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餐廳里的電視機定頻在二十四小時新聞台，在這一時段的新聞中，他已經看到這條新聞出現三次了。

  要是用餐時不必看到這種畫面，他當然樂意之至，不過，他其實忍不住：雖然他想要注意別的地方，但只要一分心，目光就會自動回到屏幕前面，電視固然無聲，但他依然會作出相同的反應。

  李歐波多·史特里尼覺得這都是仰賴科技所引發的結果。大家再也無法忍受與自己獨處，而這正是他當天最深的感觸。

  其他客人的目光也緊盯著電視屏幕——帶著小孩的一家人、提早出來吃午餐的上班族。殺人魔的行徑吸引了這座城市每一個人的注意力，媒體也深諳此道，比方說，現在正不斷播放森林裡找到的那兩具骸骨。這條新聞內容其實很貧乏，但電視台就是執意播放，大家也樂此不疲。就算有人轉到其他頻道，播出的也是相同的東西，這已經成了某種集體精神病。

  這就像是盯著某個水族箱，對，恐怖水族箱。

  

  李歐波多·史特里尼坐在餐廳的後方，平常他習慣落座的那個位置。他昨晚為了那些最新物證工作了一整夜，但還是沒有辦法拿出什麼具體成果。他已經累得半死，早上才過了一半，他決定先休息一下，簡單吃點兒東西，再繼續回去工作。薄肉排加醃菜三明治、一份薯條，再加上一瓶雪碧。

  他正準備吞下最後一口三明治的時候，一個男人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擋住了他看電視的視線。「嘿！」對方露出微笑，態度很友善。

  史特里尼愣了一下，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

  「能不能打擾一下？」

  史特里尼語氣很沖：「我不會買東西。」

  「哦，別誤會，我來這裡的目的不是推銷，」巴蒂斯塔·艾里阿加滿口保證，「我來這裡是為了送禮。」

  「你給我聽好，我沒興趣，我只想趕快吃完東西。」

  艾里阿加脫掉帽子，又伸手拍了幾下，仿佛在去除看不見的微塵。他很想告訴這個白痴，他討厭這地方，因為他討厭提供油膩食物有害血壓與膽固醇數值的廉價餐館。而且，他也討厭通常會在這種地方出現的一家大小，他無法忍受吵鬧、泛滿油光的雙手，還有那些為人父母者的荒謬歡喜。不過，自從昨晚發現了那兩名德國便車背包客的遺體之後，他決定採取一些激烈措施，因為他的計劃可能面臨失敗。他很想把一切告訴自己面前的這個白痴，不過，他只說了這句話：「李歐波多，聽我說……」

  史特里尼聽到自己的名字，愣住不動，三明治停在半空中：「我們認識嗎？」

  「我認識你。」

  史特里尼有了不好的預感：「你找我到底要做什麼？」

  艾里阿加將帽子放在桌上，雙手交疊：「你是警察總部科技分析實驗室的所長。」

  「如果你是記者的話，那你就找錯對象了，我絕對不會透露任何消息。」

  「看得出來，」艾里阿加立刻回道，佯裝自己充分諒解對方毫不妥協的立場，「我知道你們有嚴格的規定，我也很清楚你絕對不會逾矩。但我不是記者，你之後一定會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而且是心甘情願的。」

  史特里尼斜眼瞄了陌生人一眼，他瘋了嗎？「我連你是誰都不知道，為什麼要把機密內容告訴你？」

  「因為，從此時此刻開始，你我就已經成了朋友。」艾里阿加說完之後，對他展露出溫善無比的笑容。

  史特里尼大笑：「夠了，你可以滾了吧？」

  艾里阿加裝出生氣的姿態：「你只是還不認識我而已，不過，當我的朋友有諸多好處。」

  「我不需要錢。」

  「我講的不是錢，李歐波多，你相信有天堂嗎？」

  史特里尼的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他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在餐盤上面，準備離開：「我還有警察身份。你這個白痴，我可以逮捕你。」

  「你愛你的祖母埃莉奧諾拉嗎？」

  史特里尼定住不動：「你什麼意思？」

  艾里阿加立刻發現光是提到她的名字，就已經能夠讓這位所長停下腳步，可見對方想要進一步搞清楚狀況。「九十四歲……真的很高壽，是吧？」

  「對，沒錯。」

  他的語氣已經變了，現在溫順又困惑。艾里阿加乘勝追擊：「要是我沒弄錯的話，你是她唯一的孫子，而且她相當疼愛你。李歐波多是她先生，也就是你祖父的名字。」

  「對。」

  「她曾經答應過你，日後你可以繼承她那套位於琴托切萊區的住宅。三房，一套衛浴。而且，她還存了一點兒小錢，三萬歐元吧，我有沒有弄錯？」

  史特里尼的眼球暴凸，臉色煞白，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對……或者應該說，不是……我不記得了。」

