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私人偵查處

2024-10-09 09:27:22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痛苦早已過去,

  傷痕仍然很深。

  ——《小公爵》

  1

  奧索太克斯偵査處是倫教歷史最悠久的私人偵查處,它仍然在沒被炸毀的法院巷的末端開展業務。這個偵查處靠近一家書籍拍賣店,左右兩側是一個小酒店和一個正規書店。那個小酒店在戰前是以供應便餐出名的。偵査處設在一棟樓房的五樓上,樓里沒有電梯。二樓住著一位公證人,三樓是《合理與自由》月刊的辦公室,四樓是一個套間,目前沒人住。

  阿瑟·羅推開一扇上面標著「偵查處」的房門,可是裡面沒有人。桌上是一本翻開的電話號碼簿,旁邊放著一個盤子,裡面有一個吃掉一半的香腸卷餅,這個卷餅顯然已經在那兒擱了好幾個星期。看來,主人是慌慌張張地把這個偵査處拋棄的。它現在如同國王倉皇出逃後的宮殿,遊客們看到的雜誌還翻在王室幾年前逃走時的那一頁呢!阿瑟·羅等了一會兒,繼續找人。他敲開了另一扇門。

  一個禿頂男人趕緊把一個酒瓶放進公文櫃裡。

  羅說:「對不起,那邊好像沒人。我要找雷尼特先生。」

  「我就是雷尼特。」

  「有人介紹我到這裡來。」

  

  禿頂男人疑惑地注視著羅,他的一隻手按在公文柜上。「誰讓你來的?我能問一下嗎?」

  「多年以前的事了。是一個名叫凱澤的人。」

  「我不記得他了。」

  「我自己也快記不得了。他不是我的朋友,我是在火車上碰到他的。他告訴我,一些信件使他遇到了麻煩……」

  「你應該先約個時間。」

  「對不起,」羅說,「看來你們不想接待委託人。我告辭了。」

  「噢,噢,」雷尼特先生說,「別發脾氣嘛。我是個忙人,做什麼事總得有個規矩。你要是說得簡單些……」他仿佛是在處理一件不體面的事,一件跟淫書或非法手術有關的事。他以一種鄙視的態度對待這位顧客,似乎不是他想賣,倒是別人急著要買。他逕自在桌前坐下,事後才想起說:「請坐。」他在一個抽屜里亂摸了一陣,匆匆把找到的東西又塞了回去,最後他拿出一本便箋,一支鉛筆。「講吧,」他說,「你是什麼時候開始發現事情不對頭的?」他讓身子往後一仰,用鉛筆尖剔著牙齒。他呼吸時,參差不齊的牙齒間發出陣陣輕微的噓聲。他看上去與另外那間屋子一樣被拋棄了——他的衣領已經磨損,襯衫不大幹淨。可是,羅心想,既然有求於人,那就不必挑挑揀揀了。

  「你叫什麼名字?」雷尼特先生接著問,好像剛想起來似的。「現在住在什麼地方?」他使勁撕下一張紙,把羅的回答寫下來。當他聽說羅住在一家旅館的時候,他抬起頭,板著臉說:「你在目前狀況下,應該更小心一點。」

  「我想,」羅說,「也許我最好從頭開始講。」

  「老兄,」雷尼特先生說,「你可以假設我知道這件事的開頭部分,我幹這一行已經三十年了,整整三十年!每個委託人都認為自己的案子是獨一無二的,可是實際上跟別的案子一模一樣。我只需要你回答我幾個問題,其餘的事情用不著你操心,我們自己來辦就行了。現在開始吧,你是什麼時候發現事情不對頭的?妻子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對你冷淡的?」

