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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健全的人第一章 旅程的終結

2024-10-09 09:28:18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非得我——而且只有我一個人。

  ——《小公爵》

  1

  電話鈴不住地響。他可以想像得出,這個惱人的小電話機所在的空房間是什麼樣子。這個房間也許屬於一位去城裡辦事的姑娘,或者一個正在店裡的商人。它也可能屬於一個趕早去大英博物館看書的人。總之,這個房間的主人是清白無辜的。沒人接的電話鈴聲使他感到愉快,他一直聽著。他已經盡力而為了。讓它去響吧。

  不過,這個房間的主人也許是個罪犯?他在短短几小時內幹掉了這麼多人。一個罪犯的房間會是什麼樣子?房間也像狗一樣,帶有它主人的某些特色。一間房間是為某種目的服務的,為了舒服、好看、方便而布置起來的。這間房間肯定布置得無可挑剔。警察要是來搜查的話,絕不會發現任何秘密。托爾斯泰的書上不會留下沒擦乾淨的鉛筆痕,不會揭示出某種個人風格。這間屋子是按照司空見慣的中等趣味布置起來的:一架無線電收音機,幾本偵探小說,一幅凡·高的《向日葵》的複製品。電話鈴不斷響著的時候,他相當高興地想像著這一切。餐櫃裡不會有什麼特殊的食品,手帕下不會藏著情書,抽屜里不會放著空白支票簿。餐椅上有標記嗎?不會有任何人送的禮物——一間孤獨的房間,每樣東西都是從一個標準商店裡買來的。

  突然,一個他熟悉的聲音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接了電話:「喂,是誰?」他把電話撂下,同時心想,要是她這時在樓梯底下或者在街上,根本聽不到電話鈴響就好了。如果他沒有拿著電話想入非非這麼久,他就永遠不會知道這是安娜·希爾夫的電話號碼。

  他茫然走出貝斯沃特餐館。他有三種選擇——明智和誠實的是報警,其次是一言不發,第三是自己去看看。他毫不懷疑,這就是科斯特撥的號碼。他想起她一直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他想起她說過這麼一句有意思的話——到療養院裡看他是她的「工作」。但他也不懷疑其中必有蹊蹺,拿著那本從休息室裡帶來的電話號碼簿——他有許多事情要做。他花了好幾個鐘頭才找到那個號碼。他的目光上下騷動,差點漏了這個號碼。巴特西區,親王大廈16號,然後是一個說明不了任何問題的名字。他悽然一笑,心裡想:當然,罪犯願意租原先住過人的家具齊全的房子。他在床上躺下,閉上了眼睛。

  一直到下午五點多,他才能強迫自己干點事。於是他機械地行動起來。他不願再想下去了:在聽見她親口說話之前,想又有什麼用?一輛19路汽車把他帶到了奧克利大街的盡頭,然後他搭上了一輛49路來到阿爾伯特橋。他過了橋,什麼也沒想。正是退潮的時候,倉庫下面全是淤泥。有人在泰晤士河堤上餵海鷗。這景象使他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哀傷,他匆匆往前走,不考慮它。西下的夕陽使難看的磚牆染上了一層玫瑰色。一條孤零零的狗東聞西嗅地躥進公園。一個聲音說:「喂,阿瑟。」他停住腳步。一個人正站在一幢公寓樓的大門口,一頭亂蓬蓬的灰發上扣著一頂貝雷帽,身上穿著民防隊員的粗布制服。那人疑惑地說:「你是阿瑟,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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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羅回倫敦後,許多往事已漸漸回憶起來——這座講堂,那家商店,通過納茨區的皮卡迪利大街。他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些往事作為他的人生經驗的一部分又恢復了原先的地位。但另一些往事卻需要苦苦掙扎一番才能回想起來。在他的腦海的某一部位,有一個這些往事的敵人,它總想阻止它們躍入他的回憶。這個敵人常常得勝。在咖啡館、街角和商店裡,他會冷不丁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孔。這時,他馬上把目光躲開,趕緊往前走,像是看見了一次車禍。這位向他說話的人也屬於這一類,可你總不能像匆匆離開一家商店那樣匆匆離開一個人。

  「上次你沒留鬍子。你是阿瑟吧,對嗎?」

  「是的,阿瑟·羅。」

  那人看上去有點窘迫,仿佛受了侮辱。他說:「那次你來看我,你真好。」

  「我記不得了。」

  那人露出痛苦的表情,他的臉頰發青,如同碰傷的腫塊。「是舉行葬禮那天。」

  羅說:「對不起,我出了次事故,記憶力喪失了,現在剛剛開始恢復一部分。你是誰?」

  「我是亨利——亨利·威爾科克斯。」

  「我當時到這兒來——是為了參加葬禮?」

  「我太太死了,我想你大概在報上讀到了有關消息。他們授給她一枚勳章。我後來有點不安,因為我忘了你讓我兌張支票的事。葬禮是怎麼回事,你是知道的。要考慮的事太多。我想我也是暈頭轉向了。」

  「我那時幹嗎來麻煩你?」

  「噢,肯定是一件很要緊的事。我一下子忘了。後來我想:我還會見到你的。可我再也沒看見你。」

  羅抬頭望著他們對面的公寓。「就在這兒嗎?」

  「是的。」

  他的目光越過馬路,投向公園的門口:一個人在餵海鷗,一位公務人員拎著個手提箱。他覺得馬路在腳下旋轉起來。他說:「當時有送葬隊伍嗎?」

  「全郵局的人都來了。還有警察和消防隊。」

  羅說:「是的。我當時不能去銀行兌支票。我估計警察以為我是兇手。可能我要逃走就非得有錢,所以我就上這兒來了。我事先並不知道要出殯。我一直在考慮那起謀殺案。」

  「你想得太多,」亨利說,「事情一完就算過去了。」他抬起頭歡快地望著送葬隊伍當時經過的這條大街。

  「可這次戰爭不會完,這你是知道的。我現在知道了,我不是兇手。」他解釋道。

  「你當然不是,阿瑟。你的朋友以及那些還算不上朋友的人,都不相信你是兇手。」

  「當時很多人都在議論吧?」

  「嗯,這很自然……」

  「我當時不知道。」他的思緒轉到別的方面去了:泰晤士河的堤岸,悲苦的感覺,然後是那個在餵鳥的小個子男人,手提箱……他的回憶斷線了。接著他想起了旅館職員的面孔,想起了他在那條永遠走不到盡頭的走廊上行走:一扇門開了,安娜在那兒。他們分擔了危險,他堅信這點。總會有個解釋的。他回想起她對他說,是他救了她的命。他怔怔地說:「那麼,再見。我得走了。」

