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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9 11:21:26
作者: (俄)謝爾蓋·盧基揚年科 ;肖楚舟 譯
太空中最困難的不是飛行,而是定向。即使在近地軌道上,這也是個至關重要的程序,更不用說在星際空間了。
我的小飛船使用六顆星球定向。首先,我粗略地將傳感器對準了天狼星。機器仔細將這顆恆星的光譜與參考光譜進行對照,確認了我的觀點,的確是天狼星。然後,經過定向引擎的幾次震動,我對準了南魚座α,隨後電腦將自動運轉。六個定向標誌物、幾百萬次計算、幾十億次操作,才能算出「螺旋槳」通向太陽系的超空間跳躍路徑,再進一步得出通向地球的路線。
如果我的穿梭機從火星附近跳躍出來,那我還有可能得救。但如果是在冥王星附近,那就需要再嘗試一次……這種情況經常出現。有時候燃料或氧氣會在穿梭機接近地球前就消耗殆盡;還有些時候,連續的跳躍行為會讓飛行員陷入超空間幻覺,開始沒完沒了、漫無目的的空間穿梭,為了跳躍而跳躍,直到燃料耗盡……
我坐在椅子上轉過身來,看著那隻外星小蜥蜴。這隻「計數器」坐在穿梭機的汽缸上面,外形看上去有點兒可怕,像一個活過來的小石像鬼。
「我應該怎麼稱呼你?」我問道。
它可能運算了一下,但速度很快,似乎一瞬間就給出了答案:
「叫我卡列爾吧。」
「這是個人類的名字。」
「是的。這是第一個……」小蜥蜴停頓了一下,吸了一口空氣,好說完後半句話:
「……與我們取得聯繫的……你們種族代表的名字。」
「所以,你覺得這就是借用他名字的充分依據?」
「是的。這樣做不對嗎?」
「隨便你吧。」 我聳了聳肩膀。
這隻名叫卡列爾的溫血單孔目蜥蜴用清澈的藍眼睛看著我,目光充滿期待。
「我是彼得。」
「這個名字和你的宗教信仰有關係嗎?」
「什麼?不不,這只是個名字。」
「好的。」
穿梭機再次搖晃起來,開始轉向。它的動作緩慢而笨拙——不管怎麼說,定位系統都是半個世紀前開發的了。當然,它不斷被完善、被優化,但不管你多努力,「日古利」[1]都沒法變成「奔馳」。
「需要幫忙嗎?」外星人用幾乎難以察覺的疑問語調問道。
「幫什麼忙?」
「計算航線。」
「謝謝,我們自己能搞定。」
「我想幫點兒忙。」
可真高興,多了一位副駕駛……
「我不需要你。」見鬼,它怎麼就爬進了我的飛船?
這隻「計數器」耷拉著三角形的腦袋,似乎感到尷尬。
「彼得,我攜帶著重要的信息。」
「給誰的?」
「給人類的。」
我點點頭。真有料。
「來自誰?」
「來自我們『計數器』。」
「別把我當傻瓜,好嗎?我們可清楚你們的事兒!」
「什麼?」蜥蜴嘶嘶地說。
「你們在銀河委員會中沒有決定性投票權。你們的星球只是一片處於集體監管下的領地,被希克西和達恩羅控制著。你們能為人類做什麼?」
「給予人類力量和權力。」
蜥蜴的聲線沒有起伏,枯燥無味。顯然,它不擅長傳達情感。
「你在撒謊,『計數器』。」
「是卡列爾。」
「好吧。你在撒謊,卡列爾。人類不需要幫助。」
「你們的星球在銀河委員會中只有觀察員資格。你們正處於希克西和達恩羅的協商監管下。激進種族認為,這種做法比把地球變成被保護國要簡單些,而且比起消滅地球,這樣也更有利可圖。你們有建立殖民地的權力,但必須在所有擁有決定投票權的種族棄權之後。過去二十年中,沒有一個由人類開發的星球被移交給地球管理。」
「我們暫時還有足夠的生存空間。」
「暫時而已。你們永遠不會獲得在整個星系移民的權利。你們的星球永遠都是保留地。你們會一直負責運送緊急物資,直到找到超空間跳躍之外的選擇。」
電腦嗶嗶響了一下,一個柔和的女性聲音響起:
「超空間跳躍計算完畢。等待指示。」
在「計數器」的注視下,我把手伸向操作台,在鍵盤上輸入了密碼。操作台上的一塊面板下露出一個帶有三個按鍵的小窗口。窗口籠罩在紅色燈光中。
「這是什麼?」外星人問道。
「這是死亡操縱器,卡列爾。」
