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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1:52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按照「占星師號」的設計,只有在著陸過程中才存在所謂的「地面」和「天花板」。現在飛船被裝載在「能量號」上,機頭朝上,要讓每個人都舒舒服服安置下來有點兒困難。我和達尼洛夫幫赫魯莫夫和瑪莎在下層「甲板」上的跳躍導航員和隨機工程師座位上坐好。我們花了大約五分鐘,才把他們的座椅調整到發射狀態。剛從包里爬出來的「計數器」大概還是喜歡趴在跳躍引擎上。但這裡跟狹小的「螺旋槳」不一樣,「占星師號」上的跳躍引擎在單獨的設備間裡。最後,「計數器」只好坐進了太空研究員的位置,那裡很少有人坐。我們又不研究宇宙,我們只是送貨的。
一切都在完全的靜默中進行。一般來說,駕駛艙里是沒有隱藏錄音設備的,但我們不約而同地決定不說話,以防萬一。可千萬不能讓運輸管理局發現,穿梭機里不止兩個人……
「副駕駛,請就位。」達尼洛夫爬進自己的座椅,開始下達命令。我也坐進了自己的座位,更準確地說是躺了進去,接著系好頭盔,把太空衣上的接頭插到遙感器上,然後向下瞥了一眼。
赫魯莫夫正在輕輕點頭,好像在自我安慰。就在剛才,我這位曾經的爺爺還在因為我的異常而不安,但現在,發射前本能的恐懼已經讓他顧不上其他事情。瑪莎倒像個經驗豐富的太空人一樣,自在地躺在椅子裡,就連腿放在固定器里的姿勢都是正確的。她白色的褲腿卷了起來,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滑向她的腳踝。我有個大學同學,他對所有女人的評價都首先從腿開始。嗯,他一定會很喜歡瑪莎的腿……
「副駕駛已就位。」我向達尼洛夫報告。我悄悄把手伸進口袋,摸出我的玩具小老鼠,飛快地把它掛在了飛行監控器上。
迷信一個小小的護身符也挺可笑的……
達尼洛夫的雙手在操作台上飛舞。電腦屏幕亮了,耳機里響起沙沙聲。
「這裡是『占星師號』,呼叫地球,」達尼洛夫說,「機組已做好發射前準備,即將開始對飛船進行檢測。」
「這裡是地球,『占星師號』,」耳機里傳來回答,「我是值班負責人瓦西里耶夫。我能聽清您說話。遙感器運行正常。薩沙,緊張嗎?」
「不緊張。」
「脈搏得在每分鐘一百下以內。」
達尼洛夫勉強笑了笑,「讓我喘口氣吧,真是活見鬼了!離發射還有將近一個小時的時候,你們就開始催:『打起精神,打起精神!』」
「好吧,薩沙。我把你轉接給基里爾下士。」
「『占星師號』,現在我們開始進行發射前例行檢查!」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耳機里傳來,聽起來精神飽滿。
「棒極了,馬克西姆,」達尼洛夫回話道,「讓赫魯莫夫也參與檢查吧。最好讓他儘快熟悉情況。」
「你好。」我說。
「感覺怎麼樣?」基里爾熱心起來,「你的遙感器也在正常運轉,安心吧,就當是坐在自家電視跟前。」
「但我們坐的這哪兒叫床,就跟戰馬身上的毯子一樣。」[1]我回了他一句,「開始幹活兒吧,馬克西姆。現在進行計算機網絡整體測試……」
我已經很久沒有坐上過「暴風雪」[2]飛船了。只是半年前,在為期兩周的必修培訓班上開過一次。在那次培訓班上,我修完了大中型噸位飛船的整套預修課程……
「測試通過,別佳。」
「現在進行超空間跳躍測試……」
我們忙活了大約四十分鐘。返航助推板塊出了點小問題,但在第二次測試中被運輸管理中心解決了。測試就是這樣,總會出現點小麻煩,讓你在等待地球方面啟動備用電路、給出發射許可的時候緊張幾分鐘。
「一切正常,」馬克西姆終於給出了結論,「開始十分鐘倒數。」
「開始計時。」
我向下看了一眼。赫魯莫夫似乎平靜了下來。相反,瑪莎開始在座椅里如坐針氈。「計數器」則像個雕塑似的,一動不動。
最後一刻了,可千萬別出岔子!發射千萬不能被推遲!
