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2024-10-09 11:22:55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我在旗艦的一間機庫里找到了達尼洛夫。更準確地說,我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找到他的,而是跟著一個被喊去幫忙的阿拉里找到了那間機庫。

  現在回想起自己的逃亡之旅,我徹底明白了,這齣大戲徹頭徹尾都是暗中安排好的。我永遠也不可能弄明白這些讓人頭暈腦漲、忽明忽暗、毫無邏輯的走廊。只有老鼠,或者像阿拉里這樣的鼠類後裔才能不迷失方向。

  我當時只是被引領著,沿著面前唯一的小路往前走,自以為是憑自由意志在前進。幻覺是多麼奇怪的東西——它比現實要真實和可愛得多。而在幾何學家的世界裡,自由的概念被稍稍扭曲了……

  達尼洛夫正在打理「占星師號」。這幕場景總讓我覺得荒唐。一個小小的人兒站在龐大的機身旁,挑剔地看看可爾特里松外殼的接縫,瞧瞧噴口,又拍拍機翼。挺傻的,不是嗎?「占星師號」又不是小汽車,達尼洛夫也不是司機,難不成他能發現什麼故障?

  但人總是想要對事態有點掌控感,或者,至少是渴望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幻覺。

  「亞歷山大!」我一邊喊,一邊朝他走去。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機庫里發出巨大的回音。

  達尼洛夫轉過頭來,做了個不知所謂的手勢。

  「機器狀況怎麼樣?」我問。

  請記住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網站,觀看最快的章節更新

  「馬馬虎虎。」上校無精打采地答道。

  「爺爺跟我說,阿拉里把它徹底改造了一遍。」

  「唔,也不是徹底……」

  我走向飛船後側,朝噴口裡看了看。

  沒什麼不同尋常的地方。哪裡有什麼等離子推進器?

  「阿拉里給我們裝上了自己的推進器,」達尼洛夫悶悶不樂,「工作介質是水。至於能量來源,它們說那些原理太複雜,我們弄不懂。但別擔心,夠用一年多的,推進力會比正常值稍高一點兒。」

  「那現在我們怎麼操縱飛船?」

  「它們在操縱台上安了個開關。有兩個模式——『等離子』和『仿液體燃料』。它們說,操縱系統會把所有參數調整到適合我們的狀態,你甚至感覺不出來自己乘著一艘完全不同的飛船。飛行是肯定沒問題的。我已經跑了幾趟月球,試著降落了幾次。」

  「從地球上起飛也是可以的嗎?」我好奇地問。

  達尼洛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不情願地承認,「可以。」

  「這一切的動力——都來自於水?」

  「是的。」

  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空蕩蕩的自由發射場,那裡一艘火箭、一座燃料庫也沒有,只有起飛跑道和一排排穿梭機。它們逐漸加速,依次起飛,各自飛上軌道,開始超空間跳躍……

  「我們有可能複製它們的技術嗎?」我問。

  「一百年後吧。」達尼洛夫沒好氣地回答我。

  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直面自己技不如人的地方,是令人難過的。更何況,我們的技術跟阿拉里比起來是如此原始粗陋……

  「阿拉里原本是為了飛去幾何學家的星系,才給我們裝上自己的推進器的?」

  「對。」

  「那現在要拆了它嗎?」

  「為什麼?」達尼洛夫歪嘴一笑,「我問過它們了……它們說這完全沒有意義,不值得費這事……」

  當時的場景大概是這樣的:達尼洛夫憂傷地詢問旗艦指揮官,它們什麼時候把那個神奇的、夢幻的、強大的等離子推進器從我們的飛船上拆除。而老鼠臉指揮官回答說,完全沒必要為這個破爛這麼折騰,就像一個把閃閃發亮的彩色玻璃送給了孩子的大人。只不過,當孩子知道自己眼中極度珍貴的東西在別人眼中只是破爛時,不會有受辱的感覺。

