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淑士國
2024-10-09 10:17:05
作者: 孫智正
這天一帆風順,船開得很快。唐敖和林之洋站在舵樓上,看多九公指揮眾人推舵,忽然望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衝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
林之洋說:「這城看起來不小,這是到了哪裡?」
多九公看了看羅盤,又望一望,說:「照我看來,前面就是淑士國了。」
唐敖問:「這青氣里好像有股酸味,九公知道是什麼散發出來的嗎?」
多九公道:「我曾經路過這裡,但沒靠近過,不知道是什麼味兒。」說著,船離岸更近了。只見岸上億萬棵十來丈高的梅樹,把城池圍在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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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洋道:「這裡既然叫淑士國,讀書的人肯定少不了,我多帶些筆墨上去賣。」
三人跳上舢板[1],一齊上岸,岸上就是那一大片無邊無際的梅林。進了梅林,三人只覺一股酸氣從鼻孔直衝腦門,只好掩著鼻子前行。
多九公道:「我聽海外的傳說,淑士國一年到頭都吃酸醃菜和青梅。酸醃菜多不多不知道,這青梅是真多呀,你看這一大片林子,遮天蔽日的。」
過了梅林,到處都是菜園,那些種菜的農民卻都是讀書人打扮。
三人走了很久,來到城門外,就見石壁上鐫刻著一副金字對聯,斗大的字,遠遠望去金光燦爛,寫的是:
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說:「照這對聯看來,上聯勸人為善,就含有『淑』的意思,下句叫人讀書,含有『士』的意思。這兩句真是淑士國絕好的招牌,怪不得在城門口掛著。」
唐敖說:「看這光景,確實和白民國大不一樣啊。」
三人來到城門口,有許多士兵圍上來,反反覆覆問清了他們的來歷,又仔仔細細搜查了一遍,才放三人進去。
林之洋不太高興:「這什麼淑士國!該死的,竟把我們當奸細小偷一樣盤查!可惜我沒吃躡空草,否則我就跳進城去,看他們能拿我怎麼樣!」
三人走到大街上,看到人們都頭戴儒巾、身穿青衫,連那些做買賣的也打扮得十分斯文。賣的東西除了家常日用,就是青梅、酸醃菜、酸蘿蔔,還有紙墨筆硯、眼鏡牙杖之類。
唐敖好奇道:「這裡的人怎麼都這麼打扮?我倒要打聽打聽。」
他們走過鬧市,轉入小巷,只聽兩邊普通的人家裡,無不傳來琅琅的讀書聲。門上掛著的金字匾額,有寫「賢良方正」「孝悌力田」「聰明正直」「德行耆儒[2]」「通經孝廉」「好善不倦」的,也有寫「體仁」「好義」「循禮」「篤信」的,不一而足。
只見旁邊一家門上貼著一張紅紙,寫著「經書文館」四個大字,兩旁貼著對聯:
優遊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3]。
正面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上書「教育人才」四字,裡面書聲震耳。
林之洋指著隨身帶的筆墨說:「我要進去賣點兒東西,你倆去嗎?」
唐敖說:「哥哥饒了我吧,黑齒國、白民國的學校我已經去得夠夠的了。」
於是,林之洋就一人進去了。唐敖和多九公繼續往前走,只見有兩家門口豎著兩塊黑色的匾額,一塊寫著「改過自新」,一塊寫著「回心向善」。
唐敖問:「九公,你看這兩塊匾怎麼回事?」
多九公說:「照我看來,這是有人做了不法之事,所以給他豎了這樣的匾額。我們一路看來,金字匾額不計其數,丑匾只有這兩塊,可見這兒的人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不愧『淑士』兩字呀。」
兩人信步又到了鬧市,溜達了一會兒,見林之洋兩手空空,笑嘻嘻地走來。
唐敖說:「看來哥哥把東西都賣了。」
林之洋說:「帶的貨賣是賣光了,不過我賣得不開心,這些窮酸人貪圖便宜,視錢如命,最好白送給他們。我不賣了要走,他們又戀戀不捨拉住我。他們既不添價又不放我走,那樣子讓人看著可憐,我就折價賣給他們了。不過我開心的是,生平第一次被大家看作有學問的人,我一開口,大家就誇獎個不停,我心裡舒坦哪!」
唐敖笑道:「那真難得!」
林之洋不好意思地說:「妹夫不要取笑,剛才書館裡那些學生同我講價,問我為什麼不是讀書人打扮,是不是沒讀過書。我想起妹夫和九公在黑齒國的遭遇,知道要謙虛,但我肚子裡本來就空空如也,再謙虛,別人就更看不起我了。於是我說我們那兒的人都讀過很多書,什麼經史子集、諸子百家,沒有沒讀過的,就是我們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我只顧說大話,他們聽我讀過詩,就讓我教他們作詩。我真是搜盡枯腸啊,可是肚子裡裝的都是飯和屎,沒有詩呀!
