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蘇博蒂察[31]
2024-10-09 09:26:49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1
在蘇博蒂察車站的站長辦公室里,電報接收機上下敲動,一連串的點和橫飛快地流進那間空房。透過打開的大門可以看見助理員盧基奇正坐在包裹間的一個角落裡,不乾不淨地咒罵這沒完沒了的電報聲。可他並無意站起身。「這個時候不會有要緊的電報。」他向包裹辦理員和尼尼奇解釋說。尼尼奇是個穿灰制服的年輕人,邊防軍的士兵。盧基奇拿起一副牌洗著,這時時鐘敲了七下,外邊,昏暗的太陽從雲層中鑽出來,照著半融的灰色積雪,濕淋淋的鐵軌閃著光。尼尼奇在喝拉基亞酒,這種烈性梅酒嗆得他滿眼淚水。他太年輕了。
盧基奇繼續洗著牌。「你知道這是什麼電報嗎?」包裹辦理員問。盧基奇搖了搖他那骯髒的亂蓬蓬的頭。「當然不知道,可我就是要我行我素。應該這麼對付她。」包裹辦理員咯咯地笑了起來。尼尼奇抬起烏黑的眼睛,這眼裡只有一種神情——單純無知。他問:「她是誰呀?」他覺得電報機的聲音似乎換上了一種蠻橫女人的腔調。
「唉,你們當兵的,」包裹辦理員說,「可真是少見多怪啊。」
「可不是嗎,」尼尼奇說,「我們上好刺刀,一站崗就是好幾個鐘點。現在又不像要打仗的樣子,對嗎?不是回兵營就是去車站。我們沒空東瞧西看。」電報機仍在動著:點,點,點,橫。盧基奇把牌發成相等的三沓,有時牌黏在一起了,他就用手指蘸點兒口水把牌分開。他把三沓牌碼成一溜兒,放在自己面前。「可能是站長老婆打來的,」他解釋說,「每當她外出個把星期時,她天天都挑個古怪時間給她男人打電報。不是半夜就是五更。電報里儘是些肉麻的話,有時還押韻:『你的小鴿子致以滿腔愛意』,或者『我忠貞不渝並滿懷柔情地思念你』[32]。」
「她幹嗎要這樣呢?」尼尼奇問。
「她怕她男人正在和女僕睡覺。她認為,他在那時候收到她的電報就會良心發現。」
包裹辦理員笑著說:「有趣的是站長對女僕不感興趣。他另有所好,她要是知道就好了。」
「先生們,下注吧!」盧基奇說,他們往兩沓牌上放銅錢的時候,他眯起眼睛看著他們。隨後,他按順序把各沓牌打出來。方塊J正好在沒放錢的第三沓牌中。他停下來,把銅錢裝進兜里。「莊家贏了。」他說,把牌交給尼尼奇。這是一種非常簡單的遊戲。
當尼尼奇洗牌時,包裹辦理員捻熄了菸頭,又點燃了另一支煙。「列車上有什麼新聞嗎?」
「貝爾格勒一切平靜。」盧基奇說。
「電話已經通了嗎?」
「通了更倒霉。」電報機不再嗡嗡叫了,盧基奇如釋重負地長嘆一口氣,「總算完了。」
尼尼奇突然停止洗牌,迷惑地說:「幸虧我不在貝爾格勒。」
「打仗呀,我的孩子。」包裹辦理員快活地說。
「是的,」尼尼奇羞澀地說,「但他們不也是我們的同胞嗎?他們並不是保加利亞人啊。」
「要麼殺人,要麼被殺。」包裹辦理員說,「發牌吧,尼尼奇,我的孩子。」
尼尼奇開始發牌了,但他好幾次忘記發到哪兒了,顯然他心裡在惦著什麼。「那麼他們想要什麼呢?他們這麼做想得到什麼呢?」
「他們是紅黨。」盧基奇說。
「窮人?先生們,下注吧。」他機械地補充說。包裹辦理員把錢壓在一沓牌上,盧基奇也把贏來的銅板全放了上去,他朝辦理員眨眨眼睛,於是後者又多放了些錢做注。尼尼奇仍在一心一意地轉著遲鈍的腦瓜子,沒想到自己在發牌時已暴露了那張J 的位置。包裹辦理員忍不住咯咯笑了起來。「不管怎麼說,」尼尼奇說,「我也是窮人。」
「我們已經下好注了。」盧基奇不耐煩地說,尼尼奇便把牌一張張翻開,當他看到這兩個人都賭贏了時,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一時顯出有點兒疑心的樣子,隨後他數出錢,站起身來。「你不想玩了嗎?」盧基奇問。
「該回警衛室了。」