  「沒有必要為一個人悲傷一輩子,」亨利說,「那太要命了。」

  「是的。再見。」

  「再見。」

  2

  那套住宅位於三層。他希望樓梯永遠也走不完。按鈴時,他盼著屋裡沒人。一隻空奶瓶放在門外那個光線昏暗的小平台上,瓶子裡塞了張條子。他拿出那張條子,上面寫著:「勞駕,明天只要半品脫。」門開了,他手中還拿著這張條子。安娜絕望地說:「是你!」

  「是我。」

  「每次鈴響我都怕是你。」

  「你怎麼知道我會找到你?」

  她說:「總有警察。他們現在監視著這個辦公室。」他跟她進了屋。

  在經歷了這麼多怪事以後,他曾經想像過再次見到她時將會是什麼樣的情景。但現在卻並非如此。他們覺得很緊張,心情十分沉重。門關上後,他們倆也覺得不自在,好像他們共同認識的形形色色的人就在周圍。他們倆低聲說話,以免驚動旁人。他說:「我是通過觀察科斯特撥電話間接得知你的地址——他在自殺前給你打了個電話。」

  「太可怕了,」她說,「我不知道當時你在那兒。」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這是他說的原話,『就我個人而言,我沒希望了。』」

  他們站在一個窄小、難看的門廳里,似乎不值得費勁再往前走了。這種樣子更像離別,而不是重逢——一次傷心得不顧體面的離別。她穿著那天在旅館裡的那條藍色長褲。他已忘記她是多麼瘦小。她的圍巾在脖子上打了個結,一看就知道她正在獨自傷心,對羅的到來毫無準備。他們的周圍是銅盤、暖爐、小擺設、一個舊櫟木櫃和一隻雕滿爬山虎的瑞士布穀鳥座鐘。他說:「昨天晚上不好。我也在那裡。你知道福里斯特醫生死了嗎?波爾也死了。」

  「不知道。」

  他說:「你感到遺憾吧?你的這麼多朋友送了命。」

  「不,」她說,「我感到高興。」他這時才開始覺得有希望了。她溫柔地說:「我親愛的,你腦子裡是一鍋粥,你的頭腦不管用了。你不知道誰是你的朋友,誰是你的敵人。他們總是這樣乾的,對不對?」

  「他們利用你來監視我,對不對?他們讓你到福里斯特醫生那兒去,看我是不是開始恢復記憶。然後他們要把我像可憐的斯通那樣關進病號樓。」

  「你說得對又不對,」她不耐煩地說,「我認為咱們倆現在沒法說清楚。我確實是在幫他們觀察你。我和他們一樣不希望你恢復記憶。我不願意你受到傷害。」她焦急地問,「你現在全部都記起來了嗎?」

  「我記起了很多事情,學到了很多東西,足以知道自己不是兇手了。」

  她說:「感謝上帝。」

  「但你當時就知道我不是兇手,對嗎?」

  「對,」她說,「當然。我當時就知道,但我的意思只是……嗯,我很高興你現在知道了。」她慢吞吞地說,「我喜歡你快快活活的。你應該是這種樣子。」

  他儘可能溫柔地說:「我愛你。這你是知道的。我想讓自己相信,你是我的朋友。那些膠捲在什麼地方?」

  一隻毛色斑駁的鳥從模樣古怪的雕花鐘里忽地蹦了出來,「咕咕」叫了兩聲,算是半點鐘。羅在布穀鳥報時的時候心想,他們倆又面臨著一個夜晚。這個夜晚是否也包含恐怖呢?門咔嗒一聲關上了,她簡明扼要地說:「膠捲在他那兒。」

  「他是誰?」

  「我哥哥。」他手中還拿著那張給送奶人的條子。她說:「你很喜歡進行調查,是嗎?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是到辦公室里來打聽一塊蛋糕的。當時你決心刨根問底。現在你已經全部搞清楚了。」

  「我還記得,他顯得極為熱心,把我領進了那座房子……」

  她搶先講出了他要說的話:「他布置了一次假謀殺案,使你蒙受了不白之冤,然後又幫你逃跑。可是後來他覺得把你殺掉更安全。都怪我不好,因為你告訴過我,你給警察局寫了一封信,而我卻講給他聽了。」

  「為什麼?」

  「我不想讓他僅僅因為嚇唬了你一下而遭到麻煩。我從沒想到他會做得這麼絕。」

  「但我拎著那箱書到旅館去的時候,你不是在那個房間裡嗎?」他說。他搞不明白。「你也差點被害死。」

  「是的。你看,他沒忘記我往貝萊太太那兒給你打過電話。是你告訴他的。我那時就不再站在他那一邊了——我不想跟你作對。他讓我去見你——勸你不要發那封信。然後他就坐在另一套客房裡等著。」

  他嗔怪地說:「不過,你現在倒活得好好的。」

  「是的,」她說,「我還活著,這應該感謝你。我甚至又被他重新試用了——他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是不會殺死他的妹妹的。他把這稱為家庭感情。我只是因為你的緣故才對他構成了危險。這兒不是我的祖國。我為什麼要讓你恢復記憶呢?你沒有記憶時很幸福。我對英國無所謂,我只希望你幸福,僅此而已。糟糕的是他很明白這些。」

  羅固執地問:「這並不說明問題。我為什麼沒被他殺死呢?」

  「他很少下毒手,」她說,「他們全都很少下毒手。你要是不了解這點,就永遠不會了解他們。」她用嘲諷的口氣,像背公式似的說道,「在最短的時間內對最少的對象造成最大的恐怖。」

  他糊塗了,不知道該怎麼辦。他在學大多數人早就學會的人生課程:事情從來都不按人們的預想發生。這不是一種激動人心的冒險。他也不是英雄。這甚至也可能不是悲劇。他想起了那張給送奶人的字條。「他要走了?」

  「是的。」

  「當然是帶著膠捲走的。」

  「是的。」

  「咱們倆不能讓他走。」他說。這個「咱們倆」就像法語中的「你」第一次使用時那樣,包含了一切內容[1]。

  「好的。」

  「他眼下在哪兒?」

  她說:「在這兒。」

  這就像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去推門,結果卻發現它只是虛掩著。「這兒?」

  她猛地一搖腦袋。「他在睡覺。他和鄧伍迪夫人就毛衣的事纏了一整天。」

  「他一定聽見我們說話了。」

  「噢,不會的,」她說,「他聽不見,他睡得很死。那是為了節約時間。睡得要熟,時間要短……」

  「你怎麼這麼恨他?」他驚訝地說。

  「他把一切都攪得一團糟,」她說,「他很漂亮,腦瓜子很聰明。但他所乾的一切,只是為了造成恐怖。」

  「他的臥室在哪兒?」

  她說:「隔壁是客廳,再過去就是他的房間。」

  「我能打個電話嗎?」

  「不安全。電話在客廳里,他臥室的門半開著。」

  「他想上哪兒去?」

  「他已獲准去愛爾蘭——為『自由母親基金會』辦事。獲得批准很不容易。你的朋友們幹得很徹底。是鄧伍迪夫人幫了他的忙。你知道,他對她捐出毛衣向來是十分感激的。他今天晚上的火車。」她說,「你準備幹什麼?」

