然拍在了他的肩膀上。

  「年輕人，這麼晚了還不回家，在這裡做什麼呢？」

  秦風回過頭，映入眼帘的是，一張蒼老的臉龐，那雙有些渾濁的雙眸之中，是滄桑更是深邃。

  秦風咧嘴一笑：「大爺您不是也沒回家麼？」

  「老頭子我孤家寡人一個，這不是閒來無事，瞎溜達麼。」

  「你說這不是巧了麼。我也是孤家寡人一個，閒來無事出來吹風的。」

  老者臉上浮現出一絲恍然，隨後嘆道：「老頭子我的煙抽完了，借支煙抽好不好。」

  秦風遞上一支煙：「老大爺，如今夜深風寒，還是快些回家去吧。」

  老者三兩口便將煙抽完，笑回道：「我抽你一根煙，還你一頓酒好不好？」

  秦風本要轉身離去，可聞言卻鬼使神差地回道：「晚輩秦風，可就要打擾您嘞。」

  老者擺了擺手：「這有什麼打擾不打擾的，人生在世相逢便是緣分，我虛長你幾歲，喊我大哥就好。」

  「大哥！」

  「哎，走跟大哥我回家喝酒去。」

  老者率先轉身離去，卻是一步三回頭，似是怕秦風跟丟一般。

  秦風學著老者的模樣，邁著四方步背著手，不緊不慢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之上。

  老者的家在繁華之後，縱然粉刷過幾次外牆，卻仍舊處處透露著如老者一般的滄桑。

  與大城市有些格格不入的五層樓，樓內的昏暗的燈光，似乎也是老去一般。

  因為沒有電梯，老者爬上五樓之時，早已有些氣喘吁吁，而秦風則是盯著面前，那個已經有些死氣的老人，感受著那怎麼也遮掩不住的孤獨。

  房門發出吱嘎的聲響，老者推門而入，秦風緊隨其後，只見有些狹小的破舊房間之中，卻是異常的乾淨整潔。

  迎面的牆上是一張黑白照片，其中的年輕女子，應該是老者逝去的妻子。

  老者招呼了一下讓秦風坐下，秦風也不客套，隨意的坐在凳子之上，看著老者走進廚房後，又不自覺的在心境之中徘徊淪陷。

  不一會兒廚房中安靜下來，老者端著一口不大的電熱鍋，放在了餐桌之上，隨後又端來一盤，剛剛炸好的花生米，喊道：「吃飯！」

  秦風不情不願地從心境之中回神，有些失魂落魄的坐到了老者對面。

  秦風低頭看去，酒杯中早已被倒滿了，氣味刺鼻的白酒，老者舉杯道：「臭小子，先喝一口暖暖身子。」

  秦風舉杯一碰，習慣性仰頭便一飲而盡，這可讓老者嚇得不輕，看著自己手中的酒杯，一時間竟也不知，是喝還是不喝。

  「大哥隨意便好。」

  老者聞言自然是借坡下驢，只是仍捨不得面子，咬牙喝了一大口。

  半杯酒下肚，老者齜牙咧嘴道：「沒看出你小子深藏不露啊。」

  秦風疑惑道：「大哥，你是說喝酒？」

  老者點頭：「跟大哥說實話，你能喝多少？」

  秦風誠實道：「一直喝。」

  老者撲哧一聲笑道：「沒想到，你小子還挺幽默。」

  秦風無奈解釋道：「我說的是實話。」

  老者夾了一大塊子肉，放到秦風碗中：「年紀輕輕就吹牛皮，盡不學好。」

  秦風扒著碗裡的肉，回道：「大哥你是要拿肉，堵住我的嘴麼？」

  看著面前狼吞虎咽的少年，老者不由心中泛起一絲心疼，又夾了滿滿一筷子肉，放在了秦風的碗中，囑咐道：「慢些吃，不夠大哥這裡還有。」

  說來也怪，這些前世自己從來，不屑一顧的凡間食物，此時卻比那些靈果更加讓他心滿意足。

  秦風嘴中塞得滿滿的，只能點頭回應老者的囑咐。

  酒足飯飽後，秦風滿意的拍著肚皮，和老者靠在沙發上，看著破舊的電視機中，放著的毫無營養的電視劇。

  除了最開始，老者似乎也不是一個話多之人，兩人沉默相對，也不知道是沉迷在電視劇中，還是想著各自心中的事。

  良久後，終究還是老者率先打破了沉默。

  「秦兄弟我問你一句話，你可要實話實說。」

  秦風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機的屏幕，點頭道：「我從不說醉話，只說實話。」

  「你是不是碰到什麼難處了？」

  「嗯，有些煩心事而已。」

  老者聞言，不由扭頭看向，秦風消瘦的臉龐：「那你可是要投湖？」

  秦風不假思索地點頭道：「確實想去湖中清醒一下。」言罷他便感覺到，一隻大手狠狠地拍在了，自己的後腦之上。

  秦風扭頭看向，對自己怒目相向的老者。

  老者怒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年紀輕輕，怎能輕生。就不想想你這一跳，日後你的父母該如何是好？」