包裹辦理員笑了笑。「他把錢輸光了。盧基奇,走之前再給他喝兩口拉基亞酒。」盧基奇又倒了一杯酒,斜擎著酒瓶站了起來。電話鈴響了起來。「見鬼,」他說,「又是那個女人。」他放下酒瓶,走進另一間屋子裡。暗淡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進來,照到堆在櫃檯後面的板條箱和皮箱上。尼尼奇舉起酒杯,包裹辦理員一個手指摸著那沓牌,坐在那兒傾聽著。「喂,喂!」盧基奇粗聲粗氣地喊著,「你要找誰?電報?我沒聽見。我不能整天泡在電報機旁邊。車站裡事可多了。告訴那個女人,發電報要挑個適當的時辰。你說什麼?」他的聲音突然變了,「真對不起,長官。我實在沒想到……」管包裹的辦事員咯咯笑了。「當然,馬上,長官,馬上去。長官,我立即送去。長官,您是否能不掛上電話等兩分鐘……」
尼尼奇嘆了口氣,走出房間,來到那寒氣逼人的沒有站台的小站。他連手套也忘記戴了,沒等他匆匆忙忙套上手套,手指已經凍僵了。他拖著腳,在半融的泥雪上慢慢走著。是的,幸虧我不在貝爾格勒,他想著。這些事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們是窮人,他也是窮人;他們有妻子兒女,他也有妻子和一個小女兒;這些紅黨,他們這麼幹一定是想得到什麼。太陽從海關屋頂上顯露出來,一絲微溫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一節火車頭噴著蒸汽,像只流浪狗一樣喘著氣靜臥在上行線上。東方快車到站之前是不會有開往貝爾格勒的列車了;那時會有半個小時的忙碌喧譁,海關職員來到站台,警衛室外扎眼地站著衛兵,隨後火車開走,這一天就只剩下一趟車了,開往溫科夫奇[33]的國際小型列車。尼尼奇把手插進空衣袋裡:這會兒本可以再玩一輪牌,再喝點兒拉基亞酒,但是他沒錢了。於是,他那不轉彎的腦子裡又生出點兒疑惑:是不是叫他們哄了?
「尼尼奇,尼尼奇。」他轉過頭去,看見站長助理盧基奇跟在他身後,光著頭,赤著手,跌跌撞撞地在爛泥中跑。他想:他騙了我,上帝讓他良心發現了,他打算把錢還給我。他停了下來,對盧基奇笑笑,好像在說:別害怕,我沒生你的氣。「你這笨蛋,我以為你一輩子聽不見我喊話了。」瘦小邋遢的助理員在他身邊喘著氣,沒好氣地說,「立刻到彼特科維奇少校那裡去,這兒有電話要他接。我給警衛室打電話總是打不通。」
「昨天夜裡下雪的時候電話壞了。」尼尼奇解釋說。
「廢物。」助理員怒氣沖沖地說。
「今天會有人從城裡來修電話。」他猶豫了一下,「大雪天少校是不會出來的。他屋裡的爐火很旺。」
「笨蛋,白痴,」助理員說,「電話是警察局長從貝爾格勒打來的。他們原想打電報過來,但你說話聲那麼大,誰還能聽得見?快去。」尼尼奇開始向警衛室走去,但盧基奇在他背後喊道:「跑,你這笨蛋,快跑。」尼尼奇拖著笨重的靴子跑起來。真奇怪,他想,他們待人就像對一條狗一樣,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想:不管怎麼說,他們肯和我玩牌也算不錯了;他們一天掙的錢準保頂得上我一禮拜的餉金,而且,他們能拿到現錢,他暗自說,想到自己的餉金還得扣除伙食費、營房住宿費和取暖費等。「少校在嗎?」他在警衛室里問,怯生生地敲了敲門。他原本應該通過軍士傳信兒,可這會兒軍士不在室里。人怎麼也沒法兒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有機會為長官特別效勞,碰上那種機會就可能得到提升、更多薪水、更多食物,並且給妻子弄件新衣裳。
「進來。」
彼特科維奇少校面向著門,坐在自己的書桌前。他身材瘦小,面孔線條分明,戴著一副夾鼻眼鏡,長著一頭金髮,也許他的家族裡有點兒外國血統。他一邊讀一本關於戰略問題的過時的德文書,一邊用香腸餵他的狗。尼尼奇嫉妒地瞪著那噼啪作響的爐火。「什麼事?」少校好像一個批改學生作業時受到打擾的老師,一肚子火氣。
「警察局長來了電話,長官,要您去站長辦公室接。」
「我們的電話還不能用嗎?」少校問道,他放下書,努力想演示自己的好奇和興奮,讓人覺得他同警察局長是老相識,但不大成功。
「不能,長官,修電話的還沒從城裡來。」
「可惡極了。軍士到哪兒去了?」
「他臨時出去了,長官。」
彼特科維奇少校戴上手套,把它拉平。「你最好跟我去。我也許需要個通訊員。你會寫字嗎?」