  「我不知道。」

  他無可奈何地朝四周掃了一眼。櫟木柜上豎著一隻沉甸甸的銅燭台。它的表面磨得鋥亮,還沒有沾上燭淚。他拿起燭台。「他當初想殺死我。」他用微弱的聲音說。

  「他正在睡覺,這將是一次謀殺。」

  「我不會先動手的。」

  她說:「小時候,每當我蹭破膝蓋,他總是對我那麼體貼入微。孩子們老是蹭破膝蓋……生活真可怕,真詭譎。」

  他把燭台放下。

  「不,」她說,「把它拿著。你可不能受到傷害。他只不過是我的哥哥而已,對不對?」她問道。她心中隱隱作痛。「拿著,求求你。」他沒動手去拿燭台,於是她自己把燭台拿了起來。她繃緊著臉,表情嚴峻,既像耍小孩脾氣,又像在演戲。她看上去就像一個扮演麥克白夫人的小女孩。真想不讓她知道這些事全是真的。

  她把燭台舉得筆直,在前面帶路,像是在進行排練。只是在夜晚才點蠟燭。除了她,這套住宅里的一切全都叫人害怕。這使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感到他們倆在這兒是陌生人。這些笨重的家具肯定是由一幫子人搬進來的。它們是由一個官方買主廉價買來的,也可能打電話訂的貨——秋季家具目錄第56A套。一束花、幾本書、一張報紙和一隻有窟窿的男襪表明這兒有人住。是這隻襪子使羅不忍心下手。這使他想起了他和那個多年前就已經認識的人在一起度過的許多漫長的夜晚。他第一次想到:「將要死的是她哥哥。」間諜和兇手一樣,是要被絞死的,在這種情況下,兩者毫無區別。他在屋裡睡覺,而外面正在搭絞刑架。

  他倆悄悄穿過這間毫無特色的客廳,向那扇半開著的門走去。她伸手輕輕把門推開,退後幾步站著,讓他看清裡面。這是一位婦女飯後讓客人看她熟睡的孩子時一貫採用的姿勢。

  希爾夫沒穿外套,仰面躺在床上。他的襯衣領子敞著。他沉浸在寧靜的夢鄉中。由於毫無自衛能力而顯得純潔無瑕。幾縷淡黃色的金髮耷拉在他臉上,似乎他是一個做完遊戲後躺下睡覺的幼童。他顯得很年輕。他躺在那兒,和躺在近旁的血泊中的科斯特以及穿著緊身衣的斯通並不屬於同一世界。人們幾乎相信:「這是宣傳,僅僅是宣傳,他是不會幹出……」羅覺得他的外貌很美,比他妹妹的臉蛋還漂亮,因為安娜的眉毛會由於悲痛或憐憫的表情而受損。看著這個熟睡的人,他感到了虛無主義的力量、魅力和吸引力:對一切都默然置之,不依循任何規則,也不去愛。生活變得簡單了……希爾夫入睡前一直在看書,床上擺著一本書,他的一隻手還捏著那本翻開的書:他像一個年輕學生的墳墓。你彎下腰去就能看見潔白的書頁上有一首詩——這是為他挑選的墓志銘:

  奧爾菲歐在此安眠。他的身軀已無法辨認。

  何必希冀別的虛名。倘若此處傳出歌聲,準是奧爾菲歐在低吟……

  他的手指遮住了這首詩的後面部分。

  他似乎是世界上唯一的暴力來源,他一旦睡著,到處便是一片安寧。

  他們倆望著他。他醒了。人們將醒未醒時,往往原形畢露。有時他們哭著叫著從噩夢中醒來,有時他們左右翻身,又是搖頭,又是抓被子,好像害怕從夢中醒來。希爾夫醒了。他的眼睛眯了一下——當保姆拉開窗簾,當光線射進室內時,小孩子也是這樣眯起眼睛的。他隨即睜大雙眼,十分克制地看著他們倆。這雙淺藍色的眼睛完全意識到局勢的嚴重,一切都不必解釋。他微笑了,羅發現自己也以微笑作答。這是事到臨頭時孩子們常用的伎倆:認輸,招認一切。於是全部過錯就減輕了,責備他也就沒有道理了。當你發現愛自己的敵人比記住他幹的壞事要容易得多的時候,這就意味著你投降了……

  羅輕聲說:「那些膠捲……」

  「那些膠捲,」他坦率地笑道,「是的,在我這兒。」他肯定知道什麼都完了——包括他的生命。但他仍然保留著那種嘲弄的神態和那些過時的俚語,那些俚語使他講話聽起來像是一種拍子混亂的伴舞輕音樂。「我承認,」他說,「我把你引進了狼窩,現在我沒轍了。」他望望緊握在妹妹手上的燭颱風趣地說,「我交。」他仰面往床上一躺,仿佛他們三個人剛剛做完一個遊戲。

  「膠捲在哪兒?」

  他說:「咱們做個交易吧,公正交易。」他似乎是在建議用外國郵票換太妃糖。

  羅說:「我沒必要做任何交換,你完了。」

  「我妹妹很愛你,是不是?」他不肯認真對待這個局面,「你自然是不想幹掉自己的內兄的,對嗎?」

  「可你先前企圖幹掉你的妹妹。」

  他用不能令人信服的語調無動於衷地說:「噢,那是出於一種可悲的需要。」他突然咧嘴一笑,仿佛書箱和炸彈事件跟在樓梯上絆了別人一腳一樣無關緊要。他像是在責怪他們缺乏幽默感,這種事情他們根本不該往心裡去。

  「咱們應該明智點,做個文明人,」他說,「達成個協議。你把燭台放下,安娜,我即使想傷害你,在這地方也幹不成。」他繼續躺在床上,並不打算起來,像要以此表明他是無能為力的。

  「沒有達成協議的基礎,」羅說,「我現在要那些膠捲,然後警察要你。你跟斯通或者瓊斯可沒有講什麼條件呀。」

  「我對那些事一無所知。」希爾夫說,「我不能對我的手下人做的事情負責,是不是?那樣是不合情理的。羅。」他問,「你讀詩嗎?這兒有首詩,看來正好適用於眼前的情況……」他欠身坐起來,先把書拿起,然後又把它放下——他手裡出現了一把槍。他說:「老實待著別動。你瞧,還是有點可談的。」

  羅說:「我奇怪你的槍是藏在什麼地方的。」

  「現在咱們可以理智地進行討價還價了。咱們的處境都不妙。」

  「我仍然不明白,」羅說,「你有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你不會真的認為可以把我們倆全打死,然後逃到愛爾蘭去吧?這幾堵牆薄得像紙一樣。人家知道你是房客。警察會在港口等著你。」