  秦風被老者扇了一巴掌，卻並不惱怒，嬉笑道：「不瞞大哥說，我無父無母。」

  老者像是被秦風這一句話，勾引了心中的傷心事，兩行老淚不知不覺的，順著滿是溝壑的臉上滑落。

  「老人家，你也過得也很苦吧。」

  老者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急忙抬起衣袖擦掉了臉上的淚水。

  「本想勸勸你的，沒想到我卻是連自己也勸不住。」

  「那老人家你，覺得苦麼？」

  老者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看著有些泛黃的天花板，陷入了無盡的懷念。

  秦風也不打擾，只是默默調低了電視機的音量，遞給了老者一支煙，隨後自己又點燃一支。

  當寂寞的煙，緩緩飄蕩在周圍之時，那些迷茫的人，似乎找到了屬於他們的歸宿。

  老者終於回過神，沉聲道：「當然苦啊，可是再苦也要活著不是麼？」

  秦風沒心沒肺地笑道：「誰說不是呢。」

  老者突然鄭重地看向秦風，沙啞道：「你無父無母，我也無兒無女，以後你陪著我，我陪著你，好不好？」

  秦風毫不猶豫道：「我可不管你叫爹！」

  「我也沒你這好大兒！」

  兩人相視一笑，隨即雙手緊握在一起。

  於是秦風迎來了，也許是兩世為人，最清閒自在的一段時光。

  凌晨出門，和老者去逛最早的早市。

  迎著晨曦，在公園中悠然自得地散步。

  中午之時，曬著溫暖和煦的陽光，忘乎所以地睡上一覺。

  下午伴著最後的夕陽，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待著黑夜的降臨。

  晚上則是，小酒一杯，小菜三碟，對坐而飲，插科打諢。

  一切的一切，是那樣的無聊，卻又是那樣的美好。

  有時老者也會，看著繁星點點，飽經風霜的手，不自覺地顫抖著，仿佛在追尋過往的記憶。

  而秦風有時也同樣如此。只是不管是誰，也沒有在安慰過彼此。

  兩個人都知道，那些過往早已在，光陰之中刻下了，銘記於心的痕跡。如果安慰有用的話，就不會一次又一次的記起。

  就這樣日復一日，秦風徹徹底底的在紅塵中，流連忘返。

  他在人間也過上了第一個除夕夜，兩個孤獨人，吃著年夜飯喝著團圓酒，看著春晚聊著人生，時而放聲大笑，時而推杯換盞。

  華燈初上，歡笑之時，絢爛的煙花照亮了整個夜空，這些稍縱即逝的花火，讓人不由沉迷其中，感受它的美麗。

  那如雷一般的鞭炮，讓人跟著一同迴響。

  老者和秦風並肩而立，站在陽台之上，透過窗戶，看著被溫馨籠罩的冰冷城市。

  老者突然輕聲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秦風疑惑道：「什麼事？」

  老者轉過頭，看向秦風的眼睛，認真鄭重道：「我說如果啊，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也要像現在這樣，一直快快樂樂的活下去。」

  秦風抓起那隻已經，枯瘦蒼老的手，用力的握緊，道：「我可以讓大哥，多活很久很久。」

  老者望著那誠懇的眼睛，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少年，似乎不是在說假話。

  老者抽回了被秦風握著的手，擺手笑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何必強求。」

  秦風沉默良久，方才問道：「那大哥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愿麼？」

  老者緩緩搖頭：「此生無愧天地，無愧國家，無愧父母，無愧愛妻，無愧良心，足矣。」

  秦風欲言又止，老者卻驚訝地指著窗外，道：「你快看那是什麼？」

  秦風尋聲望去，只見夜空之中，所有的煙火都失去了，原本的明亮。

  漫天的霞光之中，隱隱有龍吟鳳鳴之聲。

  雲海翻湧，光影交錯，如詩如畫，如夢如幻。

  一道金光自西方冉冉升起，縱然在天雷滾滾之中，亦是難掩其行。

  老者失聲問道：「這是神仙降世？」

  秦風正色道：「不是降世，是出世！」

  老者突然扭過頭，問道：「小兄弟，你也是神仙麼？」

  秦風點頭應道：「算是吧！」

  「那你可以告訴我，當神仙真的有傳聞中的，那樣逍遙自在，無拘無束麼？」

  秦風苦笑道：「大哥你難道忘記，我想要投湖了麼？」

  老者恍然道：「原來和人沒啥兩樣呢，你這神仙倒是還沒有，我這粗人一枚，活得通透。」

  秦風歪頭道：「誰說不是呢？」

  那天的異象來去匆匆，老者還想再去看幾眼時，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老者有些失望的搖了搖頭，弓著腰背著手，雙腿顫抖地向臥室走去。

  「困了困了，睡覺去。」

  秦風深深的望了一眼，老者的背影，將他銘刻在心中。

  這一睡後，他知道又是一次，永遠的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