「一點點兒,長官。」尼尼奇害怕少校會另找一個通訊員,但少校只哼了一聲:「嘖。」尼尼奇和那隻狗跟在少校後面穿過警衛室,越過鐵軌。在站長辦公室里,盧基奇正裝模作樣地在角落裡伏案工作,而那個包裹辦理員則在門檻附近用對開帳頁算帳。「線路話音很清晰,先生。」盧基奇說,惡狠狠地朝少校身後的尼尼奇瞪了一眼,他對尼尼奇靠近電話的位置很嫉妒。
「喂,喂,喂!」彼特科維奇尖聲喊叫著。尼尼奇把頭微微向電話湊過去。越過邊境和貝爾格勒之間漫長的距離,電話中傳出一個有教養的、傲慢的聲音,語調那麼清晰,連站在兩英尺開外的尼尼奇也能聽見那抑揚頓挫的音節。這些音節像一連串的鋼針,落入鴉雀無聲的寂靜之中:盧基奇和包裹辦理員屏住呼吸,但還是聽不見,停在鐵軌上的火車頭停止噴氣了。「我是哈提普上校。」是警察局長,尼尼奇想,我聽見他說話了:今天晚上,我老婆會多麼神氣啊,全營區都會知道這件事,准沒錯兒。她嫁給我沒什麼可得意的,他樸實地想,並沒有自輕自賤的意思,有了吹牛的機會,她一定不會白白放過的。
「是,是的,我是彼特科維奇少校。」
那個傲慢的聲音稍稍放低了些;尼尼奇只能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詞。「絕不能……貝爾格勒……搜查列車。」
「我是否應該把他帶到兵營去?」
那聲音強調地抬高了一點。「不,見到他的人要儘量少……就在現場。」
「不過,」彼特科維奇少校爭辯說,「我們這裡確實沒有條件。我們怎麼安置他呢?」
「……只要幾小時就行了。」
「通過軍事法庭嗎?這麼做可是太不合常規了。」那個聲音輕輕地笑了起來,「我本人……午飯時到你那裡。」
「但是如果宣判無罪呢?」
「……我本人。」那聲音含糊地說,「還有少校你,亞歷克西奇上尉。」那聲音依然很低,「謹慎……有朋友中間。」隨後聲音又清晰起來,「他一定不是一個人……嫌疑……任何藉口……海關。注意,不要張揚出去。」
彼特科維奇少校頗不以為然地說:「還有別的事嗎,哈提普上校?」對方有點兒活躍起來:「是的,是的,關於午飯的事。我想你那裡也搞不到太多的東西……就在車站……火要生旺點兒……搞點兒熱食……車上的冷菜,還有酒。」那聲音停頓了一下,「記住,你要負責。」
「讓我為這麼不合常規的事負責。」彼特科維奇又開了口。「不,不是,」那聲音說,「我指的是午飯,當然是指午飯。」
「貝爾格勒一切平靜嗎?」彼特科維奇少校生硬地問道。「都睡得死死的。」那聲音回答。
「我還能再提個問題嗎?」
彼特科維奇少校惱火地連喊了幾聲:「喂,喂,喂!」隨後砰的一聲把話筒掛上了。「人在哪兒呢?跟我走。」尼尼奇和那條狗再次跟隨他迎著寒氣、穿過鐵路,衝進警衛室。少校回到自己屋裡,砰的一聲把門帶上。他寫了幾張很短的便箋,交給尼尼奇去送:他一肚子火,又急急忙忙,結果有兩封信忘了封上。尼尼奇當然讀了這兩封信,今晚上他老婆會為他感到驕傲的。有一封信是給海關站長的,但這封信封了口。還有一封是給兵營上尉的,信里告訴他立刻把車站的衛兵增加一倍,每人發給二十發子彈。這封信使尼尼奇很不安:難道是保加利亞人來了,要開仗了嗎?要不就是紅黨要來了?他想起貝爾格勒發生的事,心裡忐忑不安。不管怎麼說,他想,他們是我們的同胞,是窮人,他們有妻子兒女。最後一張便條是給兵營廚師的,詳細地指示了一番如何準備三個人的午餐,並於一點三十分把熱飯熱菜送到少校的房間。便條最後寫道:「記住,你要為此負責。」
當尼尼奇離開的時候,彼特科維奇少校又拿起那本關於戰略問題的過時的德文書讀開了,同時還用一塊塊香腸餵著自己的狗。
2
列車到達布達佩斯之前,科洛爾·馬斯克早已墜入夢鄉了。當邁亞特從她頭下抽出壓麻了的胳膊時,她醒了過來,發現清晨陰沉的天空好似鉛灰色的大海波濤。她匆匆從臥鋪上爬下來,穿好了衣服,一點兒沒有昨夜那種緩慢精細的作派了。他精神興奮,急急忙忙,東西也亂放一氣。她輕鬆愉快地低聲唱起來:「我有多快活,無慮又無憂。」列車一晃使她撞在窗戶上,但她只匆匆瞥了一下灰暗的黎明,這兒,那兒,一盞又一盞的燈閃現著。天還不夠亮,看不見車旁閃過的房屋,在多瑙河上,一座亮著電燈的大橋好像吊襪帶上的帶扣一樣晶瑩閃亮。「我隨心又隨意,天天唱歌曲。」在下遊河邊,有一棟白房子熠熠閃亮,要不是在一樓有兩間房裡亮著燈,準會把它錯當成果園裡的樹幹。在她正凝望的時候,那兩盞燈熄滅了。他們在搞慶祝會呢,搞得這麼晚,她猜測著,不知那裡有什麼活動?她笑了起來,覺得自己贊同一切年輕人的大膽的胡作非為。「你愁眉不展,我毫無憂慮,春天之後是盛夏,我只需微笑著去……」她把衣服全穿好了,只差穿鞋了,於是她朝臥鋪扭過頭去,看了看邁亞特。