  「不過,如果我反正是要死,那就乾脆殺個痛快,你說呢?」

  「那就會違反你的少下毒手原則。」

  希爾夫半認真地思考了下羅的反駁,然後冷笑道:「沒關係。你不認為那樣將很壯觀嗎?」

  「我將想盡一切辦法阻止你。如果我被殺,那也是很有用的。」

  希爾夫驚叫道:「難道說你的記憶力全恢復了?」

  「我不知道這和我的記憶力有什麼關係。」

  「關係很大。你過去的歷史是駭人聽聞的。我仔細調查過,安娜也調查過。原先我曾在波爾那兒聽說過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經過調查後我全搞清楚了。我知道你住在什麼樣的房間裡,你的為人如何。你喪失記憶後,我認為你是那種很容易對付的人。但結果卻不行。你有那麼多關於崇高、英雄、自我犧牲、愛國主義的幻想……」希爾夫朝他笑笑,「跟你做個交易吧。用我的生命安全換你的過去。我可以告訴你,以前你是什麼人。絕不騙你。我會把一切資料都給你。當然,用不著那樣做。你自己的頭腦會告訴你,我不是在憑空捏造。」

  「他在撒謊。」安娜說,「別信他。」

  「她不想讓你知道,對不對?你不覺得奇怪嗎?你看,她要的是現在的你,而不是過去的你。」

  羅說:「我要的是膠捲。」

  「你可以自己去看報紙,那上面寫著關於你的事,那時你可有名了。她怕你知道後會覺得她配不上你。」

  羅說:「你要是把那些膠捲交給我……」

  「再把你過去的歷史告訴你?……」

  羅的激動心情似乎感染了他。他的肘部微微一動,往別處瞥了一眼。只聽安娜的腕骨咔嗒一響,她朝哥哥扔出了燭台,希爾夫的槍掉在床上,她拿起槍說:「沒必要跟他做交易。」

  他痛得縮成一團,不停地呻吟。他的臉色慘白。他們兄妹倆的臉色都很蒼白。一剎那間羅以為她會跪在哥哥面前,讓他的腦袋枕在她肩上,把槍塞進他的另一隻手中……「安娜,」希爾夫囁嚅道,「安娜。」

  她說:「威利。」她的雙腳有點晃晃悠悠。

  「把槍給我。」羅說。

  她看著他,似乎他是個陌生人,根本不該待在這間屋子裡。她的耳中塞滿了床上傳來的呻吟聲。羅伸出手,她慢慢向後退,直到和她哥哥站在一起。「出去,」她說,「在外面等著。出去!」他們倆在痛苦中如同一對孿生兄妹。她舉槍對準羅,悲憤地說:「出去!」

  他說:「別讓他哄住你。他曾經想殺死你。」可他見了眼前這兩張酷似的臉後,這話顯得毫無力量了。他們已相似到了仿佛有權利把對方殺死的程度。這只是自殺的一種形式而已。

  「請別說了,」她說,「沒任何好處。」他們倆的臉上都滲出了汗珠。羅感到無力了。

  「只要你答應,」他說,「不讓他跑走。」

  她聳聳肩說:「我答應。」他走後,她關上門,並且上了鎖。

  在此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他聽不到任何動靜,只有一次傳出了關餐櫃的聲音和瓷器的叮噹作響聲。羅猜想她正在包紮希爾夫的手腕。希爾夫可能不會輕舉妄動了,再也不能逃跑了。羅意識到,如果他願意的話,他現在可以給普倫蒂斯先生打電話,讓警察來包圍這套住宅。他已經不再渴望榮譽了,他的冒險精神已經消失殆盡,只剩下一種人人皆有的痛苦感。但他覺得自己被她的許諾束縛住了。如果生活還要繼續下去的話,他就得相信她的諾言。

  一刻鐘總算挨過去了,屋裡一片昏暗。臥室里有過一陣輕微的說話聲,他感到不安。希爾夫在哄她嗎?他體會到一種痛苦的嫉妒感。他們兄妹長得這麼像,而他則被當作陌生人關在門外。他走到窗前,把擋光的窗簾拉開一點,看著外面越來越暗的公園。他還有許多事情需要回憶——這個想法向他襲來,如同希爾夫的含糊其詞的語調中包含的威脅一樣煩人。

  門開了,他放下窗簾。這時他才發現天色已有多麼黑。安娜直挺挺地走到他跟前說:「拿去吧,你已經得到了你想要的東西。」由於她竭力忍住不哭,她的臉變醜了。但這種醜比任何美都更強烈地吸引著他。他思忖道,並非共同的幸福使人們相愛,而是共同的不幸使他們互相依戀。他仿佛剛剛發現這一點。「你不是想要這些嗎?」她問,「我給你拿來了。」

  他伸手接過那一小卷膠片,但沒有一點勝利的感覺。他問:「他在哪裡?」

  她說:「你現在不需要他了,他沒用了。」

  「你為什麼讓他走?」他問,「你答應過的。」

  「是的,」她說,「我答應過的。」她用手指做了個小小的動作,把其中的兩個交叉在一起。他以為,她是要說明自己為什麼爽約。

  「為什麼?」他問。

  「噢,」她模稜兩可地說,「我得討價還價。」

  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拆膠捲。他只想露出一點點。「可他沒什麼可以討價還價的。」他說。他把膠捲放在掌心,伸到她面前。「我不知道他答應給你什麼,但不是這個。」

  「他發誓說,這就是你要的東西,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不知道他們翻拍了幾份。這可能是唯一的一份,也可能另外還有一打。但我知道底片只有一卷。」

  她傷心地問:「不是這卷嗎?」

  「不是。」

  3

  羅說:「我不知道他有什麼可討價還價的。他食言了。」

  「我認輸了,」她說,「什麼事我一經手就會搞砸,是嗎?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

  「你得告訴我,他眼下在什麼地方。」

  「我一直以為,」她說,「我能同時擁有你們兩人。我不在乎世界上會發生什麼事。這個世界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然而地球,這個野蠻的地球,卻還存在著。而人們,你,他……」她在最近的一張椅子坐下——一張漆得油光發亮的難看的硬椅。她的雙腳夠不到地板。她說:「帕丁頓車站,七點二十的車。他說他再也不會回來。我想你應該安全了。」