我的手指小心地划過那些按鍵。要按下去並不容易,按鍵的彈簧很緊,所有學員在訓練時都確認過這一點。
「我們宣誓的時候,卡列爾,有這麼一句話……」我斜眼盯著它,試圖捕捉住它的任何一點兒異動,「人類利益至高無上。我將不惜一切代價捍衛它,使它遠離任何威脅。」
「挺合理的誓言。」小蜥蜴表示。
「我可以讓飛船進入連續超空間跳躍,燒毀超空間引擎,或者炸掉燃料桶。不管哪種操作,我們都必死無疑。」
「為什麼要這麼做,彼得?」
「為了不讓任何人知道,你們可以承受超空間跳躍。」
我倒也不是在騙它。老實說,我只是沒下定決心,要不要按下其中一個鍵。但「計數器」絕對把我的話當真了。
「沒這個必要,彼得。完全沒有這個必要。絕對沒有。」
「說說理由。」我鬆開超空間跳躍序列按鍵上的手指。
「其他種族還不知道『計數器』可以承受超空間跳躍。」
「它們可能會知道。」
「這不會對它們有任何幫助,彼得。我們承受跳躍的方式只對自己有效。這方法是因人而異的。」
「什麼意思?」
「到了地球我再回答你。」
「你想給人類帶去什麼信息?」
「到了地球我再回答你。」
「為什麼?」
「我們對你所知甚少,彼得。我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我們攜帶的信息非常要緊,如果被強大種族知道了,損失將非常巨大。」
我沒能馬上領會它的暗示。
「怎麼,你是想說,我可能出賣地球,把你的話告訴其他種族?」
「對。」
其實,我又有什麼好驚訝的呢?要知道「探索者號」上還有艾芙琳·拉克什呢,那位黑皮膚女飛行員被稱為「女權主義的詛咒」和「非裔美籍的恥辱」,NASA那幫傢伙為了「政治正確」硬把這位年輕可愛的女士塞進機組,結果她沒有經受任何嚴刑拷打就對希克西把一切都招了。什麼是超空間跳躍、怎麼操縱穿梭機、地球在哪裡……全招了。當然,沒有她幫忙,外星人也能知道這些。但事實就是事實。
我看過她在地球接受審訊的錄像帶。她也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因此她的律師找了個無法驗證的論點, 以希克西對她施加的「心理影響」作為理由對她進行辯護,最後艾芙琳只是被太空計劃除名了。她不得不隱姓埋名,移居加拿大某地……半年後她在那兒自殺了。也許她真的自己邁出了陽台,也許是有人「幫」了她一把,誰知道呢?
「那你能信任誰呢?全祿航空總經理?聯合國大會?俄羅斯總統?」
「安德烈·赫魯莫夫。」
我沉默良久。「計數器」一擊秒殺,把我震得說不出話。
「你知道,他是誰嗎?」
「心理學家。地球與銀河委員會首次接觸式談判參與者。《厄運宣言》起草者。」
「還有呢?」
「你的父系祖先。」
「我的爺爺。」
「爺爺。」「計數器」表示同意。
「卡列爾,我爺爺如果能追上你,會把你殺了的。」
「我移動得很慢。」
「他也跑不快,七十多歲了。但他會拼盡全力。你是因為想跟我爺爺見面,才鑽進我的穿梭機的?」
「這是原因之一。」卡列爾承認了。
「卡列爾,我以前從不覺得你們種族有這麼瘋狂。你們居然向人類尋求幫助和合作,人類憎恨所有外星人,是徹頭徹尾的沙文主義者……」
「你又怎麼知道我們不是沙文主義者呢?」
我看了一眼外星小蜥蜴的眼睛。它緩緩咧開嘴,拗出一個微笑的形狀。沒想到,活電腦也有幽默感。
「我不喜歡,」我承認道,「媽的。我就因為爺爺成了個倒霉蛋?先是差點兒沒通過課程考試,後來找工作沒人要,現在又攤上這爛事?」
「你能怎麼辦呢?這是所有無法選擇自己雙親的種族的共同問題。」「計數器」說。
我合上了死亡操縱器的蓋子。「計數器」似乎輕輕鬆了口氣。
導航運算差點兒白費了。我拿死亡操縱器當作威脅,跟「計數器」周旋了太久。決策時間每分每秒都在流逝,星球都在自己的軌道上不停轉動,成功進行超空間跳躍的機會稍縱即逝。
「做好準備。」我對「計數器」說。它立刻明白了,縮成一團,爪子在金屬表面上打著滑,緊緊抓住超空間引擎外殼。小蜥蜴翻了一下白眼。
它究竟是怎麼承受住超空間跳躍的?