「三分鐘倒計時,」基里爾通知我們,「開始推出升降梯。」
飛船稍稍抖動了一下,升降梯的擺臂離開了火箭。
「下面由我來接管,」達尼洛夫說,「彼得,謝謝。」
整整三分鐘後,「占星師號」顫抖起來。轟鳴聲響起。那聲浪甚至不是從腳下傳來,而是從四面八方湧來。
「已經離開地面。」基里爾的聲音微微發顫。我通過顯示屏上閃過的文字才意識到,發射已經開始。將火箭固定在發射架上的鋼釘承載不住巨大的拉力,被扯斷了。我們就這樣起飛了。
發射大型穿梭機的火箭比「質子號」更平穩,我幾乎忘了這一點……
「十秒鐘倒計時,飛行正常。」地球方面傳來消息。加速度不斷平穩上升著。我斜眼向下看了一眼,乘客們似乎沒有異常。說到底,如果那些古怪的美國老富豪能在太空中「漫遊」,甚至去其他星球旅行,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又有什麼理由辦不到呢?
「開始轉向……」基里爾說。我們當然也感覺到了。飛船稍稍向下歪斜著,按照預設的入軌角轉彎。
「正在調整俯仰角度。」達尼洛夫確認道。當然,在發射過程中,一切都不由我們控制。地球方面負責做出決策,掌控整個系統。但無論如何,跟貨物相比,當飛行員的感覺還是好多了。
在進入水平加速軌道的瞬間,飛船開始劇烈抖動,進入了發射過程中難度最大的步驟。飛船將和運載火箭一起「鑽開」稠密的大氣層。引擎的轟鳴聲發生了變化,動力降低到了原來的百分之六十七。二十秒後,引擎又回到了正常工作狀態,變回了標準功率的百分之一百零四。
這已經很走運了,只是百分之一百零四,而不是更多……
兩分多鐘後,推進器開始脫落。我特意對它們說了聲降落順利。即使是落在海里,也不能保證推進器完好無損。在拜科努爾發射場升空時,因為是在草原上,推進器通常都會墜毀。它的結構設計太脆弱了——用的是液體儲油罐。而美國人用的是固體燃料,回收起來要簡單一些。
距離飛船脫離「能量號」火箭主體開始獨立飛行只剩下不到五分鐘了。現在,地面控制系統還有機會操控我們返回地球,掉頭回到自由發射場,或者讓我們在美國著陸,甚至可以讓我們切換到低軌道飛行,然後降落在到拜科努爾……
「『占星師號』……」我隱約覺得基里爾的聲音稍有變化。「呼叫『占星師號』,請回答運輸管理中心……」
「報告中心,這裡是『占星師號』,」達尼洛夫答道,「飛行一切正常。」
「『占星師號』,請報告機上情況。」
「報告中心,機上一切正常。」
「達尼洛夫上校……飛船上有幾個人?」
開始了!
要麼是車庫的警衛恢復了神志,要麼就是有人匯報了那份奇怪的指令——把一個老人和一個姑娘送到穿梭機發射現場去——多半是那個達尼洛夫的部下告發的。
還好,這沒有發生在五分鐘前。
但也很糟,它沒有再晚五分鐘發生。
「報告中心,我不明白你們的意思。」達尼洛夫在裝糊塗。
「薩沙……」基里爾公事公辦的語氣突然變成了知心話的調子,「我們接到消息,說你的穿梭機上可能還有兩名非軍方人員。」
「馬克西姆,」達尼洛夫的語調也軟了下來,「我們飛船上只有兩個人。飛行一切正常。沒有外人。」
他稍稍從椅子上直起身子,向下重重地擺了一下手。他這是在給誰發信號……
「達尼洛夫上校,現在基謝列夫將軍接進來了……」
耳機里啪嗒一聲。將軍的聲音傳了過來:
「達尼洛夫,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不敢把眼睛從操作台上挪開。現在推進器正在執行入軌程序,但地面指揮中心隨時可以中止飛行。
「將軍同志,我這裡一切正常。」
「達尼洛夫,有消息說,赫魯莫夫和瑪利亞·克利緬科被送上了發射台。」
我終於知道了瑪莎姓什麼……
「將軍同志,飛行是按照預定程序執行的。赫魯莫夫和克利緬科在他們該待的地方。」達尼洛夫說。
他居然狡猾地打了太極,這不算是直接撒謊!