  「我還沒結婚。」羅說。

  雷尼特先生厭惡地瞥了他一眼,羅後悔不該這麼回答。「那麼是毀約嗎,嗯?」雷尼特先生問道,「寫過什麼信沒有?」

  「跟毀約也沒有關係。」

  「敲詐?」

  「不是。」

  「那你何必上我這兒來?」雷尼特先生氣沖沖地問。接著他又加上一句口頭禪:「我是個忙人。」可是誰也不像他這樣明擺著閒得沒事幹。在他的桌上有兩個文件格,分別標著「來函」與「待發」的字樣。「來函」文件格空著,「待發」文件格中只裝著一本僅供男士看的雜誌。要是羅還知道別的偵查處,要是他對雷尼特先生的同情沒有超過厭惡,那他早就起身走了。雷尼特先生顯然很生氣,因為他來不及把桌子整理一下。他顯然在強忍著不發火,他在強忍著!做出了自我犧牲,顯示出一種被迫受挫的高貴氣派。

  「一個偵探就光是處理離婚和毀約的案子嗎?」

  雷尼特先生說:「這是一種體面的事務,歷來如此。我不是夏洛克·福爾摩斯,你總不見得想讓我這樣一個有地位的人拿著顯微鏡在地上亂爬,到處尋找血跡吧?」他生硬地說,「如果你碰到的是這類事情,我建議你去找警察。」

  「聽著,」羅說,「你講點道理吧。你要知道,你能對一個委託人做的事,我也一樣能對你做。我會給你酬金的,很高的酬金。放明智一點,把柜子打開,咱們一起喝一杯吧。空襲把人弄得神經緊張極了。得來點什麼……」

  雷尼特先生回頭仔細打量著羅,他的生硬態度慢慢和緩下來了。他伸手摸摸光禿禿的腦袋說:「也許你說得對,大家都人心惶惶,我從來不反對把酒當興奮劑喝。」

  「現在誰都需要喝兩杯。」

  「昨晚珀利區的情況糟透了。扔下的炸彈倒不多,可是等呀等的,心都等煩了。我們也吃了苦頭,降落傘扔下的薄殼炸彈……」

  「我住的地方昨天全被炸毀了。」

  「不至於吧,」雷尼特先生無動於衷地說,同時打開公文櫃,把剛才那個瓶子拿出來。「上星期……在珀利區……」他完全像在談生意,「還不到一百碼遠……」

  「咱們倆都該喝兩杯了。」羅說。

  僵局打破了,雷尼特先生像解凍似的頓時變得坦率起來。「我剛才說的話大概尖刻了一點。我過於激動了。戰爭使我們這一行簡直干不下去。」他解釋道,「至於說調解,哎,你簡直不相信人性會變得這樣忤逆。此外,登記制度當然使事情變得更困難了,人們不敢像往常那樣去住旅館。而你在小汽車裡是什麼也證實不了的。」

  「你的事情真夠難辦的。」

  「需要堅持,」雷尼特先生說,「在逆境中堅持下去,直到停戰為止。到那時,就會有一大批離婚、毀約案件找上門來了……」他打量著酒瓶,以一種含含糊糊的樂觀精神思量著未來的局面。「請原諒,只好用茶杯了,行嗎?」他說,「停戰以後,我們這種聯繫甚廣的古老職業將成為一棵搖錢樹。」他接著憂鬱地補充道,「這只是我對自己的勸慰。」

  羅一邊聽一邊想:這個稀奇古怪的世界用不著認真對待。他平時也常常這麼考慮的,可是,事實上他總是認真得要命。那些莊嚴的名詞跟雕塑一樣恆久不變地固定在他的腦海中,例如「公正」和「懲罰」,儘管它們全都壓縮成一個雷尼特先生,或幾百個雷尼特先生。不過,如果你相信上帝——還有魔鬼——事情當然就不會這樣滑稽可笑了。因為魔鬼——上帝也一貫利用可笑的人、沒出息的人、卑微的郊區居民、殘廢者和脾氣古怪的人來為他的目的服務。當上帝利用他們時,你就認為是「高尚」的;而當魔鬼利用他們時,你就說是「狡詐」的。其實,在兩種情況下,被利用的人是同樣乏味和卑賤的。