他睡得很不安穩,鬍子也該颳了;他穿著皺巴巴的衣服躺在那裡,簡直很難把他同昨夜裡的興奮和疼痛聯繫在一起。這個男人是個陌生人,他會否認昨天夜裡所承諾的責任。他向她許諾了那麼多東西。但她對自己說,她不可能交上這種好運。那些歷盡滄桑的老女人的告誡再度浮現在她的腦海里:「他們事前什麼都會答應你。」而本階級的奇特的道德準則又警告她:「不能提他們答應過的事。」儘管如此,她還是走到他身邊,用手輕輕梳理他的頭髮,想讓他多少有點兒像自己的情人。當她觸到他的前額時,他醒了過來,她鼓起勇氣迎著他的目光,她最怕見到那茫然的神情,好像認不出她是誰,忘記他們幹了什麼。她用一句老話來鼓勵自己:「海里不愁沒魚。」但她驚喜地看到,他隨即就不假思索地說:「是的,我們一定要把那個小提琴手叫來。」
她一下子放心了,拍手說:「別忘了叫醫生。」她坐在臥鋪沿上,把腳伸進鞋裡。「我多麼快活。」他還記得,他打算兌現他的許諾。她又開始唱了起來:「生活在陽光下,相愛在月光中,佳時盡歡莫虛度。」列車員沿過道走了過來,敲了敲門。「布達佩斯。」在河對岸,燈光漸漸密集起來,三顆明星仿佛從陰沉的天上落下,在半空中閃爍著。「那是什麼?那邊,它在動呢。快點兒。」
「城堡。」他說。
「布達佩斯。」約瑟夫·格倫利希正在角落裡打盹兒,一下子醒了過來,便起身走到窗前。霎時間,他瞥見高大的灰色房間之間的流水,房屋高層閃動的燈光,隨後,車站的穹頂突然把燈火遮住了,火車滑行著,在一座聲音迴響的大廳中停了下來。興致勃勃、心情愉快的奧佩先生立刻出現了,身上掛滿了東西。他先把兩隻衣箱放在地上,然後是高爾夫包和裝在盒子裡的網球拍。約瑟夫笑了笑,從胸中長噓了一口氣:看見奧佩先生總讓他記起自己的罪過。一名穿著廚師制服的男人領著一個滿臉皺紋的高大女人和她的丈夫從旁邊走過,他們跌跌絆絆地跟著那人,從嘯叫的蒸汽和異鄉語言的呼喚中穿過,顯得不知所措,可憐巴巴的。約瑟夫覺得自己似乎應該下車。這關係到他的安危,於是他立刻不再用那種開心取笑或洋洋自得的方式思考問題了。他頭腦中精確的小齒輪轉動起來,像銀行里的計數器一樣準確無誤地記錄下借方和貸方的款項。在一列火車中,他實際上處於被囚禁的狀態,警察可以在旅途的任何一點設法逮捕他,所以說他越快脫身出去越好。他作為一個奧地利人,在布達佩斯是不會引人注意的。如果他繼續前往君士坦丁堡,就得冒再過三道海關的風險。計數器把各種數字又過了一遍,該加的加,該查的查,結果把最後數字列在借方帳上。布達佩斯的警察很厲害,而巴爾幹國家的人很腐敗,海關沒什麼可怕的。況且,他離犯罪現場更遠了。他在伊斯坦堡有朋友。約瑟夫·格倫利希決定繼續向前走。作出決定後,他又半躺在座位上,沉浸在勝利的幻夢中。他腦海中閃過自己迅速拔槍的形象,還有談論他的聲音:「那是約瑟夫。到現在五年了,一次也沒讓警察抓住過。他在維也納殺了克魯伯。」
「布達佩斯。」津納醫生停下筆,愣了一分多鐘。這短暫的停頓是他對這座城市表示的一點兒敬意,他父親就出生於這座城市。父親年輕時離開了匈牙利並在達爾馬提亞[34]定居下來;他在匈牙利時一直務農,租種別人的土地;他先後在斯普利特和貝爾格勒做了自謀生路的鞋匠。然而對津納來說,父親先前那更為屈辱的境況和祖傳的匈牙利農民氣質卻仿佛是來自一種更宏大的文化傳統的一絲微風,吹過臭氣熏天的巴爾幹陰暗小巷。正如一名雅典奴隸在蠻夷之地成為自由人後,頗有些懷念雅典文化中的雕像、詩歌和哲學,儘管這些其實並沒有他的份。車站開始從她身旁駛去,一塊塊招牌從眼前晃過,上面用父親沒有教過他的文字寫著:「休息室」「郵局」「問訊處」。一幅招貼在離車窗很近的地方飄動著:「蓋伊·阿穆傑約伊劇團。」他機械地凝視著這些陌生的娛樂場所的名字:歌劇院,皇家歌手劇院,塔巴蘭[35],巴黎花園——等列車到達貝爾格勒時,這些演出就該開場了吧。他記得在鋪子後面那間陰暗的地下室客廳中,父親常常感嘆地說:「在布達佩斯,人們多會享福喲。」父親也在城裡享受過一次,把臉緊貼在飯店的玻璃窗上,不帶一點兒妒意,全神貫注地看著食品被端上桌子,小提琴手從這群人走向另一群人,用這種簡單的旁觀方式自娛。他曾經對父親這種廉價的滿足心理很惱火。