  「噢,」他說,「我自己會當心的。」但當他望著她的眼睛時,他得到的印象是自己並未真正被她理解。他說:「他將在什麼地方得到那捲底片?他們肯定會在港口搜尋他的。」

  「我不知道。他走時什麼也沒帶。」

  「沒帶手杖嗎?」

  「沒有,」她說,「什麼也沒帶。他就穿了件外套,連帽子也沒戴。我估計底片在他的口袋裡。」

  他說:「我得去車站。」

  「你現在為什麼不把這些事情留給警察去干呢?」

  「等我找到合適的人,做出解釋,火車已經開走了。要是我在車站找不到他,就給警察局打電話。」一個疑惑產生了。「如果這是他告訴你的,那他肯定不會在那兒。」

  「他沒告訴我,我不相信他對我說的話。這是原定的計劃,是他能逃離這兒的唯一希望。」

  他正在遲疑時,她說:「為什麼不讓他們在目的地等著火車到達呢?你為什麼要自己獨攬一切呢?」

  「他沒準會在半路上下車。」

  「你不能這樣去。他有武器。我讓他帶著槍。」

  他一下子笑了出來。「上帝呀,」他說,「你把事情弄得一團糟了,對不對?」

  「我想讓他有機會……」

  「在英國的腹地,你有槍也沒什麼用,除了殺幾個可憐鬼。」她看起來是這樣的瘦小和憂傷,他再也發不起火來了。她說:「槍里只有一顆子彈。他不會把它浪費掉的。」

  「你待在這兒吧。」羅說。

  她點點頭:「再見。」

  「我很快就回來。」見她沒回答,他又說了一句,「那時,生活會從頭開始。」她沒把握地笑了笑,似乎需要得到安慰和保證的是他,而不是她。

  「他不會殺死我的。」

  「我並不怕這個。」

  「那你怕什麼呢?」

  他用一種中年人才有的溫存,抬眼望著他,好像他們倆的愛情已發展到了後期。她說:「我怕他會對你亂說一氣。」

  他從門口朝她笑了笑。「噢,我不會聽他的。」可是在下樓梯時,他卻想到,他沒有聽懂她的意思。

  探照燈在公園上移動,光斑像雲朵似的在天空中飄浮。它使天空顯得很小,你可以憑著亮光測出它的大小。人行道上能聞到屋裡做飯時散發出來的味道,人們趕早吃晚飯,以便為夜間的空襲做準備。一個民防隊員正在掩蔽所外點燃一盞防風燈。他對羅說:「該點黃燈[2]了。」火柴老是被吹滅——他不習慣點燈,有點著急了。在空蕩蕩的人行道上獨自值了許多次夜,他想找個人說說話。但是羅在趕路,他不能等。

  橋對面有個計程車站,那兒還有一輛車。「你要上哪兒?」司機問。他抬頭望著天空,望著幾顆星星間的探照燈光柱,望著一隻肉眼剛能察覺的形體模糊的氣球。「噢,好吧。」他說,「我冒個險吧。反正那兒不會比這兒更壞。」

  「也許那兒不會遭到空襲。」

  「黃燈已經點燃了。」司機說。接著,破舊的發動機便吱吱嘎嘎地開動起來了。

  他們穿過斯隆廣場和騎士橋,駛進公園,然後沿著貝斯沃特路向前奔馳。幾個人匆匆趕路回家,公共汽車在站點前迅速駛過。預備警報拉響了,酒館裡還很擠。有人從人行道上叫這輛計程車。紅色信號燈亮了,他們的車子停下。一位頭戴圓頂硬禮帽的老先生匆匆打開車門,準備上車。「噢,」他說,「對不起。我以為車裡沒乘客。你們是去帕丁頓嗎?」

  「上車吧。」羅說。

  「趕七點二十分的火車。」陌生人氣喘吁吁地說,「算我運氣好,還能趕上。」

  「我也趕這班車。」羅說。

  「預備警報拉過了。」

  「我也聽見了。」

  夜色越來越濃,他們的車子吱吱嘎嘎地往前開。「你昨晚在路上挨炸了嗎?是降落傘投下的薄殼炸彈。」老先生問道。

  「沒有。我想沒有。」

  「我們附近落下了三枚炸彈。我記得是在快拉緊急警報的時候。」

  「我想是的。」

  「預備警報拉過有一刻鐘了。」老先生說,他看著表,仿佛在測定正在兩個車站之間運行的一列快車的到達時間。「啊,好像開槍的聲音。大概在港灣那邊。」

  「我沒聽見。」

  「最多再過十分鐘,他們就要拉警報了。」老先生手裡拿著表說。這時汽車正駛進普雷德街。他們拐入一條有掩蔽物的小路,停了下來。有月票的人穿過燈火管制的車站,匆匆逃離每夜必有的死亡威脅。他們手提小公文包,默默無言地朝郊區火車站走去。腳夫們站在那兒看著這些人離開,臉上露出一副仿佛是自命清高的神色:他們為自己是合法的轟炸目標而自豪——這是一種堅守陣地的人的自豪。

  一列長長的、黑黝黝的火車停在一號站台上。關了門,車廂里的大部分窗簾放了下來。這對羅來說像是小說里的情景,但也是他所熟悉的情景。他只要看上一次,這種情景便像炸毀的街道那樣不知不覺地留在他的記憶中。這就是他所知道的生活。

  在站台上要認出車廂里的人是不可能的,車廂的每個隔間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使窗簾沒放下,藍色燈泡發出的微光也無法照亮坐在燈下的人。他覺得希爾夫一定會買頭等票。作為一個流亡者,他靠借錢過日子,可是作為鄧伍迪夫人的知心朋友,他肯定會闊氣地旅行。

  羅沿著車內過道來到頭等隔間。人並不多。持月票者當中只有那些膽子大的人才會在倫敦待到這麼晚。他每來到一個隔間門口就探頭探腦地觀望一番。回答他的是那些藍色幽靈的不安的目光。

  這是一列很長的火車。等他到達最後一節頭等車廂時,乘務員已經把車門關上了。他已經習慣於失敗,所以當他輕輕推開一個隔間門,看見希爾夫時反倒吃了一驚。

  希爾夫並非獨自一人。一位老太太坐在他對面。她讓他撐著毛線幫她纏線。他的手裹在一塊給海員做靴子用的上了油的粗皮革裡面。他的右手僵直地伸在外面,纏著紗布的手腕馬馬虎虎地上了夾板。老太太用文雅的動作一圈又一圈地纏著毛線。這種情景既滑稽可笑又叫人傷心。羅可以看見那個藏著沉甸甸的手槍的口袋。希爾夫看見了他,朝他投來不魯莽、不驚奇也不包含危險的目光。希爾夫感到他和老太太們待在一起時總是顯得那麼柔弱。

  羅說:「你不想在這兒談話吧?」

  「她是聾子。」希爾夫說,「一點也聽不見。」

  「晚安,」老太太說,「我聽見預備警報拉響了。」

  「是的。」羅說。

  「真糟糕。」老太太邊說邊纏線。

  「我要底片。」羅說。

  「安娜應該再留你一會兒。我告訴過她要給我留下足夠的時間動身。那樣的話,」他抑鬱而絕望地補充道,「對我們雙方都有好處……」

  「你欺騙她的次數太多了。」羅說。他在希爾夫身旁坐下,看著毛線上上下下轉圈子。

  「你準備幹什麼?」

  「等火車開,然後採取行動。」

  突然,近處發出了槍聲——一聲,兩聲,三聲。老太太呆呆地朝上看著,仿佛聽見一個細微的聲音打擾了她的寧靜。羅把手伸進希爾夫的口袋,匆匆把槍拿到手。「你要是想抽菸的話。」老太太說,「儘管抽好了,不用管我。」