「我正著急,剛好有兩個小學生在旁邊對對子,先生出的是『雲中雁』,一個對『水上鷗』,一個對『水底魚』。我趁機說:『今天剛好「詩思」出門了,不知什麼時候回家,好在「對思」在家,我給你們對這個「雲中雁」吧。』他們都說行,問我對什麼,我說『鳥槍打』。他們聽了都愣了,求我解釋解釋。我說:『也難怪,你們都還是學生,只知道雲中雁要拿水上鷗、水底魚來對,我想問問大家,這些字面和雲中雁有什麼關係嗎?我對的這個「鳥槍打」,就是從「雲中雁」生出來的。』他們又問:『請問先生,「鳥槍打」是怎麼生出來的?』我說:『一抬頭看見雲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怎麼不是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聽了,這才明白,都說:『先生果然書看得多,立意新奇!』」
唐敖笑道:「哥哥這個『鳥槍打』,幸好遇到的是些學生,讓別人聽見,只怕嘴都要打腫了!」
林之洋說:「我的嘴沒腫,但幹了!說了這麼多酸文假醋的,快找個酒樓喝兩杯!」
多九公說:「前面就有個酒樓,我們進去順便了解一下這裡的吃食、風俗。」
林之洋笑道:「九公真是個好人,說出來的話就是順心!」
三人進了酒樓,在樓下挑了張桌子坐下。過來一個酒保,也是書生打扮,戴著一副眼鏡,手中拿著摺扇,走過來招呼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
林之洋道:「你是酒保,怎麼拿把扇子,滿嘴說的什麼文縐縐的鬼話?我聽不懂,有酒有菜,只管拿上來!」
酒保又問:「請教先生,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
林之洋手朝桌上一拍:「什麼乎不乎的,你只管拿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我先給你一拳!」
酒保嚇得退了一步,賠笑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拿了一壺酒,兩碟小菜—一碟青梅,一碟酸醃菜。
林之洋倒了一杯,仰頭幹了,不覺緊皺雙眉,連打幾個寒噤,齜牙咧嘴、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酒保,錯了!這不是酒,是醋!」
他旁邊坐著個駝背老人,斯斯文文地一直在自斟自飲,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吟詩,聽林之洋說酒保拿錯酒了,連連搖手勸:「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
唐敖、多九公聽見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停。
林之洋罵道:「又是一個轉文的!我埋怨酒保拿醋當酒,與你有什麼關係?為什麼連累你了?」
老人聽了,把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真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而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我縱辯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唯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麼了之!」
唐敖、多九公聽了,忍不住笑出聲來。
林之洋道:「你說的話比這酒還酸!」又望了望桌上,只有一碟青梅、一碟酸菜,大聲叫,「酒保!多拿兩樣下酒菜!」
酒保答應一聲,又拿了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
林之洋瞪眼:「這幾樣我吃不慣,再加幾樣。」
酒保答應了,又添四樣:一碟豆腐乾,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
林之洋道:「我們不吃素,為什麼只上素菜?還有什麼,快拿上來!」
酒保賠笑道:「此數餚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
唐敖和多九公笑著點頭:「知道了,知道了。」
三人隨便吃了點兒,就出酒樓回船上了。但林之洋沒吃好,生了一路的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