離導航運算的自動出發時間還有四秒,我就按下了超空間跳躍按鈕。宇宙的內側空間翻卷出來。
噢……噢……噢!
再久一點,久一點,久一點……
就讓這一刻永不結束;讓「計數器」在恐懼中抽搐;讓地球徒勞地追尋平等;讓那些強大種族玩它們的成人遊戲去吧……呸!只要能讓這一刻持續下去,持續到永遠……
我睜開眼。
「計數器」在一片黑暗中哀鳴。
回到現實真是讓人無比沮喪。
照明棒在我手中閃爍。我看見自己的唾液被拉成一條細線飄浮在空中,又慢慢捲成一個球。我用袖子甩掉口水,四下搜尋著小蜥蜴。
行動無比艱難……
「計數器」飄浮在正面舷窗旁,挨著玩具老鼠。這次超空間跳躍大概讓它更吃不消——覆滿鱗片的身體不停地輕輕抽搐著。
「『計數器』!」我喊道,「卡列爾!」
小蜥蜴慢慢從肚子上抬起腦袋,氣若遊絲地說:
「請原諒……」
「你是怎麼辦到的?」我突然發問,「你是怎麼承受住超空間跳躍的?」
「我……」它停頓了一下,「稍後再解釋……」
我伸出手,抓住它的前爪拖到死亡操縱器跟前。「計數器」趕緊爬上自己的架子。
它願意解釋一切,但都要稍後再說。也許,到時候就太晚了。地球上的人是會贊同我的行為,還是會提醒我別忘了自己的誓言和死亡操縱器?我不知道。首先得想辦法回去。
我扔下安全帶,滑到左舷窗前。那裡沒什麼可看的,只有星星。窗外仿佛是一幅平凡無奇的等比例星座圖。
「我們到了?」「計數器」好奇地問。
「到了,但不知道到了哪個地兒。」我離開舷窗,穿過駕駛艙,朝另一扇舷窗看了一眼,也沒什麼特別的。好吧,還得忍耐一會兒。穿梭機緩緩地在軌道上旋轉,總會看到些東西的。
電腦嗶嗶響起來。設備重啟了。
「必須置入信息載體?」「計數器」問。我瞅了它一眼,它已經坐進了椅子,爪子往右扶手下伸去。預謀挺周詳,什麼東西放在哪兒它都知道。
「你會操作嗎?」
「應該會。」
「計數器」在鎖上忙活了半分鐘,爪子上三根細長的指頭相當靈活,但沒有大拇指,很難開鎖。終於,它兩個爪子並用打開了插銷,拿出一張光碟。
「動作快點兒……卡列爾。」我嘟囔了一句。「計數器」的詞彙量非同凡響,它聽懂了。
我盯著太空中冰冷的亮光看了兩分鐘。外星小蜥蜴在操作台邊忙活,每次按不動那些為人類設計的按鈕時,它就小聲地嘶嘶叫喚。
「我可以直接接入系統嗎?」和磁碟進行了一陣狂風驟雨般的搏鬥後,「計數器」問。我沒有回答它,因為旋轉的穿梭機向我展現出了一幅無比美麗的圖景。
「卡列爾!」我小聲喊它。外星小蜥蜴慢慢游向我。
「你看。」
土星看起來和兒童讀物上的照片一樣。土星環微微向我們傾斜,陽光將它描繪得如同浮雕,無比美麗。在顯得扁平無奇的黃褐色球體背景下,土星環看起來要有實感、厚實得多……如同一條蜿蜒在太空的石河。
「美嗎?」我問,同時自己都對這個問題感到驚奇。對其他種族來說,美的概念又是什麼?