  希爾夫說:「我認為我們應該把事情談清楚。」

  「沒什麼可談的。」

  「你知道,光抓到我而得不到膠捲是沒有用的。」

  羅說:「膠捲本身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你……」但他轉而又想:膠捲還是很要緊的,我怎麼知道他還沒有把它們轉移掉呢?如果膠捲藏起來了,那他一定跟另一個間諜商量過該藏在什麼地方……即使被一個不相干的人發現,也會釀成大禍。他說:「咱們以後再談吧。」警報的可怕尖叫聲響徹帕丁頓上空。此時又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低沉的炮聲——「嘭」「嘭」「嘭」,就像棒球擊在手套上發出的聲音。老太太還在不停地纏線。他想起安娜說的「我怕他會對你亂說一氣」。他看見希爾夫突然對毛線微笑起來,似乎生命還有力量激發出他內心的野性的歡樂。

  希爾夫說:「我還是準備跟你做筆交易。」

  「你也沒任何東西可交換的。」

  「你也沒多少東西,這你自己明白,」希爾夫說,「你不知道膠捲在哪裡……」

  「我很想知道警報什麼時候能完。」老太太說。希爾夫撐著毛線的手腕活動了一下。他說:「你要是把槍還給我,我就給你膠捲……」

  「既然你能把膠捲給我,這就證明它們准在你這兒。我沒有必要跟你討價還價。」

  「好吧,」希爾夫說,「如果你想以這種方式進行報復,我也沒法阻攔你。我原以為,或許你不願把安娜牽連進去。是她放我跑的。你記得……」

  「噢,」老太太說,「咱們快纏完了。」

  希爾夫說:「他們也許不會絞死她。當然,那還得看我說些什麼。她可能只需在拘留營里待到戰爭結束——然後是驅逐出境,要是你們打贏的話。從我的觀點來看。」他冷冰冰地解釋道,「她是個叛徒,這你是知道的。」

  羅說:「先把膠捲給我,然後咱們再談。」「談」這個字仿佛意味著他已投降。他痛苦地想:他如果要救安娜,就必須編出一串謊話,去騙普倫蒂斯先生。

  火車高吼了一聲,開始搖晃起來。老太太說:「咱們終於出發了。」她往前屈下身子,使希爾夫的手從毛線里脫了出來。希爾夫以一種奇怪的渴望心情說道:「他們在那兒玩得多開心呀。」他像一個正在向同齡人的各種遊戲告別的垂死病人,沒有畏懼,只有遺憾。他未能親自在搞破壞活動方面創造一個紀錄。只死了五個人。跟那邊的人幹的事情相比,簡直算不了什麼。他坐在燈光昏暗的電燈下,思緒卻飛向了遠方。他的精神朦朦朧朧地在大開殺戒的地方游移。

  「把膠捲給我。」羅說。

  希爾夫的臉上突然掠過一絲笑容,羅大吃一驚。看來希爾夫還沒有完全喪失希望。什麼希望?逃跑?繼續破壞?他做出一個親密的動作,伸出右手按著羅的膝蓋。他說:「我會比許諾的再多給一些。你願意恢復自己的記憶嗎?」

  「我只要膠捲。」

  「在這兒不行。」希爾夫說,「我總不能在一位女士面前現出原形吧,你說呢?」他站起身來,「咱們最好還是離開火車。」

  「你要走嗎?」老太太問。

  「我的朋友和我決定,」希爾夫說,「到城裡去過夜,看看有趣的場面。」

  「怪事,」老太太呆呆地說,「乘務員老跟你瞎說。」

  「你真是太好了。」希爾夫一邊說,一邊朝她鞠了一躬,「你的好意使我深受感動。」

  「噢,我現在可以自己織毛衣了,謝謝。」

  希爾夫似乎已心甘情願地承認自己的失敗。他果斷地沿著站台往前走,羅像個僕從似的跟在後面。擁擠的人群已經被他們倆甩在後面。希爾夫沒有機會逃跑。透過沒有玻璃的櫥頂,他們可以看見防空火力網的小紅星像火柴似的一會兒劃著名,一會兒熄滅。汽笛長鳴一聲,列車徐徐開出黑暗的車站。它像是在偷偷摸摸地離開這兒。只有他們兩人和幾個搬運工看著火車開走。茶點室已經關門,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士兵獨自一人坐在空蕩蕩的站台上,雙手支著膝蓋嘔吐。

  希爾夫在前面走,他走下台階,進入廁所。這兒一個人也沒有——連服務員也鑽進防空洞了。槍聲噼啪作響,跟他們倆做伴的只有一陣陣消毒劑的氣味、幾個淺灰色的臉盆和幾張關於提防花柳病的小布告。他曾用豪言壯語設想過的歷險計劃在這個男廁所里壽終正寢了。希爾夫對著鏡子撫平自己的頭髮。

  「你在幹什麼?」羅問。「噢,告別。」希爾夫說。他脫下外衣,像是要去洗個臉,然後把衣服扔給羅。羅看見衣服標籤上用絲線繡著「波林和克羅斯韋特服裝店」幾個字。希爾夫說:「你可以在衣肩上找到膠捲。」

  衣服的肩部綴著墊肩。

  「要刀子嗎?」希爾夫說,「可以用你自己的這把。」他拿出一把學生用鉛筆刀。

  羅拆開衣肩,從墊肩中取出一卷膠捲。他撕開包裝紙,看見了底片的一個角。「對了,」他說,「就是這個。」

  「把槍還給我吧!」

  羅慢吞吞地說:「我什麼也沒答應你。」

  希爾夫十分焦急地說道:「可是,你會把槍還給我的,是嗎?」

  「不。」

  希爾夫忽然驚恐起來。他又用起了古里古怪的過時俚語,「你這是糊弄我。」

  「你才騙人成性呢。」

  「明智一點,」希爾夫說,「你認為我要逃跑。可是火車已經開走了。你以為我如果在帕丁頓車站把你打死就能跑得了嗎?跑不了一百碼就會被逮住的。」

  「那麼你要槍幹什麼?」羅問。

  「我要到遠方去,」他低聲說,「我不想挨打。」他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去,背後的鏡子映照出他那一頭蓬亂的漂亮頭髮。