  「至少你可以試駕一艘一流的飛船了。」我試圖安慰他,結果適得其反。

  「我覺得『占星師號』就挺好,」達尼洛夫打斷了我,「這個厲害的推進器只能陪我們到地球為止,然後它就會被拿去研究。」

  「等回到地球,我們自己也會被帶走……調查的,」我提醒他,「畢竟我們可幹了不少好事兒。光是一次近地軌道起跳就足夠我們終身禁飛了。」

  達尼洛夫沉默了。

  「我和爺爺……商量了一下,」我接著說,「飛去銀心的事情。」

  「我不覺得這是個理智的想法。」

  我慌了神。我沒料到達尼洛夫會反對這個提議。

  「別佳,你捲入了一場冒險,有史以來最瘋狂的冒險,」達尼洛夫繼續說,「儘管這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終究還是卷進去了。儘管發生了奇蹟,你成功地潛入了另一個世界,又回來了,但這沒什麼值得驕傲的。就像我年輕時常聽人說的——如果你的第一次太空飛行一點兒問題都沒出,那是個壞兆頭,因為你對自己的成功概率過於自信,你相信自己可以毫不費力地成為另一顆星球的居民。現在你又打算去一個別的文明差點沒能逃出來的地方,一個那樣強大和無情的文明都……我反對這個想法,彼得。我們應該回地球去,至少把這艘飛船帶回去研究。」

  「我和爺爺要去銀心。」

  達尼洛夫乜斜了我一眼。

  「怎麼去?超空間跳躍?」

  我不得不把跟爺爺說的話對他再重複一遍,講解幾何學家的飛船和它的位移原理。

  上校靜靜地聽著,似乎覺得有些枯燥無味。聽完後,他搖了搖頭。

  「這個過程中有一個障礙。在飛行時……」

  我回過頭。紫紅艦隊的指揮官正大搖大擺地在機庫里漫步。

  「爺爺和『計數器』都相信這個辦法能成功,」我說,「還會有什麼問題?」

  「幾何學家的飛船就是問題,彼得。這是一種非常非常強大的技術。你在失憶後坐著它前往幾何學家的世界是一回事,而我們全都在神志清醒的狀態下坐上這艘飛船……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明白。」我老實承認。

  「如果我們不去銀心,而是回地球呢?把這樣的技術帶給人類?這就不只是工業上無法複製的破爛等離子推進器了……」

  阿拉里已經離我們很近了。它也許聽見了達尼洛夫說的話。我緊張地笑起來,「幾何學家的飛船就更不可能被複製了……」

  「是有可能的,」阿拉里說,「它可以自動修復,彼得·赫魯莫夫。擁有一艘這樣的飛船,就跟有一家生產這種飛船的小工廠一樣。但凡是個足夠精明的文明,就能利用這一點。」

  它停頓了一下。

  「而你們——是個足夠精明的文明。」

  當對方的懷疑毫無根據時,就更難駁倒它了。我根本沒想過要把前往暗影族文明的事情當作藉口,暗度陳倉,悄悄把幾何學家的飛船帶去地球。達尼洛夫不愧是受過情報部門訓練的人,他早就想到了這一層。外星人也想到了……

  「我們只是想去找第三股勢力,」我說,「更準確地說,是去找第四股,然後就把幾何學家的探測飛船還給你們,如果它對你們來說很重要的話。」

  「很重要。」阿拉里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說,「彼得,你對幾何學家世界的探測本來就成功機會渺茫,現在你還想去銀河系的其他部分,這更是完全沒有勝算。就連『計數器』都同意這一點。」

  問題就在這裡。怎麼能置疑「計數器」這種從不犯錯、絕對權威的生物呢?

  「但『計數器』也建議我們試試看,」阿拉里接著說,「它也做好了前往銀心的準備。」

  「決定權在於你們?」

  「是的。」

  它久久地沉默著,這隻大塊頭老鼠,正跟我和爺爺一樣,緊張地為自己的文明謀取利益……

  「你們想要留下幾何學家的飛船,好研究他們的技術?」我試著提問。

  「如果可以複製的話,也不一定要留下。」阿拉里提出了一個不同的方案。

  我回想起了它們研究尼克·里梅爾的身體的過程,不再發問了。

  我們站在飛船邊,達尼洛夫帶著酸澀絕望的神色;阿拉里陷入沉思;而我正絕望地搜腸刮肚,想找出能說服外星人的詞句。

  「全亂了。」阿拉里說。它聲音很小,仿佛是把內心的思緒說出了聲,試圖讓我理解它的困惑,「如果早知道情況會變得這麼複雜,那我們早就把發生的一切告訴強大種族了。而現在……我想不出任何正確的解決方案。」