「美。」「計數器」的呼吸沉重而急促,「這……很像家。」
「跟你的星球很像?」
「對……」
棒極了。手冊中完全沒有關於「計數器」故鄉的檔案。現在可以勇敢地寫下一筆了:有星環圍繞……
「這是土星?」「計數器」問,「超空間跳躍成功了?」
「是土星,但這不是什麼好消息。」
外星小蜥蜴目不轉睛地望著我。
「卡列爾,我的飛船使用的是液體燃料發動機。你該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吧?」
「糟透了。」「計數器」無情地說。
「嗯。要想回到地球,穿梭機必須落在地球周圍五十萬公里以內,還得在黃道面上,而且與地球相對速度不能超過每秒四十公里。」
「糟透了……」「計數器」又重複了一遍,「經常有人類在超空間跳躍中犧牲嗎?」
我沒有回答它,只顧著欣賞從視野中緩緩滑走的土星。舷窗邊緣處閃過一道刺目的光芒。那是太陽與我們匆匆對視了一眼。
「你們需要幫助,人類。」「計數器」說,「你們非常需要幫助……」
「我們要再跳躍一次。」
「計數器」抖了一下。
「這裡沒有人類居民點?」
「在土星上?開什麼玩笑。我們準備在伊阿……在木星的某個衛星上建一個科學站。可能過兩年能建成吧。」
「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計數器」從舷窗旁回過頭。
我不打算提醒它,穿梭機里剩餘的氧氣連一周都撐不到。我幫小蜥蜴挪回操作台,順便放入下一張磁碟。
「你幹活兒吧。我有別的事。」
我留下外星小蜥蜴,來到放衛生用品的小柜子前,背對著「計數器」拿出一根捲起來的軟管,解開褲帶。
「需要排出廢料?」
老天啊……
當然,我沒打算回答。我打開抽氣閥,努力忽略外星小蜥蜴刺在我背上的好奇目光。我討厭這些瑣碎的日常生活問題。但在沒有人造重力場的時候,又能怎麼辦呢?
「別再評論我的生理需求了,好嗎?」
「抱歉,」「計數器」溫順地說,「我是研究異源生物學的,這是個很有趣的視角……」
「你最好把心思放在接下來的兩次超空間跳躍上。」
「彼得,如果你允許我跟電腦協同工作……」
「就能怎樣?」
「我就能把飛船儘可能精確地開往地球。」
這可是聞所未聞。這想法過於瘋狂,以至於公司章程里都沒有相關條目對此明令禁止。也許,反過來想,可以勉強靠上章程中的一條,即允許在導航運算中尋求外星人的幫助。
把那些官大人放在我的處境裡看看……
「好吧,」我感到自己正跨過一條看不見的門檻,「你打算怎麼做?」
「非常簡單。」外星小蜥蜴從椅子上滑下來,讓出了飛行員座位,把自己倒掛在操作台上方,「我們經常跟電子機器一起工作。」
「但不是跟人類的機器……」
「二進位代碼?」「計數器」的爪子划過操作台,慢慢地貼上覆蓋著透明蓋子的電腦接口。
「要打開蓋子嗎?」我問道。
「計數器」沒有回答,與此同時,顯示屏漸漸暗了下去。
這個時候打擾它是愚蠢的,我只是在旁邊看著。外星小蜥蜴斷開電腦電源,機器開始重啟,還沒來得及啟動作業系統,又停下了。硬碟指示燈快速閃爍起來——信息流向了某處。很明顯,是流入了那個三角形的腦袋。
有意思,這是怎麼辦到的?直接同電子機器進行交流?難道這就是「計數器」的正常交流手段?