「達尼洛夫,你媽的!」將軍一聲怒吼,「他們不在三號掩體!哪兒都找不著他們!」
距離入軌程序啟動還有三分半……
我向下看了一眼。瑪莎和赫魯莫夫已經顧不上我們。三個標準重力已經把所有力氣都從他們身體中擠了出去。「計數器」也已經不在椅子裡坐著了,它趴在太空研究員的操作台上,爪子在面板上不停打滑……
「將軍同志,這是個誤會,」達尼洛夫一口咬定,「我以軍官的名譽向您保證,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
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基謝列夫都快相信他了……
「『占星師號』,我們要中斷飛行!」將軍下了命令,「十秒鐘後與運載火箭分離,然後在范登堡空軍基地[3]緊急迫降。」
「遵命,」達尼洛夫說,「但這完全是個誤會。」
他打算怎麼辦?!
我死死盯著操作台。那裡已經閃現出一行紅色的字:意外情況。緊急返航。三,二,一……
飛船接到了從「能量號」分離的命令,但我沒有感覺到震動。
「『占星師號』,出什麼事了?」這回又換成了基里爾。
「報告地球,我們將會繼續飛行,」達尼洛夫平靜地說,「飛船失控了。」
「達尼洛夫!」廣播裡的聲音已經變成了嘈雜的噪聲。運輸管理中心傳來的聲音一會兒被基里爾打斷,一會兒夾雜著基謝列夫的怒吼。
「將軍同志,地球給出的指令沒有生效,我們將按照程序繼續飛行。」
「你幹了什麼?」
「將軍同志,您怎麼就不明白呢?我不可能做出這種事!」達尼洛夫也發火了,「我可沒法控制運輸管理中心的行動。這是你們造成的事故!」
話筒那頭的管理中心顯然一片恐慌。先是有偷渡者,接著又得知飛船失控了。
「報告地球,飛行正常進行中。我們等待你們的指示。」達尼洛夫又挖苦了他們一句。他轉過頭,陰鬱地朝我冷笑了一下。
我看向「計數器」,它正忙著對操作台施法。
掌控住操縱權,小蜥蜴!去完成這件不可能的事情,讓電腦和接收器失去理智;去扮演管理中心的角色,把我們送進軌道……
「『占星師號』!」基里爾又開口說話了。
「報告管理中心,我們在線上。」
「進入軌道後,請保持自由飛行狀態。不要使用跳躍引擎!我再重複一遍,不要使用跳躍引擎!你們的航班已被終止。運行軌道穩定後,我們會給出進一步指示。」
「收到,地球。」
只剩下不到一分鐘了。如果運輸管理中心不打算擊落我們的話,就應該停止干預,我們已經不可能回頭了,繼續干預也只能在軌道上再多繞兩圈。
「達尼洛夫!」基謝列夫的聲音再次在耳機里響起,「太空軍已經獲知了意外情況。你們將被『小賽艇』控制。」
我和達尼洛夫不約而同地朝對方使了個眼色。「小賽艇」是俄羅斯軍方的一顆老舊的雷射衛星。這可不是開玩笑。如果它還沒有生鏽的話,可以瞬間把穿梭機燒成灰燼。
「如果你們試圖使用跳躍引擎,就會觸發相應的反制措施。」基謝列夫一字一句地說。
「將軍同志,您說什麼呢!」
基謝列夫仿佛咽下了一大串罵人的話,只是乾巴巴地命令我們:
「讓赫魯莫夫跟我通話。」
「我在聽,將軍同志……」
離飛船進入軌道只剩下三十秒了……船身震動了一下,是「占星師號」的推進器啟動了,把自己的燃料注入逐漸疲軟的「能量號」。
「到底發生了什麼,彼得?」
「一切正常。」
「你爺爺也在飛船上?」
「飛船上沒有我的爺爺。」我百分百誠懇地說。顯然,我的真誠讓基謝列夫都開始動搖了,「彼得,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和瑪利亞·克利緬科在哪裡?」
「在下面。」我朝機艙下層看了一眼。
基謝列夫鬆了口氣,「彼得,事情有點奇怪。我現在就中止你們的飛行。你們就在軌道上等著,稍後可能需要和『伽馬』空間站對接,讓他們檢查飛船。等情況搞清楚了,你們再繼續執行任務。」