  這番話拉近了我們間的距離。大大拉近了。

  「你會怎麼做,人類?」

  「我不知道,」我說,「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你們不能完全相信我們……那,就派幾個空降兵跟著我們去吧。」

  「信任不分等級,」指揮官答道,「就像……」庫阿里庫阿翻譯官打了個結巴,挑選著合適的表達,「信任就像個扳機,要麼百分百,要麼一點兒沒有,不存在中間態。」

  「要麼就是懷孕了,要麼就是沒懷孕。[1]」達尼洛夫自顧自地嘟囔。

  「你說什麼?」阿拉里驚訝地轉向他。驚慌失措的達尼洛夫沒能回答它,於是阿拉里又看向我,「你——會向我保證遵守承諾吧,彼得·赫魯莫夫?」

  「是的。」我喃喃道。

  「你保證,你們不會把幾何學家的飛船開去地球。你們只是前往尋找一個叫作暗影族的文明,並會盡全力返回這裡。我們的艦隊會在這個地點等你們七個地球日。」

  「好的。」我還不敢相信自己已經成功說服了指揮官。

  「我們會把人類瑪莎帶到這裡來。她是你們的技術專家?」

  「是的。」

  「你們去軍火庫看看。那裡的近戰武器你們可以隨意挑選。」

  「不一定真的會作戰……」

  「那是自然。但我不能讓自己的士兵手無寸鐵地出征。」

  我聽得一頭霧水。指揮官向我走來,伸出爪子,堅定地按在我胸膛上。

  「彼得·赫魯莫夫,你身為人類……」它念叨起來,「我憑獨立艦隊指揮官身份,以自己高貴出身之名,改變你的命運。」

  它的語氣毫無波瀾,絲毫沒有神聖感。要麼是因為庫阿里庫阿覺得沒必要把阿拉里的感情表現出來,要麼就是阿拉里根本不受情感所累。

  「從今天起,你就是紫紅艦隊的一名軍官,」指揮官說,「你將聽命於我,而我將為你的所有行為負責。你將為我們、人類、『計數器』和庫阿里庫阿的利益,前往尋找暗影族文明。你承諾會返回此地。」

  阿拉里的爪子緊緊按在我身上,尖利的指甲刮擦著我的胸脯。然後它轉過身,向對面的達尼洛夫走去。

  我看著達尼洛夫,他的震驚程度也不亞於我。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現在你屁股後面要開始長尾巴了……」

  「住嘴,」我請求他,「別開這種玩笑。」

  「別那麼認真,」達尼洛夫拍了拍我的肩膀,「別佳!阿拉里這麼做,只是為了繞過銀河委員會關於技術轉讓的禁令!它把你變成了阿拉里的軍官,這樣你就能名正言順地使用幾何學家的飛船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沒什麼大不了的?」我拽了拽被撕破的襯衫。等會兒得補補了……「薩沙,外星人為了人類繞開禁令這種事,你見過嗎?」

  達尼洛夫沒有隨我們一同去軍火庫。我有些吃驚,但也不打算多費口舌。說到底,還是在爺爺指導下有多年武器研究經驗的瑪莎跟我去比較妥當,

  軍火庫不大,燈光昏暗。這破照明……好吧,人類和阿拉里在照明問題上是蘿蔔青菜各有所愛。這裡的武器尺寸各異,出乎我的意料。裝備都放在開放式貨架上,每種只有一件。

  「它們是不喜歡用一樣的大炮射擊嗎?」我拐彎抹角地問。

  瑪莎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別佳,這是個展示廳,都是樣品。太空軍的武器展示廳也是這樣。」