而這種生物竟然又能感知情緒?我不知在哪裡讀到過,任何一種能以比特為單位接收信息的生物,情感上都是冷漠的。在我們的認知里,總是如此。信息接收時間的速度差異太大。
「非常有趣的程序決策……」外星小蜥蜴一邊說,一邊把爪子從操作台上移開。但電腦沒有重啟,顯示屏仍然黯淡無光,就連硬碟指示燈都不亮了。
「什麼決策?」
「導航系統。對於這麼弱的機器來說,如此高的處理精度和速度非常強大。這是人類研發的?」
「對,當然。」
「你們的才能非同凡響。」「計數器」的語氣宛若慈父。
「你打算計算超空間跳躍坐標來著。」
「我正在算。」
「同時還在跟我聊天?」
「這是兩個不同的意識層面,彼得。外部意識和內部意識。一個層面上我正在處理大量信息;另一個層面上正在進行活躍的物質活動。」
「兩個層面平行運作?」
「在必要的時候,比如現在。如果我在家裡,在巢里,那就最好關閉外部層面;如果失去了信息渠道,那我就關閉內部層面。」
「哪個是你的主意識?」
「無意義的問題。」小蜥蜴斬釘截鐵地說。
但我不肯罷休,「哪個意識形成得更早,卡列爾?內部還是外部?」
「你是異源生物學家?」
「不是,但我感興趣。」
「內部。外部意識是我們刻意研究出來的。」「計數器」回答得很不情願。
也難怪。它又給我透露了一點兒母星的信息,這是任何一個種族都會隱藏的秘密。我試圖想像,一個怎樣的世界才會出現類似的生命形式?一個不需要和敵人戰鬥,不需要搶奪食物、躲避風雨,不需要製造勞動工具的世界;一個生存取決於信息流處理速度和精度的世界。
難以想像。
大自然不會創造畸形的生命形式。每種生物在自己的生態圈裡都是完美的。脆弱而龐大的希克西是炎熱無風的天狼星草原之王。阿拉里的小老鼠們是南魚座α上丘陵平原的產物,它們出生在迷宮般的幽深洞穴中,對它們來說,靈活和嬌小是最重要的特質。
可什麼樣的星球才能從虛無中孕育出「計數器」?那是一個像木星一樣被星環圍繞的世界,在那裡必須不斷處理、交換信息,而且只以電子形式……
「我已計算完畢。」小蜥蜴說。它似乎在嘲諷地看著我,仿佛能看穿我在想什麼。
「來檢查一下吧。」
「計數器」發出輕輕的嘎吱聲。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它在笑。
「彼得,我從你的電腦中取出了所有信息。我算出了最佳下降曲線和最合適的發射場。我考慮了萬有引力和行星運動等因素,這都是你們人類完全不知道的。我還檢查了飛船的剩餘能源。」
它把爪子放在操作台上,硬碟指示燈閃爍起來。
「你從沒設計過這麼完美的航線。」
主顯示屏抖了一下,導航表顯示在屏幕上。電腦帶著不合時宜的驕傲語氣說:
「超空間跳躍計算完畢。等待指令。」
在「計數器」嘲笑的目光下,我選中了菜單里的「詳情」。
「超空間跳躍地球-地球,」電腦報告,「容差率:千分之一。」
「合適嗎?」「計數器」問。
當然合適!百分之一的誤差就已經很好了,千分之一是極其罕見的成功,可以稱得上精準跳躍。
「做好準備。」我鑽進座椅,不由自主地希望「計數器」把事情搞砸。
當然,它沒搞砸。
跳躍結束了,半小時後飛船才能重啟。我吃了點東西,外星小蜥蜴果斷拒絕了人類的食物。我想得沒錯,宇宙中沒有兩種代謝系統相同的生物。
第二次超空間跳躍把我們帶向了地球。
我們已經進入了晨半球的真實空間,沒必要打開常規照明。整個星球如同一盞巨型探照燈在飛船下轉動,距離非常非常近,我甚至有點害怕。在電腦重啟之前,地球的引力可能會把我們拉上非預設軌道。
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穿梭機結束超空間跳躍,進入了正常穩定的軌道。我看了看「計數器」,它正嘶嘶地抽搐著從跳躍引擎上爬下來,我甚至想問問,這跟它的計劃一樣嗎?但沒開口。