  「我們不毒打犯人。」

  「不嗎?」希爾夫說,「你真的這樣相信嗎?你認為你們和我們大不一樣嗎?」

  「是的。」

  「我不相信有這種差別。」希爾夫說,「我知道他們怎麼處理間諜。他們以為能叫我開——他們會強迫我開口的。」他又絕望地說出那句講過多次的充滿稚氣的話,「我要做筆交易。」很難相信他是這麼多人死亡的罪魁禍首。他急切地往下說:「羅,我要讓你恢復記憶,別人誰也不願意做這件事。」

  「安娜會願意的。」羅說。

  「她永遠也不會把事實真相告訴你。嘿,羅,羅,她放我走就是為了不讓我……因為我說過要把事實真相告訴你。她想保持你現在這樣子。」

  「事實真相這麼糟嗎?」羅問,他感到害怕,又不可抑制地感到好奇。迪格比在他耳畔悄悄說,你現在可以成為一個健全的人了,安娜的聲音則向他發出警告。他知道這是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有人主動提出把他所遺忘的那些歲月,把他那二十年中經歷的果實歸還給他。他必須把肋骨壓向兩邊,使胸腔有足夠的地方來容納這麼多外加的東西。他凝視著前方,仿佛看見了這麼幾個字——「私人接待時間為……」在意識的盡頭,大堤在轟響。

  希爾夫朝他斜了一眼。「糟?」他說,「有什麼糟的——它十分重要。」

  羅抑鬱地搖搖頭:「槍不能給你。」

  希爾夫忽然大笑起來,笑聲中包含著歇斯底里和仇恨。「我是在給你一個機會。」他說,「你剛才要是把槍給了我,我也許會為你感到遺憾,但我會對你感激不盡。我也許只會用槍自殺。可現在。」他的頭在這面廉價鏡子前上下晃動,「我要免費告訴你。」

  羅說:「我不想聽。」他轉身走開。一個身穿老式咖啡色上衣的矮個搖搖晃晃地從台階上走下來直奔小便池,他的帽子壓得很低,直到遮住了耳朵,也許是借用酒精水準器戴到頭上去的。「一個糟透的夜晚,」他說,「一個糟透的夜晚。」他臉色蒼白,露出吃驚和不愉快的表情。當羅踏上台階時,一顆重磅炸彈落下,激烈地推動著四周的空氣。小個子匆匆扣好紐扣,蜷縮在一個角落裡。他仿佛要走到更遠的地方去。希爾夫坐在洗臉池邊,帶著悽然和懷舊的微笑聽著這一切,像是在聽一個即將生離死別的朋友的訣別聲。羅站在台階的最下面一級上等著。爆炸聲在他們頭頂上轟響,小矮個兒在便池前愈加縮成一團。爆炸聲漸漸減弱了。然後他們腳下的地面因爆炸而輕輕震動。又是一片寂靜。台階上落了許多塵土。緊接著落下了第二枚炸彈。他們等著,保持著拍照的固定姿勢:一人坐,一人蹲,一人站。這枚炸彈要是落得再近一點,就會炸死他們。但這次也平安無事,聲音慢慢變小。在稍遠的地方發出另一聲爆炸。

  「但願他們能停止轟炸。」穿咖啡色上衣的人說。所有的便池開始往外溢尿。台階上塵土飛揚,像是一團團煙霧。一股灼熱的金屬氣流掩蓋了氨氣的味道。羅踏上台階。

  「你到哪兒去?」希爾夫說。他尖聲叫道:「是上警察局嗎?」他見羅不回答,便離開洗臉池。「你不能走——你還沒有聽我說你妻子的事。」

  「我妻子?」他走下台階。他現在不能走,已經遺忘的歲月仿佛正在洗臉池中等著他。他絕望地問道:「我結過婚嗎?」

  「你結過婚,」希爾夫說,「你現在還沒想起來嗎?你毒死了她,」他又開始大笑,「你的艾麗絲。」

  「一個可怕的夜晚。」穿咖啡色上衣的人說。除了在頭頂上方轟響的沉重而不規則的爆炸聲外,他的耳朵什麼也聽不見。

  「你因謀殺罪而受過審判,」希爾夫說,「他們把你送進一所瘋人院。這些你在所有的報紙上都能看到。我可以把日期告訴你……」

  小矮個兒突然轉向他們,攤開雙手,做出一個哀求的手勢,淒淒楚楚地說:「我還能到達溫布爾登嗎?」一道雪白耀眼的強光照亮了外面的塵土。美麗的照明彈的亮光透過車站沒有玻璃的屋頂,把裡面照得雪亮。羅並非首次遇到空襲。他聽到過珀維斯太太拿著鋪蓋跑下樓。《那不勒斯灣》那幅畫掛在牆上,《老古玩店》擱在書架上。吉爾福德街伸出灰暗的雙手歡迎他。他又回家來了。他想,那枚炸彈將毀掉什麼?也許大理石拱門附近的那家花店將不復存在,也許阿德萊德高地上的雪利酒店或者魁北克街的街角將被炸毀,我曾在那個街角等待過那麼多小時,那麼多年……還有許多東西會被毀掉,然後和平才會到來。

  「去吧,」一個聲音說,「上安娜那兒去。」他的目光投進一個亮著暗藍色燈光的屋子,落到一個人身上,這人正站在洗臉池邊朝著他笑。

  「她希望你永遠也不會回想起來。」他想起一隻死老鼠和一個警察。他四處張望,恍惚看見在擁擠的法庭里人們臉上露出一種令人可怕的憐憫表情,法官低著腦袋,但羅可以在他那隻拿著一支鋼筆的衰老的手上看到憐憫。他想對他們說:「別可憐我。憐憫是殘忍的。憐憫是摧毀性的。當憐憫在愛的周圍徘徊時,愛是不安全的。」

  「安娜……」那個聲音又說話了。另一個聲音帶著一種對遙遠往昔的無限悔恨心情,在意識的邊緣說:「我也許可以趕上六點十五分的車。」可怕的聯想接二連三。教會曾經使他懂得苦行贖罪的價值。但苦行贖罪只對某些人有價值。他覺得,不管他做出何種犧牲,他都無法贖回自己的罪,使死者復生。死者是罪人所不可企及的。他對拯救自己的靈魂沒有興趣。

  「你要去幹什麼?」一個聲音說。奔波了這麼久,他的腦子已經恍恍惚惚。他好像正沿著一條走不到盡頭的長廊,到一個名叫迪格比的人那兒去。那人跟他長得酷似,但兩人卻有迥然不同的往事。他能聽見迪格比的聲音說:「閉上你的眼睛……」他仿佛看見幾個擺滿鮮花的房間,仿佛聽見自來水龍頭往下滴水的聲音,仿佛覺得安娜正緊張、戒備地坐在他身旁,保護他的無知狀態。他囁嚅道:「當然,你有個哥哥……我記得……」