  「你去過那裡?」我有些為自己的愚蠢懊惱。

  「我去過的地方可太多了。」瑪莎輕描淡寫地向我解釋。她沿著貨架向前走去,細細打量著那些精巧的設備。阿拉里靜靜地跟著我們,一言不發地觀察著我們的一舉一動。

  「氣罐……」瑪莎突然嘟囔了一句。

  「什麼?」

  這些致命武器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氣罐。

  「我們有一陣子也時興過氣體武器。各種氣罐、氣槍……」

  「後來呢?」

  「它們沒有帶來任何實際好處。守法的公民還是弄不懂怎麼使用它們。殺傷力也只是象徵性的。而安全的假象反而會讓人放鬆警惕……」

  「我覺得催淚氣罐和等離子槍還是有些區別的。」

  「啊哈,有倒是有,如果是在昏暗的門廊里對戰的話。但你也不是要去門廊里打仗吧?」

  「我們怎麼知道那裡是什麼情況?」

  「這倒也是……你該和你的幾何學家朋友們多聊聊暗影族的。」

  「沒來得及。」

  瑪莎在這幾天裡變化很大。她內心仿佛有什麼東西破裂了,或者相反,是更堅固了,也許是外星人的宇宙飛船這個大環境所致。但更可能是因為爺爺身上發生的事。

  我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不太可能有什麼情色成分。不管怎麼說,爺爺已經到了力不從心的年紀。但瑪莎在「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面前肯定有難以抑制的崇拜之情。

  爺爺的事對她來說必定是不小的打擊。她心裡可能比我還要難以接受。畢竟我與庫阿里庫阿共生、換身體、換臉的經歷還有點兒用。我能夠在小蜥蜴的身體裡感覺到爺爺的存在——跟過去一樣的、刻薄的、不屈不撓的爺爺。我閉上眼睛,就能假裝他真的坐在我身邊。

  但瑪莎辦不到。難道要請庫阿里庫阿鑽進她身體裡,跟她共生嗎?她會同意嗎?也許,說服她同意共生的最好辦法,不是告訴她庫阿里庫阿能增強她的戰鬥力和耐力,而是能改變她的外貌……讓她變得更漂亮。庫阿里庫阿——全宇宙最好的整容醫生……

  不,彼得。

  什麼?

  我們跟共生體很少進行這種程度的互動。你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為什麼?我沒有把目光從瑪莎身上移開,只在腦子裡問它。

  我們是為了從你身上獲得信息。我們對人類心理和幾何學家的世界感興趣。但我們不會再與另一個你們種族的代表共生了。

  原來如此。

  不會有「庫阿里庫阿魔法師美髮沙龍」,也不會有「庫阿里庫阿保健診所」。它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救爺爺的命。只要給爺爺破漏百出的身體打個補丁,止血就行。但它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祈求陽光照射進昏暗的屋子裡是沒有意義的。還不如打開窗戶,或者檯燈。

  「這些全都不合適!」瑪莎轉身朝阿拉里喊道,「你們的武器都不是給人類設計的!」

  「那是自然。」看守武器庫的阿拉里仿佛表現出了一點幽默感。它蒼老不堪,笨拙地移動著,身上的毛髮幾乎已經花白,「我們沒有能用來握住武器的手指。」

  很大一部分裝備似乎都是固定在它們的老鼠臉上使用的。我想起曾經看過的一段短片:一個阿拉里穿著金屬鎧甲,下巴上固定著一個金屬炮筒,盔甲後面一雙細細的湛藍眼睛射出精光。它一晃腦袋,兩道精光就直直射向攝像機。全劇終……

  「那我們就來想想辦法,」瑪莎沒有讓步,「指揮官命令我們一定要拿些武器。」

  阿拉里邁著堅定的步子走向貨架。

  大約十分鐘後,它挑好了。首先是一些樣式簡單的寬手鍊,一按開關,就會產生一道直徑二十厘米的力場。從使用效果上來看,它讓我想起圓盤鋸。幸虧在我逃跑的時候,沒有一個阿拉里手裡拿著這東西,想到這裡,我後背不禁掠過一陣寒意。瑪莎拿了四個手環,但我不打算用它。它最簡單的用途可能就是把我自己的腦袋切下來,或者用來剖腹。

  另一個裝備看起來要方便一些——「基礎發射器」,就是短片裡那種電子炮。只不過跟阿拉里不同,我們得把它固定在手上。扳機隱藏在圓柱形炮筒裡面,我懷疑,阿拉里在戰鬥中是用舌頭扣動扳機的,但它們不打算展示這件武器的使用方式。我試著把電子炮固定在手腕上,感覺很沉,但手臂還是能抬起來。我突然想起一部愚蠢的科幻電影,那個勇敢無畏的男主人公也戴著類似的裝備,用來替代他在戰鬥中失去的一條手臂。我覺得有些好笑,把電子炮放到了一旁。