沒錯,我們一定會繼續執行任務的。
「好的,將軍同志。」
飛船還在震動著,顫抖著……
「『占星師號』,你們已經進入軌道,」基里爾心煩意亂地通報,「接下來你們將和太空軍的空間站進行無線電通話。你們必須完全聽從他們的指揮。不要打開超空間引擎。」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才猶豫著加上了那句套話:「祝返航順利……」
寂靜籠罩了整個機艙。太空軍要麼是不急著接管我們,要麼就是怎麼也沒法搜索到我們的頻道。
「可以讓我來嗎?」「計數器」問。它已經沒在地板上待著了。此時已經不存在上下之分,推進器的轟鳴也消失了。我們已進入預定軌道。
整流罩在噼啪作響,從任意一扇舷窗看出去,都能望見一顆藍白相間的半球若隱若現。那是地球。它現在看上去還不是一個完整的球體,但已經不再扁平。我們已經掙脫了地球引力的束縛,但相距咫尺。地球仍在把我們拉向地面,阻礙著我們的動作,不讓我們離開。它不願妥協。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您還好嗎?」達尼洛夫問。
被固定在椅子上的老人難以置信地活動了一下,反過來問我們:
「這就完事了?」
「還有一次校準。」達尼洛夫顯然沒有被「小賽艇」嚇倒,「我們在距離地面大約四萬公里的高空。這裡還有一點稀薄的大氣。」
「好美……」赫魯莫夫輕輕感嘆。也許他說的是地球,這是他第一次從外太空回望母星。
超空間跳躍不是鬧著玩兒的。理論上來說,在地面上也可以進行超空間跳躍,唯一的壞處是,地球的一小部分也會跟飛船一起被捲入超空間。那多可惜,我們只有一個地球。而最糟糕的是,起跳點會留下一片完全真空,跟爆炸的效果一樣。當產生大片真空時,周圍的空氣就會流過來填充這個空洞,這比氫彈造成的危害還可怕。在內華達進行唯一一次跳躍引擎地面試驗時,產生的震動引發了劇烈地震,摧毀了洛杉磯,給美國人製造了一點兒小麻煩。而從大氣層外層起跳,將會觸發颶風的神力。
「『伽馬』空間站呼叫全祿航空『占星師號』。『伽馬』空間站……」
耳機里的聲音格外嚴肅。太空軍的人從不開玩笑。他們在自己的空間站里待了太久,更準確地說是生了根了,長久以來只會用雷射炮和核動力火箭展現自己的英勇神武。這回,太空軍終於有機會為人類自己服務一次了。
不管怎麼說,他們肯定是這麼想的。
「這裡是運輸穿梭機『占星師號』。正在執飛全祿航空60-04號航班,」達尼洛夫答道,「從地球飛往傑爾-17號星。我是機長達尼洛夫上校。」
「請匯報機上情況。」
「一切系統都在正常運轉。」達尼洛夫對答如流,中氣十足,「發射過程中,運輸管理中心要求中止起飛,但指令因不明原因未能傳達給飛船,於是我們按照預定飛行計劃,進入了預定軌道。」
「『占星師號』,請遵守命令,不得更改軌道。」
「報告『伽馬』,我們正處於不穩定的軌道上。請允許我們進行校準。」
「『占星師號』,校準請求被駁回。啟動推進器將被直接視為破壞安全條例的行為。」
「『伽馬』,你們想害死我們嗎?」達尼洛夫轉向「計數器」,輕輕擺擺手。
「『占星師號』,你們還可以在當前軌道停留七十二小時以上。請留在當前軌道,等待指令。」
「是,『伽馬』。」
一陣短暫的停頓後,電話那頭看不見的對話人突然問:
「達尼洛夫,你們穿梭機上有無關人員嗎?」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請再說一遍。」
「達尼洛夫,根據我們獲知的信息,你的穿梭機上有兩名非軍方人士。請回答肯定,或者否定。」
「太空軍,我肯定。」
我在座位上抽搐了一下。他怎麼回事,糊塗了?