他又寫了十來分鐘,然後把紙折起來,輕輕放進雨衣的口袋裡。他要對各種不測之事預做準備;他知道自己的對頭是不擇手段的,他們寧可在僻巷中把他幹掉,也不願讓他活著站上被告席。他的有利之處在於對手還不知道他的到來;他必須在他們得到消息之前宣布自己自願來到貝爾格勒,那時他們就不便把他當成身份不明的外來人迅速幹掉,只好送他上法庭了。他打開衣箱,取出那本旅行指南。隨後他點燃一根火柴,把火焰湊近地圖的折角:那張光亮的紙慢慢燃著了,圖上的鐵路讓火焰一舔捲起來,他凝視著郵局那個方塊變成一塊黑硬的餘燼。隨後,卡利麥丹公園的綠色化為了棕褐色。貧民區的街道是最後燒著的,他吹了口氣,讓它快點兒燒完。
地圖完全燒透以後,他把灰燼扔到座位下面,又往嘴裡塞了一片苦藥,想試著睡一覺。他發現想入睡真是太難了。從布達佩斯走出五十英里開外了,遼闊的多瑙河平原突然面目一變。他看見一座長滿樅樹、狀似頂針的小山,心情頓時輕快起來。他是個毫無幽默感的人,不然一定會為此微微一笑的。一條公路繞著小山轉了一大圈,然後筆直插向城市。現在大雪覆蓋著公路和小山,白茫茫一片,樹上懸掛著大塊大塊的積雪,好似白嘴鴉的窩。他記得這條公路、這座山和這片樹林,五年前他逃越邊境之後,懷著十足的安全感,第一眼見到的景物就是這些。那位自離開貝爾格勒以來一直默默開車的同伴首次開口了:「再有一小時零一刻鐘,我們就到布達佩斯了。」直到那時,津納醫生才明白自己已經脫險了。現在,他卻因相反的原因感到輕鬆,他想的不是離布達佩斯只有五十英里,而是離邊境只有七十英里了。他快到家鄉了。此時此刻,他的直覺遠比觀念更有力。即使他告誡自己,他沒有家鄉,他的目的地只是一座監獄,也毫無用處。正是克魯格啤酒園,正是那夜晚綠光浮動的公園,也正是他路經的陡峭的街巷和五顏六色的破布,使他感到了片刻的欣悅。無論如何,他自言自語說,我將再次看見這一切;他們將開車把我從監獄送往法庭。這時,他才帶著一股無故的感傷記起啤酒園已經變成公寓樓了。
科洛爾和邁亞特隔著早餐桌相對而坐,彼此如陌生人一般毫無拘束。昨晚吃晚餐時他們卻像老朋友似的無話可說。整個早飯時間,他們一直急急忙忙地說個不停,仿佛火車不是在縮短距離而是在吞食時間,他們得搶著在這些鐘點里說完共同過一輩子所要說的話。
「到君士坦丁堡以後我該怎麼辦?我已預訂好房間了。」
「沒關係。我在飯店已租好房間了。你來和我一塊兒住,咱們要個雙人間。」
她接受了他的解決辦法,高興得氣都喘不上來,但這會兒可沒空去沉默不語或呆坐不動,岩石、房屋和光禿禿的草場正以每小時四十英里的速度向後駛去,可還有那麼多話要說呢。「我們吃早餐時到達,是嗎?那一整天咱們幹什麼呢?」
「咱們一塊兒吃午飯。下午我得去辦公室辦事。你可以去逛商店。晚上我會回來,吃過晚飯咱們看戲去。」
「好,那去哪個劇院呢?」昨夜造成的變化對她來說是不尋常的。他的面容不再顯得同她過去結識的半生半熟的猶太小伙子相似了,甚至他一再使用的那種手勢——本能地將手一攤,也不同於他人。他老強調自己要花多少錢,會使她快活,但這也與眾不同,因為她相信他。
「咱們要訂你那家劇院中的頭等座。」
「鄧恩的『寶貝』劇團嗎?」
「對,你要願意的話,演出後咱們請她們都出來吃晚餐。」
「不。」她搖搖頭,她現在可不能冒失去他的危險,鄧恩的「寶貝」中有不少人比她長得漂亮,「看完戲咱們就睡覺。」他們端著咖啡笑了起來,褐色的咖啡濺到桌布上。她的笑聲中不再含有憂慮;她很幸福,因為她已經歷了苦痛。「你知道這頓早餐咱們倆坐多久了?」她問,「整整一個鐘頭。真是奇聞。以前我可沒這樣過。十點鐘在床上喝杯茶,這就算吃過早餐了。要是碰上一位好心的房東太太,還能來兩片烤麵包和一點兒橘子汁。」
「找不到工作時呢?」
她笑笑。「那就不喝橘子汁唄。咱們快到邊境了吧。」
「快了,」邁亞特點著香菸,「抽菸嗎?」