  最後一樣裝備是瑪莎自己挑選的。阿拉里作戰時應該是把它固定在背上。那是一根粗粗的炮筒,沉重的炮尾對它們的爪子來說顯然太重了。

  「這是戈爾什炮?」瑪莎向阿拉里確認。

  阿拉里不安起來。

  「不!不!不是……是戈爾什……小心點兒!」

  瑪莎不打算和它爭辯。她用手掂量了一下炮筒的重量,放下了。

  「這個我們也要了。」

  「這東西射程至少有兩千三百米!」阿拉里看到瑪莎不打算把那傢伙還回架子上,才慌了神,那的確是個戈爾什炮,「要從掩體裡發射!用的時候需要閉上眼睛!」

  「然後還要默念『上帝保佑』?」瑪莎冷冰冰地嘲諷了一句,「這個,我們拿倆。」

  「要兩千個?」阿拉里慌了手腳,「我得去確認一下庫存數量……」

  「只要兩個,」我點點頭,「我的目測水平不行。萬一從遠處打不准呢……」

  瑪莎站在門邊,瞅了瞅一堆鮮紅的碟子,問道:

  「這是雷射地雷?」

  「是的。」阿拉里兢兢業業地為我們解答。可能瑪莎的上一個選擇著實給它留下了太深的印象。

  「看起來挺眼熟的,」瑪莎對這裝備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敬畏,也沒打算拿它,「到我那兒去坐坐吧,別佳。我有咖啡。」

  「你怎麼對它們的武器了解得這麼清楚?」我在走廊里問瑪莎。

  「多少聽過些介紹。」瑪莎迴避了我的問題。

  此類信息只有瑪莎這樣的職位才能接觸到……

  我之前只去過一次阿拉里好心專門給人類安排的休息室。再次坐在圈椅里,我不禁回想起當自己意識到原來存在一種叫椅子的東西,是專門用來讓人坐的時候,心中湧起的欣喜之情。

  失憶症真是一種愉快的疾病,總能給人帶來實實在在的驚喜。

  飛行口糧里有瑞士的「雀巢」咖啡,裝在能自動加熱的塑料杯里。我拔出了那根傻乎乎的吸管——只有在零重力下或者神志不清的人才會用吸管喝咖啡。我揭開鋁箔紙,深吸了一口令人愉悅的香氣,品嘗起來。相比之下,幾何學家用來替代咖啡的東西到底還是有種怪味。