「達尼洛夫,我是伊戈爾·烏斯季諾夫。」太空軍人說。
「我聽出你的聲音了,伊古斯[4],」達尼洛夫說,「所以我才那麼說的。」
「你做得對。薩沙,別慌,好嗎?你們已經在我的瞄準器上了。如果你要從軌道上跳躍出去,我就會把你燒成灰。你是了解我的。」
「我知道。」達尼洛夫承認。
「稍後聯繫。」
達尼洛夫中斷了通話,看向我,「彼得,這是我的……同事。我很了解他。」
「他會轟炸我們嗎?」我問。
「是的。別因為我承認飛船上有外人就大驚小怪。雜七雜八的信息太多了。如果他們不確定的話,根本就不會如此緊張。我要是否認,只會讓他們更加懷疑。」
「別佳……」赫魯莫夫在喊我。我轉頭看向他。
我曾經的爺爺坐在超時空跳躍操作台後面,「計數器」在他面前忙活個不停。赫魯莫夫仰起頭看著我。
「你怎麼了,別佳?」他輕聲問。
「一切正常。」
「你甚至都沒問問我,發射的時候有沒有承受不住。」
「我覺得你做好了充分的準備,」我說,「我甚至覺得,你肯定做過定期訓練了。以防萬一。」
瑪莎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酒壺,不快地看著我,語氣冷淡:
「彼得,雖然這不關我的事,但你沒資格對爺爺這麼說話……」
「對爺爺?」我反問了一句。
安德烈·赫魯莫夫突然顫抖了一下,仿佛被打了一拳。我們四目相接。
「我全都知道了。」我證實了他的猜想。
瑪莎把酒瓶遞給爺爺,後者機械地接過酒瓶,目光仍停留在我身上。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問,「為什麼騙我?」
「計數器」從操作台上飛了下來,靈巧地降落在自己的座位上,小聲說:「軌跡已輸入電腦……」
「你騙了我二十五年!」我大聲喊了出來。達尼洛夫摸不著頭腦地盯著我們,深吸一口氣,高聲說:
「別再吵了!」
也許是身體裡學生時代的本能起了作用,我沉默了。爺爺也一言不發,用顫抖的手把酒壺舉到嘴邊。他哽噎著,倒抽著氣咽下酒。
「全體注意,準備進行超空間跳躍!」上校下了命令,「完事兒再接著吵。」
「不能在這個高度上跳躍!」我提醒他。
「我們現在幹什麼都是禁止的。」達尼洛夫憤憤地答道,「二十秒倒計時。」
他打開跳躍操作台的蓋子,手伸向發射按鈕。
自然界的平衡是多麼易碎。我們從大氣層最外圈起跳,卻會在腳下幾萬公里外的加勒比海某處引起一場毀滅性的颶風。我們將成為蝴蝶的翅膀,輕輕一扇就擾亂大自然有條不紊的節奏。我們是殺人於無形的蝴蝶。
「進入十秒倒計時。」達尼洛夫宣布。
我已經習慣了跳躍引擎準備啟動時的轟鳴聲,它驅散了原本懸浮在機艙里的絕對寂靜。
「我們這是要飛去哪裡?」瑪莎不知在問誰。「計數器」給出了答案:
「去找阿拉里紫紅艦隊的殘部……」
在進入超空間跳躍前,我花了那麼兩三秒鐘的時間,在腦子裡把阿拉里艦隊的色彩編碼轉換成了常用的數字代號。第十四艦隊?