當然一樣。
「你對我的計算滿意嗎,彼得?」外星小蜥蜴問道。
「完美的超空間跳躍。」我承認,「我……從沒算出過這麼成功的軌跡。」
「計數器」彈了下舌頭。
「這並不簡單,彼得。這樣的計算我訓練了很久。我們能預測到一切意外情況……甚至包括我不得不親自駕駛飛船的可能性。」
「你們已經為此準備了這麼久?」我隨口一問。
「按人類時間算,三年。」
我沉默了。「計數器」文明為了這次潛入行動,花費數年時間籌備。它們是在玩真的……
「彼得,你得明白,我們只想為大家好,為了我們雙方的文明。在掩護我潛入你飛船的過程中,四位『計數器』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這不是個小數目!我們不是個數量眾多的種族!」
它已經適應了失重環境,靈活地從跳躍引擎跳到地板上,用小爪子抓著柔軟的皮面,舒服地屈腿坐下,又伸著腦袋對我重複了一遍:
「我們只想為大家好,彼得!」
「對希克西來說,集體安樂死是好事。對科德-德爾多種族來說,同類相食也是好事。你們怎麼能為我們做決定?」
「我們研究了你們的歷史!你們的社會、夢想、宗教、理想。我們剔除了極端個例,只保留主要因素。我們給出的建議你們根本無法拒絕!」
我朝它擺了擺手。得了,隨它去吧。反正最終做決定的也不是我。著陸後半小時,就該那些總統、外星種族學家和太空安全部隊的將軍頭疼了……
我打開主傳輸機,發出了呼叫信號。大約十秒後,一位說俄語的接線員首先回應了我,他帶著些微英語口音。看來,他們已經讀取了我的呼叫碼,弄清了要跟誰打交道。
「這裡是軌道指揮處,我們看見您了。」
「全祿航空,36-18號飛船。從天狼座希克西星返程。」
一陣沉默。
「軌跡很好。飛得怎麼樣?」
「棒極了。」我耐心地等待著。穿梭機已經被雷達捕捉到了,也許不止是雷達。誰知道那些關於太空軍的傳言是真是假呢?想來好笑,他們擁有可以抵抗外星飛船的幾十個衛星和兩個軌道空間站。但人們還是給太空軍毫無怨言地交稅。據說,就連什麼稅都不想交的俄羅斯商人都給他們匿名捐款。
我們總是懼怕天空。這是根植於人類血液中的本能,是對地球處於無盡虛空的恐懼。只要知道頭頂上這片無盡的天空中有幾個帶X光射線的小鐵粒,人們甚至願意吃最糟的食物,住最爛的醫院……
「全祿航空,一切正常。我們把你轉交給俄方。」
「再見,太空軍。」
值班的軍官沒來得及回答,或者覺得沒必要。代替他出現的是另一個聲音:
「全祿航空,歡迎返航!這裡是運輸管理中心。」
「你好,地球。」我看著頭頂上淡藍色的平原說。我們飛到了非洲上空。信號傳播要麼是依靠某艘俄羅斯飛船,要麼是靠美國中繼站。現在我們合作得很密切……也沒別的辦法。
「你飛得很棒。」看不見的接線員稱讚道,「那麼,這樣吧,我叫馬克西姆,我會指引你飛到航天發射場。你將在自由發射場降落。」
「不能在拜科努爾降落嗎?」我側頭看了眼導航屏,我的飛行軌跡覆蓋著屏幕上轉動的地球儀。按照軌跡好像是可以的……
「拜科努爾被占著呢。兩個跑道都沒空。如果你費點兒工夫,我們倒是可以把你領到薩拉托夫備用發射場,但意義何在?」
「好吧,地球。」爭論沒有意義。如非必要,我們儘量不在中國境內降落,總歸是給人家的國庫交多餘的稅。而薩拉托夫附近的後備降落跑道——將來的尤里·加加林發射場還未建成。我一次也沒在那裡降落過,但聽同事們講過幾句。
「你有二十五分鐘時間,可以歇口氣兒。你快駛出通信區域了,等到了阿拉斯加上空的軌道遠地點,我們會重新和你聯繫進行制動。」
「我的飛船一切正常?」我突然關心起來。飛船上的遙感裝置已經開始自動傳導,我的小飛船在超空間跳躍後狀況如何,領航員比我看得清楚多了。
「都很好。」馬克西姆安撫我說,「歇會兒吧。距離通話結束還有三十秒。」