  「謝謝,瑪莎。這真是雪中送炭。」

  一般來說,女性總是很高興被人誇讚廚藝高超。哪怕她只是打開了一個罐頭,你也得誇得像吃到了清蒸鱈魚或者酥香的烏茲別克手抓飯一樣。瑪莎也欣然接受了我的讚美。

  「我不明白,你們怎麼能整月整月地在太空里飛行,」她說,「根本沒什麼可吃的。」

  「太空港里有小餐廳。那裡會提供正常的食物。」

  「難道食物都是從地球運過去的?」

  「當然不是。一般我們只會把肉類、土豆、蔬菜之類的樣品運過去。外星人會在自己的食物合成器里培育它們。這麼做成本也很高,但比從地球上運過去便宜。」

  「挺方便的。」瑪莎表示贊同。

  「也不盡然。正常的食物總是多種多樣的,你明白吧?即使是兩塊相鄰的田地里長出來的土豆,也是不同的。而肉類更是如此,世界上不存在兩頭一模一樣的牛。」

  「為了食慾殺死動物是卑鄙的行為。」我沒料到瑪莎會這麼說。

  「你好像也不是素食主義者……」

  「我不是,但吃肉只是出於理智考慮。身體需要肉類的營養,因此我不得不食用它。」

  我被瑪莎的態度逗樂了。就是愛吃肉,不必這麼裝模作樣。

  「好笑嗎?」瑪莎嚴厲地問我。

  「是的。你那麼善戰,卻又熱愛動物。」

  「我知道,我知道,但希特勒還是個素食主義者呢。彼得,奮力作戰是一回事,食用動物又是另一回事。」

  我不打算繼續和她爭辯下去,多說無益,「隨你怎麼說吧,你對武器的熱愛,更像是男人的特徵。」

  「那又怎麼樣?我小時候還很難過,自己為什麼不生下來就是個男孩。他們甚至帶我去看過心理醫生,結果醫生說我沒有性別障礙,只是攻擊性和控制欲比較強。」

  我喝著咖啡,嗆了一口,暗暗發誓再也不和瑪莎討論這類話題了。我總是會被別人的坦誠嚇到。

  但說實話,眼下的情景挺適合聊這樣的話題。爺爺和「計數器」不在這裡……唉,現在必須把他倆放在一起想了,他們也許正在和指揮官談話,我不知道。而達尼洛夫還在飛船那邊。

  「在軍火庫里的時候,我以為你會把所有東西都搜刮一空,」我笨拙地轉移了話題,「畢竟你這麼有攻擊性。」

  「為什麼要全拿上?我挑了一個力場武器,一個雷射電子炮,還有最重要的——戈爾什炮。不能貪得無厭……彼得,我可以問個比較私人的問題嗎?」

  我瞬間在心裡給她設好了圈套,點點頭。

  「爺爺的死,你心裡難過嗎?」

  「什麼?!」

  瑪莎嘆了口氣,在我對面坐下。

  「彼得,這說到底還是死亡。我們沒法真的只把人當成一堆神經突觸發出的電子信號。」

  「那人是什麼?是靈魂嗎?」我嗓子眼發乾,開始結巴。

  「也不一定。我不信宗教,但肉體至少構成了人的一半。」

  我盯著她的眼睛——不,她沒有開玩笑。正常人也不會這樣開玩笑。

  「瑪莎,對於我和你來說,也許的確如此。我們還年輕。我們還有洶湧的荷爾蒙。」

  我突然出於私心,換了種有些猥瑣的語調,「說不定對你來說,我還挺有性吸引力……」

  「的確是這麼一回事兒,」瑪莎平靜地回答我,「雖然你在這方面不如薩沙·達尼洛夫。」

  「而爺爺,恕我直言,已經一把年紀了……」我艱難地消化著她的坦率,繼續說,「他基本上只能吃酸奶和兒童輔食,偷偷抽管煙對他來說就是大事了,喝口伏特加已經算得上放縱了。」

  「那在花園裡散散步、摘朵花、逗逗狗呢?」

  「我在地球上的時候,恨不得天天趕著他出去散步!」

  「隨你怎麼說吧,別佳。」

  「瑪莎……你真的愛他嗎?」

  「無論過去和將來,我會一直深愛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瑪莎激動起來,「我愛的是他這個人,而不是一隻帶著他記憶的蜥蜴!」

  我內心突然湧起一股怒氣。咖啡杯在我手中搖晃了一下,幾乎能分毫不差地潑到瑪莎頭上。

  只不過咖啡太燙,我克制住了自己的衝動。

  我站起來,離開了休息室。我得去幫著達尼洛夫檢查穿梭機。畢竟我還是他的副駕駛。

  我是副駕駛,而不是一個覺得人的內心和外貌密不可分的自卑小姑娘。

  無論阿拉里的行為是出於什麼心理——是因為可憐我們落後的技術水平,還是單純地想要表示友好,它們幾乎沒有對飛船的操作方式做出任何改動。電腦依然堅信,飛船上安裝的還是跟之前一樣的液體燃料推進器。實際上,我們已經有了永遠不會被耗盡的燃料和巨大的推進力,但這並沒驚擾到電腦。

  我再也沒跟瑪莎說過話。她看著我,顯然為自己的坦率感到後悔,但我選擇忽略她的眼神。我自然什麼也不會跟爺爺說。

  飛船上的武器和一些食物補給,都是由阿拉里提供的。一開始,我們想把它們都塞進貨艙,結果在經歷了匆忙的逃亡和飛行之後,我們完全忘了那裡還放著一堆半身像。傑爾人還在如饑似渴地等著它們呢。上世紀的政黨領袖們、克里米亞衝突里的戰爭英雄和總統的老戰友們那些沒有雙眼的頭顱,都滿懷責備地盯著我們。