那殘部又是什麼意思?
引擎發動了,整個世界撕裂開來。
啊。
太輕鬆了……
我從一片黑暗中醒來,感受著跳躍之後痛苦的虛無。
跳躍過程實在過於輕鬆和愉快。我們不應該創造出這樣的東西。
我們根本無權這麼做!
在空間內部穿梭的能力,給了人類一種強大的錯覺,喚醒了人類虛幻的希望,讓我們開始窮兵黷武。而我們本應該悄悄地、恭順地去掌握整個宇宙的全貌,去了解那些我們並不需要占領的星球。人類的確還是孩子,這不是一句文字遊戲,而是事實。我們在深不可測的天穹下、在黑暗無邊的深淵中長大。每個漫漫長夜中,我們都在巴掌大的、扁平得像張桌子樣的地球上跌跌撞撞。眾星就在我們頭頂閃耀,那麼令人嚮往,又那麼遙不可及。但我們卻想方設法觸摸到了星星。太早,還太早了。我們過早地觸到了那些誘人的星星。
人類的雙手就這樣被寒冰包裹的星星灼傷了。
星星是冰冷的玩具,不是你我掌中之物。
但我們又拒絕承認自己的力不從心,盲目相信自己的偉大,為擁有全宇宙最快的飛船而沾沾自喜……
「彼得……」達尼洛夫嘶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我沒有應聲,還沉浸在那個沒有聲音、沒有規章、不用在跳躍結束後必須重啟飛船的世界中。舷窗外慢慢浮現出許多星星。我的視網膜已經逐漸從休克中恢復過來,開始能看清東西了。
「副駕駛!」
「副駕駛在崗……」我有氣無力地答應。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我聽見達尼洛夫在四處摸索,試圖打開應急箱,但我一點兒力氣也沒有。
「我還活著……」赫魯莫夫的語氣里有些驚訝,「這……這感覺太奇怪了……」
「瑪利亞!」
「在……」姑娘的聲音在顫抖,但顯然已經回過神來了。好樣的,有些人在超空間跳躍之後必須挨幾個耳光才能清醒……
「卡列爾?」
「你們的超空間跳躍真是折磨人的發明……」「計數器」的聲音氣若遊絲。
我曾經的爺爺用劇烈的咳嗽勉強壓住了笑聲。別人的痛苦總是能讓他心裡舒服。
達尼洛夫終於摸到了照明棒。他咔嚓一下折斷那根塑料棒,微弱的藍光立刻照亮了駕駛艙。
我們都低垂著死氣沉沉的臉。瑪莎已經解開了安全帶,爬到赫魯莫夫身邊,關切地望著他。但他的狀況還不錯,經受住了超空間跳躍。
我基本沒懷疑過他能承受住跳躍。以前我就知道,爺爺總能達到自己的目的。現在該說,安德烈·赫魯莫夫永遠能達到目的。
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我去檢查一下貨物……」達尼洛夫也解開安全帶,從椅子裡站了起來。他這是幹嗎?難道他這麼關心那些古老的半身像?「走,我們去看看……瑪莎,卡列爾,跟我來。」
「但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瑪莎表示抗議。
「彼得會照顧好他爺爺的!」達尼洛夫斬釘截鐵地說,「抓住我!」
他順著機艙縱身一躍,托住瑪莎的腰。瑪莎聽話地抓住上校。兩人吃力地飄向氣密艙。卡列爾看了我一眼,也跟在後面溜走了。
「他還是挺有分寸的……」只剩下我們二人獨處了,我曾經的爺爺喃喃自語起來,「這個久經磨礪、飽經世故、被生活反覆壓榨過的人……還能這麼有分寸。」
我默默地幫他解開安全帶。老頭兒尷尬地飄浮在椅子上,一隻手抓住高高的靠背。他四處張望,興致勃勃的目光落在了舷窗外的群星上。從遠處看,星星的確都很漂亮……
「你是怎麼知道的?」赫魯莫夫問。
「我在相冊里爸媽的照片下面,發現了一張剪報,那上面寫著『著名政論家和評論家』安德烈·赫魯莫夫在這場災難中失去了所有家人,包括兒子、兒媳和孫子。」