「我是帶著小禮物飛回來的……」我看了「計數器」一眼,嘟囔了一句。
領航員低聲笑起來,「唔,希望你不是空車回來。公司不斷給我們提需求,他們顯然有合同……」
聲音猛然中斷了,仿佛刀切一樣。自動繼電器會把減弱的信號儘量延長,然後直接中止通訊。只要願意,我也可以和太空軍聯繫。他們的基站可以覆蓋全球,但有什麼必要呢……
「我指的可不是尋常禮物。」我對著無人回應的話筒說完,又看了一眼「計數器」,「準備好面對騷動吧,卡列爾。風暴很快就要來了……」
「沒必要,」外星小蜥蜴飛快地說,「沒這個必要!我的使命不能靠跟官方人員交流完成!」
「是嗎?」我笑起來,搖了搖頭,「那你打算靠什麼,『計數器』?」
「是卡列爾,不是『計數器』!」外星小蜥蜴搖起腦袋,「『計數器』這個詞有侮辱性,彼得。」
「為什麼?這個詞不是我們發明的,其他種族也是這麼叫你們的。」
「它們還管人類叫『馬車夫』呢。」外星小蜥蜴用短短的爪子指著我說,「彼得,用單一的功能指代別人,這是貼標籤!對於弱小的種族來說,這是活命方式,也是詛咒。那些無法跳出自然屬性框架的種族,永遠都是奴僕!」
「對不起。」我的確有點難為情,「好吧……卡列爾。按你說的來。但我還是得把你的事情通知地球。」
外星小蜥蜴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們有十個半地球日的時間,」它終於告訴我,「在這段時間裡,我們的種族必須完成朝聖。」
「什麼?」
「朝聖。 朝覲。 獻祭。 犧牲。這是個很複雜的概念,很難準確翻譯。」
它語速飛快,好像很緊張,「彼得,我已經解釋過了。我必須和安德烈·赫魯莫夫見面。你可以參與會談。你會明白的。官方渠道太慢了!」
「這是當然!但我打哪兒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說不定你是被派來刺殺爺爺的呢!」
「不!我們從不殺戮!從不!」「計數器」甚至因為我的猜測顫抖起來,「彼得,你讓我操縱了飛船,結果一切順利。請再次相信我!」
「這完全不可能。」
「為什麼?」
「比如,有黑匣子。飛船上所有的談話都被錄音了。他們一聽錄音就知道我不是一個人飛回來的。」
「我會修改錄音。」「計數器」輕描淡寫地說。我本來想跟它解釋,這是不可能的。黑匣子是一個磁帶錄音機,藏在密封容器里,完全無法從外部操作……但沒說出口。
從外部?它的小爪子只要放在外殼上就能發動引擎。那麼,把磁帶往回倒,洗掉我們的對話,加上些無關緊要的響動和感嘆詞,拼湊出一個無聊飛行員的自言自語呢?
它大概真的可以。
「你能隱形嗎?」我甚至不是在挖苦它,只是想起了各種檢驗和監控程序。X射線閘門,光熱感應器,視網膜掃描儀,以及種種發射場用來迎接外星返航飛船的手段。
即使「計數器」個頭跟小貓差不多,我也沒法帶它繞過檢查關卡。
「隱形?不能。但我們可以搞定檢查關卡。」
我搖搖頭。
「彼得,我的種族為這個任務準備了三年。一定會沒事的!」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相信它……
「卡列爾,不……」
「我不會帶來麻煩的!」
「不。這是犯罪,你懂嗎?即使你沒撒謊,我也會被送上法庭。」
「勝利者不會受到審判,彼得。」「計數器」爪子一撐,離開超空間引擎,穩穩地劃到我身邊,蹲了下來。它拼命咧開嘴,反覆哀求著:「相信……相信我。現在銀河系的命運就在你手裡了!」
我腦袋都快搖掉了。
「這只是說辭……」
「這是真相!彼得,如果你拒絕我,那麼一個月後地球就會毀滅!會毀滅……我的星球也會!」
[1].蘇聯汽車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