  我們不得不把裝備都挪到駕駛艙里。

  我在穿梭機上坐到了最後一分鐘。等所有人,包括爺爺-「計數器」在內,都各就各位以後,我才握了握達尼洛夫的手,跳下穿梭機。達尼洛夫忙活了很久才關上艙門,我只能從下面看著他。機庫里聚集了一群阿拉里,指揮官也在其中。在進入幾何學家的飛船之前,我朝它走去。

  「希望我的士兵不會背叛我。」阿拉里低聲說。

  庫阿里庫阿,我該怎麼回答?

  它沉默了片刻,我甚至覺得它準備忽略我的問題。

  信念和愛將會護佑我。

  「信念和愛將會護佑我。」

  阿拉里的眼睛亮了起來。

  「彼得·赫魯莫夫,你怎麼看待我的行為?你也跟亞歷山大·達尼洛夫一樣,覺得我的話都是託詞嗎?」

  它們的聽覺極度靈敏。準確地說,不是它們,而是庫阿里庫阿……

  「不,」我思考片刻後說,「我覺得是信任。」

  「你會對我們感恩嗎?」

  「也許不會。但還是謝謝。」

  「這也不錯。」指揮官沉默了。我覺得我們之間的告別結束了,於是轉身走向偵察飛船。

  庫阿里庫阿,我需要再次變成尼克·里梅爾。

  庫阿里庫阿沒有回答我,但我的臉逐漸扭曲。庫阿里庫阿開始在我的身體裡發芽,把沉默的幾何學家詩人的細胞擠到身體表面。

  走到飛船旁的時候,我已經是尼克了。

  半球形的駕駛艙向我敞開。我在船體上撐了一下,準備跳進自己的駕駛座里,但這時,機庫的天花板打開了。

  雖然只有短短一秒,防護力場也很快就遮蓋了空洞,但一陣風還是吹了進來。機庫上空,萬千繁星閃爍著刺眼的光芒。冰冷的宇宙之夜高懸在機庫之上。我向後仰頭,看見「占星師號」緩緩滑入夜空,船身和防護力場相接處擦出一陣火花。從旗艦里看出去,空曠的星空也不再可怕。相反,它赤裸裸地展現在我眼前,美得令人窒息——如此宏大、溫柔,又良順。

  這本就是屬於我們的美麗。我們本就該再次進入太空,以平等的身份——哪怕不像幾何學家夢想的那樣,以最正義的身份;哪怕不像庫阿里庫阿那樣,以最古老的身份;哪怕不像計數器那樣,以最智慧的身份。

  就以我們自己的身份。

  我抬起手,握起滿滿一掬星光。也許,它們是強大和弱小種族共同擁有的珍寶。也許,它們也有著激盪坎坷的一生。也許,它們正等著誰去第一個發現自己。

  「稍等一下……」我喃喃自語。

  「占星師號」在半空中懸浮著。

  探測飛船里的一切都跟尼克的飛船一模一樣。駕駛艙合上了,屏幕同時亮起,我把手伸進膠質激活劑中。

  歡迎登機。正在收集外星飛船的有效信息。

  跟外星人說的一樣,以為自己全知全能的電腦完全沒有因為飛行員換了個人而驚奇。幾何學家沒有讓這個機器有一點點超過人類的地方。

  「很好。起飛,跟著前面起飛的第一架飛船。」

  收集到重要信息!我們必須將它帶回幾何星。

  我驚恐了一秒鐘,擔心飛船不再聽從我的指揮,直接帶著一番長篇大論飛回幾何學家的星系。

  「好的。但我們首先要完成一個極其重要的『友誼』任務。」

  它如此重要?

  「可能比你想像得更重要。」

  遵命,即將執行任務。

  飛船開始上升。地面上的阿拉里四散開去,閃到牆邊。

  「現在聽我的指令,」我開始指揮飛船,「遠遠跟著那艘飛船……唔,就保持一百步的距離吧,等我們距離此處一萬步後……」

  不需要口頭指明。電腦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跟著「占星師號」猛然一衝,起飛了。

  [1].俄式玩笑,意指某事不存在模稜兩可的中間狀態。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