「見鬼……」赫魯莫夫擦了一把臉,「是的……那是我留作紀念的。為了懷念,人總是想留下點兒象徵物……一張小紙片或者小照片……但回憶最終都會消逝。」
「我不是你的孫子。」
「沒錯!你是我收養的孩子!準確地說,你是我收養的孫子,在所有的文件上,你都是我的孫子。那又如何呢?」
「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聽到我用連名帶父稱的尊稱,他渾身一顫,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
「問題不在於,你不是我的親生爺爺,當然也不在於,你養大了我。就這一點來說,我要感謝你。問題在於,你為什麼要收養我?為什麼?」
老頭兒縮起身子,避開我的目光。
「你在書的前言裡寫過這麼一句話……是關於某一類人的。他們養育孩子,不是出於愛,而是為了孩子未來能帶來的好處。你總是教導我:文章里的類比只能反映出作者的本質,別無他物。」
「良醫也很難給自己治病……」老頭兒低聲說。
「你為什麼需要我?」
「是為了在我需要一個強大、聰慧和忠誠的戰友時,他能正好在我身邊。」
他至少還算誠實。
「我不會再對你說謊了。再也不會了。你儘管問吧。」
不,難怪近半個世紀以來,安德烈·赫魯莫夫一直保持著政府心腹大患的光榮地位。他能集中精力,馬上投入戰鬥。只不過這一次,他的對手是我。
試試看吧,老人家。
「確定兩歲大孩子的智商潛力——還有這種測試?」
「很少。我不得不自己研究出一套方法。」安德烈·赫魯莫夫苦澀地微微一笑,「對,你說的沒錯。我不是隨隨便便把你從孤兒院領回家的。你是我精挑細選的,就像選小狗崽兒一樣,要健康又聰明的;又是做斷層X光掃描,又是做心電圖,又是做分析測試。我從一千五百個孩子裡選出了最有前途的一個。」
「你真卑鄙,安德烈·瓦連季諾維奇。」
「沒錯,我卑鄙,因為我把你培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打磨了你這顆鑽石。靠你自己,是無法掙脫那個地方的,彼得。你會成為一個工人,或者農場主。你太不卑鄙了,想當個土匪都不成!要是我沒有領養你,你現在就會喝著便宜的伏特加,或者吸著大麻。你的智力、記憶力和善良的心都會毀掉,人的所有美好品質,會從你身體中被一滴滴擠干。而地球依然會按照別人設定好的軌跡繼續轉動!」
「但我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赫魯莫夫!要知道,你剛才說的……跟外星人的想法也沒什麼區別,它們覺得自己有權為我們做決定!它們也是在打磨鑽石!不讓人類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浪費精力!」
「但我們倆都是人類。」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不應該騙我!如果你對我說了實話,我就不會恨你!你依然會是我的爺爺!明白嗎?如果你好好向我解釋原因,我還是會去當太空人!你仍然可以把我培養成你需要的樣子!讓我變成一個跟外星人作戰的鬥士、恐怖主義者、殺手。都隨你便!」
赫魯莫夫不說話了。
我扭開臉。眼淚不知為何決堤而下。淚珠像一顆顆水晶似的湧上來,從我的睫毛上滾落,掛在眼前,反射出照明棒中有毒的化學物質的光芒,像藍色的星球。
「我對你產生了感情,別佳,」赫魯莫夫說,「你相信嗎?」
「感情?把我當作一個好用的工具,用順手了?」
「不是的。是像對親孫子一樣的愛。我愛自己的兒子,都沒有愛你那麼多。」
這次輪到我沉默了。緊急照明燈微弱的燈光亮了起來。
我現在不想要亮光!