「我早上不抽。你抽吧,我走了。」她站起來,正在這當兒,火車通過一處道岔,她一晃,歪倒在他身上。她抓住他的胳膊,站穩腳跟,越過他的肩膀,她看見信號燈炫目地搖動而過,雪花堆積在一所黑色的小房旁。她抓住他的手臂待了一會兒,直到眩暈過去了才鬆手。「親愛的,早點兒來,我等著你。」突然間,她很想對他說「現在就來吧!」,她怕火車到站時一個人孤零零的。也許會有陌生人來占他的座位,而她又無法同他們說明白。她聽不懂海關職員的話。但她又對自己說,如果老提要求的話,他會很快厭棄她的;只要麻煩男人就會生是非,她的幸福還很靠不住,因此她不敢稍有疏忽。她回頭看了一眼,他正低頭坐在那裡,用手撫弄著一隻金煙盒。後來她很慶幸自己這最後的一瞥,它將成為忠貞的象徵,成為她時時銘記的一幅圖景,這樣,她就可以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
她來到自己的座位時,火車停了。她望了望窗外那個泥濘的小站。一對路燈上用黑色字體印著「蘇博蒂察」。車站建築比一排棚屋強不了多少,只有一個站台。一隊穿綠色制服的海關職員和六七名士兵從兩條鐵路中間走了過來,他們似乎並不急於開始檢查。他們說笑著朝守車走去。一排農民站著看火車,一個婦人在給孩子餵奶。四周圍著好多士兵,似乎也無事可做,其中一個吆喝著驅趕農民離開鐵軌,但不一會兒,農民又從沿線二十英尺外的地方來到鐵軌上。旅客們開始不耐煩了,列車已經晚點了半小時,但還沒有檢查護照和行李的跡象。有幾個人下到鐵路線上,越過鐵軌想找餐廳;一個身材細長、長著尖圓腦袋的德國人在來回踱著步。科洛爾·馬斯克看見醫生離開了火車,他頭戴軟禮帽,穿著雨衣,戴著一雙灰色毛手套。他和那德國佬一而再、再而三地錯身而過,但互不理睬,仿佛各自在不同的世界中行走。一次,一個官員來檢查他們的護照,兩人肩並肩地站在一塊兒,但仍然彼此視而不見,那德國佬怒氣沖沖,極不耐煩,而醫生卻自顧自地微笑著。
她走近時,才看清了他的微笑茫然而又感傷。這微笑掛在他臉上很不相稱。「對不起,我想同您講句話。」她謙恭地說,他那不苟言笑、彬彬有禮的態度使她發怵。他鞠了一躬,把戴著灰手套的手倒背在身後,她一眼瞥見手套的拇指上有個窟窿。「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您是否樂意今晚和我們一起吃晚餐。」他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她看見他正費心地斟酌詞句。她解釋說:「您待我真好。」露天裡氣溫很低,他們倆便開始走動起來。她的鞋尖落地之處,凍住的泥漿嘎嘎裂開,泥水濺到他的襪子上。「我很願意同你們共進晚餐。」他咬文嚼字地說,「但很遺憾,我無法接受你的邀請,我今晚在貝爾格勒下車。我本來十分願意……」他皺起眉頭,停住腳,仿佛忘記了他剛說過的話。他把戴破手套的那隻手插進雨衣口袋裡。「我本來十分樂意……」兩個穿制服的人沿著鐵路朝他們走來。
醫生伸手抓住她的胳膊,輕輕拉她轉過身來,他們開始順著火車往回走。他依然皺著眉頭,沒有說完剛才那句話。他說了另一句話:「我的眼鏡結霜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介意——能告訴我你看見我們前面有什麼嗎?」
「有幾個海關官員從車上下來,正朝我們走來。」
「沒別的?是穿綠制服的嗎?」
「不,穿灰制服。」
醫生停住腳。「是嗎?」他抓住她的手,她感到一個信封塞進了她的手掌。「快回你的車廂去。把信藏好。到伊斯坦堡你就把信發出去。快走,不過別顯得太著急。」她沒聽懂他的話,但還是照辦了。她走了二十來步,來到那些穿灰制服的男人跟前,發現他們是當兵的。他們並沒帶槍,但從他們身上的刺刀套可猜出他們的身份。他們橫在她的去路上,霎時,她覺得他們會攔住她;他們彼此正急促地交談著,當她走到只有幾英尺遠的地方時,一個士兵一側身,讓她過去了。她鬆了口氣,但仍有些害怕,她捏了捏手裡的那封信。是讓她搞走私?毒品?這時,一個士兵追她來了,她聽見他的皮靴踩在泥地上嘎嘎作響;她自我安慰說,這只是自己胡思亂想,如果他真想追她的話,他就會叫喊了;他沒有喊,這使她多少放心了一些。儘管如此,她還是走得更快了。只差一節車廂就到她的隔間了,她的情人能用德語向那個士兵解釋她的身份。但邁亞特不在隔間裡,他還在餐車上抽菸呢,她猶豫了一秒鐘。我要去餐車敲敲窗戶,但這一秒鐘的猶豫未免太長了。一隻手拍拍她的胳膊肘,有人用外語輕聲對她說著什麼。