  「……新秩序。但這個世界不會變。我希望如此。」雷尼特先生說。

  「怪事照樣會在這樣一個世界裡發生,」羅說,「我就是為此而來的。」

  「哎,是啊,」雷尼特先生說,「咱們先把杯子倒滿,然後再談正事。真對不起,我沒有蘇打水。現在告訴我吧,你碰到了什麼麻煩事……你可以把我當作你最好的朋友。」

  「有人想殺死我。當然這種事現在聽起來並不嚴重,因為每天晚上我們當中都有很多人被殺……可是這使我憤怒。」

  雷尼特先生的目光越過杯口,凝視著他:「你剛才說,你還沒結婚,對嗎?」

  「這件事和女人沒關係,」羅說,「是由一個蛋糕引起的。」他向雷尼特先生描述了遊園會的情況,有人如何急切地想要回蛋糕,陌生人的來訪……然後是炸彈。「要不是那杯茶有股怪味,」羅說,「我是不會多想的。」

  「這也許僅僅是你的想像而已。」

  「不,我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的味道,是……東莨菪鹼[6]。」他不大情願地說了這句話。

  「那人死了嗎?」

  「他們把他送進了醫院,可是我今天去看時,他已經被接走了。他不過是腦震盪,他的朋友們讓他回去。」

  「醫院裡會有他的姓名地址的。」

  「他們留有一個姓名地址,可是我查了倫敦姓名地址錄以後,發現那個地址根本不存在。」他抬頭望著桌子對面的雷尼特先生,想在他臉上看出一些驚訝的表情,因為,即使在古怪的世界裡,這也算得上一個古怪的故事。然而,雷尼特先生卻不動聲色地說:「這可以有許多種解釋。」他把手指插進背心,思考著。「比如說,」他說,「可能是一種騙局。那幫人隨時都會想出新的花招。他要把蛋糕從你這兒拿回去,有可能是為了掙一大筆錢。他大概告訴你說,蛋糕里藏著寶貝吧?」

  「裡面藏著東西?」

  「愛爾蘭沿岸西班牙珍寶隱藏地的詳圖。非常富於浪漫色彩。他需要你給他一個信物作為交換,比方說二十英鎊,或者某件值錢的東西,然後他才去銀行。當然,他會把蛋糕留給你的。」

  「真叫人納悶……」

  「噢,一切都會搞清楚的。」雷尼特先生說。他真了不起,能把什麼事都看得那麼簡單,甚至認為空襲也只局限在珀利區。

  「如果你對茶的看法是對的話,」雷尼特先生說,「那麼,也可以有另一種可能性。不過,請你注意,我並不相信。他主動上你家去,大概是想搶劫。他很可能從遊園會開始就一直在跟蹤你。你有沒有把錢拿出來過?」

  「他們想把蛋糕要回時,我給了他們一英鎊。」

  「一個願意拿出一英鎊來換一個蛋糕的人,」雷尼特先生舒了口氣說,「肯定是個富翁。小偷一般不投毒,可是那人看來有點神經質。」

  「那麼,蛋糕是怎麼回事?」

  「純粹是胡扯。他不是真為蛋糕而來的。」

  「你能再做一種解釋嗎?你剛才說,可以有很多解釋……」

  「我總是選擇最明確的一種。」雷尼特先生說。他伸出手指,上上下下地撫摸著威士忌酒瓶。「蛋糕也可能是真的搞錯了,他到你那兒去真的是為了要回蛋糕。也許蛋糕裡面藏著一件獎品……」