  「你怎麼可能不記得？」艾里阿加假裝生氣，「都是因為有了那筆錢，你才能娶到自己心愛的女人，而且，你們現在就住在你祖母的房子裡。但實在很遺憾，你奪走了那老女人的性命才換來這一切。」

  「你究竟在說什麼？」史特里尼動怒了，死抓住他的手臂不放，「我祖母死於癌症。」

  「我知道，」艾里阿加緊盯著史特里尼暴怒的雙眼，「甲基汞是一種很有趣的物質：只要對著皮膚擠上幾滴，它就會立刻穿透細胞膜，引發不可逆轉的致癌進程。當然，你得等上好幾個月，但效果絕對不成問題。不過，老實說，耐心不是你的強項，不然你也不會越俎代庖，搶奪上帝的工作。」

  「你怎麼——」

  艾里阿加推開史特里尼掐住自己臂膀的那隻手：「我知道你一定這樣想過：九十四歲也活得夠久了。畢竟，埃莉奧諾拉已經沒有辦法自理生活，而身為她的財產繼承人，照顧她的責任自然落在你肩上，也就等於浪費你的精力與時間。」

  現在，史特里尼陷入極度恐懼。

  「由於這名死亡女子年事已高，醫生們也沒有探究她的癌症成因，沒有人起疑心。所以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覺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就連你太太也不知道。但如果我是你的話，絕對不會詢問我到底是如何發現之類的問題。還有，既然你也不確定自己能不能活到九十四歲高齡，我建議你還是把這種時間省下來吧。」

  「你打算勒索我？」

  艾里阿加覺得史特里尼的腦袋真是不靈光，居然會問出這種問題。「我告訴過你了，我來這裡的目的是送禮，」他停頓了一會兒，「這份禮物就是我會緘默不語。」

  史特里尼決定直接切入重點：「你要什麼？」

  艾里阿加把手伸入口袋，摸出了紙筆，寫下了一個電話號碼：「你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關於『羅馬殺人魔』那個案子，你的實驗室有任何分析結果，要讓我第一個知道。」

  「第一個知道？」

  他的目光已經離開了那張紙：「沒錯。」

  「為什麼？」

  現在得進行最困難的部分了：「因為我可能會要你銷毀證據。」

  史特里尼癱在椅子上，目光朝天：「見鬼，你不能叫我做這種事。」

  艾里阿加依然不失鎮定：「她過世之後，你本來希望給她火葬，對不對？不過埃莉奧諾拉很虔誠，所以早就在維拉諾墓地買了位置。要是有人挖出她的屍體，找尋殘留毒物，發現了類似甲基汞之類的不正常物質，那就真的很遺憾了。老實說，我想他們一定會問你的，因為在你的實驗室里找到這種東西，也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史特里尼只能乖乖聽從：「讓你第一個知道……」

  艾里阿加露出他標誌性的殘酷笑容：「我們這麼快就達成共識，讓我很欣慰，」然後，他看了一下手錶，「我想你也該走了，還有工作得完成吧？」

  史特里尼遲疑了一會兒，還是起身，走到收銀台前面買單。艾里阿加十分開心，離開自己的座位，一屁股坐在史特里尼剛才坐的地方。他忘了自己的高膽固醇與高血壓，拿起剩下的肉排三明治，正打算大咬一口的時候，那台依然保持靜音的電視卻吸引了他的目光。

  熒幕上出現的是同樣的舊畫面，副局長莫羅對一群記者發表聲明，距離埋藏那兩具骨骸的樹林並不遠。艾里阿加打從昨晚開始看到這些畫面已經不下十數次了，不過，他到現在才注意到這名副局長後面有狀況。

  他背後有名年輕女警，畫下了顛倒的十字——從右至左，從下往上。

  他知道那女子是誰，三年前，在某起重要案件中，她扮演了關鍵角色。

  她在幹什麼？為什麼要做出那種手勢？

  巴蒂斯塔·艾里阿加心想，不能說她聰明，也不能說她笨。反正，她是真的不知道這個動作會害她陷入可怕的險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