她轉過身來想抗議,想哀求,如果需要的話,她還準備掙開向餐車跑,但那士兵溫和的大眼睛減輕了她的恐懼。他微笑地看著她,點點頭,用手指指車站的建築。她說:「你要幹什麼?你不會講英語嗎?」他搖搖頭,又笑了笑並用手指了指,她看見醫生和士兵相遇並和他們一起朝那排建築走去。他走在士兵的前面,不像出了什麼岔子,士兵們也沒使用暴力。那士兵點點頭,笑了笑,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擠出了三個英文字。「都很好。」他說著又指了指那排房子。
「我能和我的朋友打個招呼嗎?」她問。他點點頭,笑了笑,伸手拉住她的胳膊,輕輕把她從火車旁拉開。
候車室里空蕩蕩的,只有醫生一個人。一隻鐵爐在屋子中間燃燒著,窗戶上的一道道霜痕把外面的景色割成一條一條的。從始至終,她一直惦著手裡那封信。那士兵彬彬有禮地把她輕輕拉進屋子,然後關上了門,但沒有上鎖。「他們要幹什麼?」她問,「我可不能誤了火車。」
「別怕,」他說,「我會向他們解釋的。他們在五分鐘之內就會放你走。他們如果要搜查你,就讓他們搜好了。他們把信拿走了嗎?」
「沒有。」
「那麼把信還給我吧。我不想拖累你。」她剛一伸出手,門就打開了,那士兵走了進來,像讚賞似的微微一笑,把信從她手中拿走了。津納醫生對他講了幾句,對方也像連珠炮似的說了幾句,他有一雙單純憂鬱的眼睛。士兵再次離開後,津納醫生說:「他不喜歡幹這差事。別人命令他透過鎖眼監視,看我們之間是否傳遞東西。」
科洛爾·馬斯克在一張木椅上坐下,向火爐伸出腳去。津納醫生驚奇地說:「你真夠冷靜的。」
「生氣管什麼用,」她說,「反正他們也不懂我的話。我朋友會很快來找我的。」
「倒也是。」他鬆口氣說,猶豫了一會兒,「你一定奇怪我為什麼沒為這件不愉快的事向你道歉。你知道,對我來說,有些事比任何苦惱都更要緊。我想你未必理解。」
「不理解,可是。」她一邊說話,一邊自嘲地回想起昨天夜晚。一聲汽笛在寒冽的天空中迴響起來,她擔心地跳了起來。「別是咱們那趟車吧?我可不能誤了火車。」津納醫生正在窗戶跟前,他用手掌揩去玻璃內表面的霧氣,透過冰凌之間的空隙向外窺看。「不是的,」他說,「是另一條鐵路線上的火車頭。我想他們要換火車頭。別害怕。」
「啊,我不怕。」她說,又坐回到那張硬椅子上去,「我朋友很快就會來的。那時就該他們害怕了。你知道,他很有錢。」
「是嗎?」津納醫生說。
「是的,而且很有地位。他是一家公司的頭頭。做的跟葡萄乾有點兒關係。」她笑了起來,「他叫我每逢吃葡萄乾布丁時就想想他。」
「是嗎?」
「是的。我喜歡他。他對我可體貼了。他和別的猶太人不一樣。一般說來猶太人心腸都不錯,但是他——嗯,他可文靜了。」
「我想他一定是個走運的小伙子。」津納醫生說,門打開了,兩名士兵把一個男人推進屋。津納醫生迅速走上前去,把腳插到門縫裡。他輕聲細氣地對他們講了幾句。一個士兵答了話,另一個把他推回來,關上門並上了鎖。「我問他們為什麼把你也扣下來。」他說,「我對他們講你必須乘這趟車走。其中一個當兵的說沒什麼大事。軍官要問你一兩個問題。列車半小時內不會開走的。」
「謝謝你。」科洛爾說。
「還有我呢?」新來的男人惡狠狠地說,「我怎麼著?」
「我不了解你的情況,格倫利希先生。」
「海關的那些傢伙把我搜了一通。他們把我的槍拿走了。他們說:『你為什麼不申報你有一支手槍?』我說:『沒人敢不帶槍在你們國家旅行。』」科洛爾·馬斯克笑了起來,約瑟夫·格倫利希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隨後,他撫平了自己那皺巴巴的背心,看了一眼手錶,坐了下來。他把手放在肥胖的膝蓋上,兩眼直勾勾地瞅著前面,盤算著什麼。