  「毒藥也只是我的想像嗎?」

  「這是最直接的解釋。」

  雷尼特先生用沉著的口吻說出了他的懷疑,羅大為震動。他不滿地說:「你當了很長時間的偵探。在你的整個偵探生涯中,你曾經遇到過謀殺案嗎?和兇手打過交道嗎?」

  雷尼特先生的鼻子在杯子上方抽動了一下。「坦率地說,」他說,「沒有,我沒有遇到過。你知道,生活並不像偵探故事裡描繪的那樣。兇手是難得碰到的。他們屬於特殊的一類。」

  「這使我很感興趣。」

  「他們當中可以被稱為紳士的人極少,」雷尼特先生說,「小說里不寫他們。你也許可以說他們屬於社會的最底層。」

  「也許,」羅說,「我應該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兇手。」

  2

  「呵呵。」雷尼特先生淡淡地笑了兩聲。

  「這正是叫我大發雷霆的原因,」羅說,「他們應該馬上把我抓起來。他們完全是一幫外行。」

  「你是內行囉?」雷尼特先生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羅說:「是的,我是內行。如果你在動手之前整整盤算了兩年,每天夜裡都夢到它,最後終於下了決心,從沒有上鎖的抽屜里取出毒藥,使自己成了一個……然後你坐在被告席上,試圖揣摩出法官在想些什麼。你注視著每一個陪審員,猜他們是怎麼想的……有個戴夾鼻眼鏡的女人老是拿著把傘……在這以後,你就離開被告席,連續等好幾個鐘頭,直到陪審團回來。獄卒努力鼓起你的信心,但你心裡明白,如果世上還有什麼公正的話,那只能有一種裁決……」

  「對不起,稍停一下好嗎?」雷尼特先生說,「我好像聽見我的人回來了……」他在桌後站起身來,快步走出羅所坐椅子後面的那扇門,動作敏捷得驚人。羅照舊坐在那兒,兩手夾在膝間,試圖控制自己的思緒和語言……「啊,上帝,別讓我亂講,別讓我亂開口……」他聽見隔壁發出一陣鈴響,便循聲而去。他看見雷尼特先生在打電話。雷尼特先生用憐憫的目光看看羅,又看看香腸卷餅,似乎它是能伸手拿到的唯一武器。

  「你是給警察局,還是給大夫打電話?」羅問。

  「給劇院打電話,」雷尼特先生絕望地說,「我剛才想起了我的太太……」

  「你經歷了這麼多事,居然也結婚了,是嗎?」

  「是的。」雷尼特先生面部肌肉抽搐著,他極不願和羅講話,因為電話里響起了一個微弱的聲音。他說:「兩張……前排的。」他砰的一聲放下了電話。

  「劇院?」

  「劇院。」

  「他們甚至不問你的名字?幹嗎不明白點!」羅說,「不管怎麼樣,我得告訴你,你必須知道全部的事實,否則就不合乎情理。你要是願意接受我的委託,這些事就得考慮進去。」

  「考慮進去?」

  「我的意見是……這些事可能和那件事有聯繫。這是他們審問我時我發現的道理,每件事都可能和那件事有聯繫。有一天我獨自在霍爾本餐廳吃午飯,他們問我,你為什麼一個人去吃飯。我說,有時我喜歡一個人待著。你真該看看他們對陪審員們點頭的樣子。這是有關係的。」他的手又開始抖動起來。「好像我真的要一個人過日子似的……」

  雷尼特先生乾咳了一聲。

  「甚至我妻子餵養小鳥這件事……」

  「你結婚了?」

  「我殺死了我的妻子。」他發現很難把事情說得有條有理。人們不該問那些不必要的問題。他並不想故意把雷尼特先生嚇一跳。他說:「你不必操心,這些警察局全知道。」

  「你被無罪開釋了?」

  「我是在陛下大赦期間被羈押的。那次大赦為時很短。你瞧,我沒發瘋。他們只好找個藉口。」他不樂意地說,「他們可憐我,所以我現在還活著。所有報紙都把它稱作出自好心的謀殺。」他的手在臉前揮動,仿佛有個蜘蛛網在礙他的事。「可憐她,還是可憐我,他們沒說,我甚至到現在也不知道。」

  「說實話,我覺得,」雷尼特先生說道,剛說了半句就喘了口氣,他和羅之間隔著一張椅子,「我無法接受你的委託……這超出了我的業務範圍。」

  「我可以多給錢,」羅說,「事情總要歸結到錢上,不是嗎?」在這個積滿灰塵的小屋裡,面對著碟子、吃了一半的香腸卷餅和破爛的電話號碼本,他馬上發現雷尼特的貪財心已經被激起來了。他知道他成功了。雷尼特先生沒有本事多掙些錢。羅說:「兇手和貴族很像——為了自己的名聲,他不得不多破費些。他試圖微服私行,但往往暴露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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