  另一個聲音說:「越來越安靜了。你不覺得嗎?」

  「你要去幹什麼?」

  眼前的情景好似兒童雜誌里奇妙的插圖:你從正面定睛一看,發現畫的是一瓶花,可是改變一個角度,你便會看見許多人的臉部輪廓。這兩幅畫面交替閃現。霎時間,羅清清楚楚看見,希爾夫此時的模樣就像當初躺在床上睡覺一樣——瀟灑的身軀,沒有任何粗暴的痕跡。他是安娜的哥哥。羅走到房間那頭的洗臉池旁。為了不讓那個穿咖啡色上衣的人聽見,羅壓低嗓門對希爾夫說:「好吧,你可以把槍拿走。給你。」

  他匆匆把槍塞到希爾夫手裡。

  「我想,」一個聲音在他後面說,「我要趁機猛干一場。我真的想這樣干。你說呢,先生?」

  「走開,」希爾夫厲聲說,「走開。」

  「你也是這樣認為的。沒錯。大概是這樣。台階上響起一陣疾步奔跑的腳步聲。然後又是一片靜寂。「當然,」希爾夫說,「我現在可以把你打死。但我何必這麼幹呢?這等於給你幫了忙。我將落入你們的暴徒手中。儘管我很恨你,但我不想打死你。」

  「嗯,是這樣?」羅對希爾夫的話沒有多加考慮。他的思想徘徊在兩個人之間:一個是他愛戀的,一個是他憐憫的。他好像覺得自己把這兩個人都毀了。

  「當初一切都很順利,」希爾夫說,「就是你莫名其妙地闖了進來。你為什麼要去算命呢?你是沒有未來的。」

  「不對。」他現在總算把遊園會末尾的情況清晰地回憶起來了。他記得自己在一個個遊藝攤之間走來走去,欣賞著音樂,他曾夢想過一種純潔的生活……貝萊太太坐在帘子後面的一個小攤里……「你恰好說出了那句暗語,」希爾夫說,「『別算我的過去,請算算我的未來。』」

  還有辛克萊。羅認真回想著停在一條濕漉漉的礫石路上的那輛舊車。他當時應該去給普倫蒂斯打電話。辛克萊可能有一份照片……

  「最後又冒出個安娜。天曉得為什麼會有一個女人愛你?」希爾夫厲聲叫道,「你上哪裡去?」

  「我得給警察局打電話。」

  「你就不能給我五分鐘的時間嗎?」

  「噢,不行,」羅說,「不行。這是不可能的。」恢復記憶的過程已告完成,他現在已是迪格比想成為的人——一個健全的人了,此時,他的頭腦中包含著過去曾經包含過的一切。忽然,威利·希爾夫輕輕發出一種像是嘔吐的怪聲。他趕緊朝廁所走去。他那隻包紮著的手伸在外面。石砌的地板很濕。他滑了一下,但馬上又站穩了。他拉了一下廁所門:門當然是鎖著的。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好像需要躲到門背後藏起來,或者鑽入地洞,不讓別人看見……他轉身哀求道:「給我一便士。」到處響起解除警報的汽笛聲。四面八方都發出聲音,甚至連小便處的地板也仿佛在他腳下哀鳴。氨氣朝他湧來,猶如夢中的回憶。希爾夫臉色蒼白,神情痛苦,懇求羅憐憫他。又是憐憫。羅掏出一便士扔給他,然後走上台階。等他走到台階頂部,就響起了一下槍聲。他沒有迴轉身去:讓別人去發現希爾夫的屍體吧。

  4

  一個人外出一年歸來後,很可能在隨手把門關上的時候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離過家。但也可能出現這種情況:某人離家才幾個小時,回來後卻發現一切全變了樣,以致覺得自己是個外人。羅現在知道,這當然不是他的家。吉爾福德街才是他家所在地。他曾經希望安娜待在哪裡,哪裡便有和平。當他第二次上樓時他明白了,他們活著的時候永遠也不會有和平。

  他從帕丁頓步行到巴特西,一路上,他有充分的時間進行思考。他在上樓之前早就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約翰斯那句關於「恐怖部」的話又回到他的腦際。現在他覺得,當初他成了這個部的編內人員。但這不是約翰斯所指的那個規模很小的部,其目的只限於發動一場戰爭或改變一部憲法。恐怖部的範圍像生活一樣寬廣,而所有熱愛生活的人都屬於生活。一個人有所愛,也有所懼。而迪格比恰恰忘記了這一點:他欣賞著鮮花,閱讀著《小說月報》,心中充滿了希望。

  門還像他離去時那樣開著。一個念頭湧進腦際,希望頓時充斥心頭:她也許在空襲時跑了出去,從此失蹤了。要是一個男人真心愛一個女人,他就不能指望她會把自己的一生和一個殺人兇手聯繫在一起。

  可是她卻在屋裡。不是在他離開她的地方,而是在他們一起望著希爾夫睡覺的那間臥室里。她伏在床上,兩手緊握。他喊了一聲:「安娜!」

  她在枕上轉過頭來。她剛才哭過,臉上像孩子似的充滿懊喪的表情。他覺得自己十分愛她,心中充滿無限的柔情蜜意。他認為必須不顧一切地保護她。她曾經希望他是清白無辜的,希望他能得到幸福……她愛過迪格比……他必須把她所需要的東西給她……他輕聲說:「你哥哥死了。他開槍自殺了。」她的面部表情沒變,好像這事根本無足輕重——所有那些狂暴、野蠻和青年人的狂熱都已消逝。她覺得不值一提。她只是焦急地問:「他對你說了什麼?」

  羅說:「我還沒走到他跟前,他就死了。他一看見我就知道完了。」

  她臉上的焦慮表情消失了,但還有一種他從未見到過的緊張神態——一種永遠保持戒備,千方百計保護他的神態……他在床沿坐下,把手搭在她的肩頭。「親愛的,」他說,「親愛的,我多麼愛你。」他代表他們倆在心中暗暗發誓,一輩子裝作不知道他的過去。但只有他一人知道他在發著這種誓。

  「我也是,」她說,「我也是。」

  他們一動不動,默默地坐了好久。他們已經到了苦難的盡頭,像是兩個終於登上山頂、看見了危機四伏的曠野的探險家。他們一輩子必須謹小慎微,三思而行,他們不得不像提防敵人似的互相提防,因為他們彼此愛得極深。他們知道一旦把過去的事說破將會多麼令人害怕。他想,一個人活著吃夠了苦頭,也許就算在死者面前贖了罪。

  他試著說了一句:「親愛的,親愛的,我真幸福。」他聽見她馬上用無限溫柔的聲調,做出了合適的回答:「我也是。」他覺得,人們畢竟是可以誇大幸福的價值的……

  [1]講法語時一男一女互稱「您」表示疏遠、客氣,互稱「你」則表示親密。——譯者注

  [2]黃燈是預備警報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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