「做出卑鄙的決定,並不難,」赫魯莫夫輕聲說,「尤其是當你清楚自己有多卑鄙的時候。我決定要找個繼承人,將來繼承我未竟的事業,就花點錢去收買了幾個傢伙……我從來不缺錢,你也是知道的。我雇了個醫生,從一千五百個男孩中選出了一個。上頭也知道了……但懶得管我。在他們看來,這只不過是一個又老又吵鬧的民粹主義者失了智,想要給自己挑個新孫子罷了……對,我是想找一個戰友,只是戰友而已!一個年輕且知道感激我的人……我太愛你了。我害怕承認這一點。做出忠實於自己內心的決定,這才是最難的,尤其是當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但有什麼區別呢?到頭來,有什麼區別?我應該儘早告訴你的,在你十歲、十二歲、十五歲大的時候,但一切已經來不及了。哪怕現在我都可以想像到……你在不同的年齡段聽到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但我沒辦法。我沒能做到。」
「你說謊。」我喃喃自語。
「不,別佳。我怎麼也無法向你證明,我不會再騙你了。再也不會。我對你來說的確是個外人,血緣上的外人。但我對你的愛……是無法丈量的。不要對我蓋棺定論。」
「你愛我,是因為地球……」
「讓它見鬼去吧,這破地球!」爺爺大叫起來,「讓它化成灰!一把火燒了才好!要是早知道有這麼一天……有這麼一天……」
我抓住椅子,探身撲向爺爺。可憐的老人雙手捂著臉蜷縮起來,但懊悔的眼淚仍然不聽話地從他指縫間滲出來,像火星一樣在駕駛艙里四處飛濺。我扶著他在椅子上坐下,幫他系好安全帶。我把頭貼在他胸口,就像小時候一樣,仿佛在他的膝頭就能躲避一切災禍和委屈。
「爺爺,原諒我……」
「別佳,我的孩子……」他的身體仍在因為痛哭而發顫,「是我錯了,是我不對,我知道。」
「爺爺,對不起……」
「你說得對,我沒有權力那麼做,我不該說謊。你現在不相信我了,再也不會了。你是對的。我總是在說什麼自由,什麼應當做自己。但我們天生就不自由,我的孩子。我們是奴隸,是被愛操縱的奴僕。」
「爺爺,我相信你……」
「我太愛地球了,愛著我們這個可笑的世界和我們不幸的國家。我愛俄羅斯比愛地球更多,但我愛自己的家比愛國家還要深。因為只有這份愛,是從幼年時一點點積攢起來的,從那些可笑的傻事;從第一次接吻的門廊;從第一次打架的院子;從第一份找到自我的工作而來……重要的不是自由,別佳,而是愛……」
我把他的手從臉上拿開,凝視著老人的雙眼。
「我愛你,爺爺,」我對他說,「我也愛俄羅斯和地球。但那些都是很遙遠的事情。別哭了,好嗎?達尼洛夫和瑪莎馬上要回來了……」
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氣密艙的艙門,不禁哆嗦了一下。瑪莎和達尼洛夫正手挽手飄浮在門口。「計數器」也在他們身邊懸浮著。
他們似乎已經在那兒待了好久……
「彼得,開始重啟穿梭機。」達尼洛夫說完,又補充了一句,「請開始吧。」
我點點頭,一個字也沒說。該死,天知道他們聽到了什麼,又沒聽到什麼。爺爺還在一邊哭,一邊用袖子擦著眼淚。
「我倒是可以說點兒應景的話,」「計數器」悄悄對我說,「而且聽起來還會挺逼真。但我不打算說,因為實際上,我沒有感受到任何顯著的感情波動。」
「理解,」我說,「這就是我們比你們強大的原因,小蜥蜴。因為我們總是能體會到情緒。不管它們是否合適。」
小蜥蜴磨了磨牙齒,「我希望人類對我們的情感是積極的。」它幾乎是在懇求我。
「這取決於你們是否值得我們去愛,」我告訴它,「目前你們還有機會。」
[1].出自蘇聯科幻小說作家斯特魯伽茨基兄弟的小說《神仙難為》。
[2].「占星師」的型號。
[3].美國加利福尼亞州聖巴巴拉縣的一個空軍基地和航天發射中心。
[4].伊戈爾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