他現在一定抽完煙了,科洛爾心想。他將回到隔間,發現我不在那兒。也許他要等上十來分鐘,然後他會到車站去問是否有人見過我。十二分鐘內他就會找到我。有人在鎖眼裡轉動鑰匙,她的心突突跳起來,奇怪他怎麼這麼快就找到了她。但進來的人不是邁亞特,而是一名衣冠楚楚的軍官。他扭過頭下了道命令,兩名士兵隨著他走了進來,靠著大門站著。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啊?」科洛爾問津納醫生,「他們以為我們搞走私嗎?」她聽不懂這些外國人彼此在說什麼,突然間,她感到不知所措和恐懼,她知道即便這些人想給她幫忙,他們也聽不懂她的話,不知道她要什麼。她懇求津納醫生:「對他們講我必須坐這趟車走。求求他們給我朋友打個招呼。」他沒理她,只是把手插在口袋裡,直挺挺地站在火爐旁回答問題。她又轉向角落裡的那個德國人,他正呆呆地瞅著自己的腳尖。「請對他們說一聲,我從沒幹過壞事。」他抬起眼皮,憎惡地瞪了她一眼。
最後,津納醫生說:「我剛才已設法向他解釋了,說你對我給你的那封信一無所知。但他說必須多留你一會兒,等警察局長問你。」
「那火車呢?」她哀求說,「火車呢?」
「我想不會有什麼問題。火車在這兒還要停半個小時。我請他通知你朋友,他說,該做什麼他會考慮的。」科洛爾走到軍官身旁,拉住他的胳膊。「我必須坐這趟車走,」她說,「我必須。請體諒體諒我。」他將胳膊掙開,用清晰刺耳的語調呵斥她,他那夾鼻眼鏡上下抖動著,但她卻不知道他究竟在罵什麼。然後,他離開了候車室。
科洛爾把臉貼在窗戶上。透過窗戶上兩叢霜花之間的空隙,可以看見那德國人走了過去,他沿著鐵軌來回走著。她極力想看看餐車。「看見他了嗎?」津納醫生問。
「又要下雪了。」她說著離開了窗戶。突然間,她感到再也抑制不住焦慮惶恐的心情了。「他們幹嗎要抓我?他們為什麼要扣留我?」
他安慰她說:「這是個誤會。貝爾格勒發生了騷動。他們慌了手腳。他們想抓我,就是這麼回事。」
「為什麼呢?你不是英國人嗎?」
「不是,我是他們的同胞。」他有些挖苦地說。
「你幹什麼了?」
「我想讓這個世界變得不一樣。」他帶著一副討厭政治標籤的神氣解釋說,「我是個共產黨。」
她立刻喊起來:「為什麼?為什麼?」同時恐懼地望著他,除去邁亞特,只有他願意並且能夠幫助她,現在她對他的信任動搖了,她無法掩飾這一點。她甚至以懷疑的態度看待他在火車上對她的好心照料。她朝長凳走去,找個離那德國佬最遠的地方坐下來。
「要對你說清這一切要花很多時間。」他說。她根本沒聽他說話,對其中的意義也絲毫未加思索。這下,她把他當成星期六下午在特拉法加廣場示威的那些邋遢漢當中的一個了,那些人舉著一些難看的旗子,上面寫著「全世界的勞動者聯合起來」「沃爾瑟姆斯托老同志協會」「青年工人聯盟巴勒姆[36]支部」等。他們都是掃興的傢伙,他們想要吊死有錢人,關閉劇院,迫使她在夏令營和男人亂搞,再逼她參加牛津大街的遊行隊伍,要她抱著自己的嬰兒走在「英國女工」的大旗後面。
「我沒那麼多時間向你解釋了。」他說。
她根本沒聽他講話。這會兒,她覺得自己比他高貴得多。她是有錢人的情婦,而他是工人。最後,她終於搭理他時,態度上已帶有微妙的輕蔑。「我想你會坐牢。」
「我想他們會槍斃我。」
她吃驚地瞪著他,忘掉了彼此的階級差別。「為什麼?」他略帶自負地微微一笑。「他們怕我。」
「在英國,」她說,「他們讓紅黨隨便發表講話,警察在旁邊站著。」
「噢,其中還是有一些區別的。我們可不僅說說而已。」
「會有審判嗎?」
「會進行某種形式的審判。他們會把我帶到貝爾格勒去。」
有人在什麼地方吹號,同時,一陣汽笛聲劃破了寒冷的空氣。「他們一定在轉軌。」津納醫生撫慰地對她說。一層煙氣從窗前掠過,候車室里暗了下來,外面有人在沿著鐵路呼喊、跑動。車廂之間的掛鉤一推一拉,咯吱吱響著,活塞開始運行,車輪笨重地啟動了,候車室薄薄的牆壁也跟著搖抖起來。當煙氣消散時,科洛爾·馬斯克一動不動地坐在木頭長凳上。她無話可說,腳也凍僵了。但過了一會兒,她覺得津納醫生的沉默有點兒譴責的意味,便帶些熱情開了口。「他會回來找我的,」她說,「你等著瞧吧。」
尼尼奇把槍靠在肘彎里,將兩隻戴手套的手團在一起。「那輛新車頭聲音真大。」他一面說,一面眺望著那列火車宛如橡皮筋似的伸縮著繞過彎道消失了。鐵路道岔吱吜響著回到原位,客車上行線的信號燈升了起來。一個人從信號燈的台階上走下來,越過鐵路,在通向一間小屋的路上消失了。
「去吃午飯了。」尼尼奇的同伴嫉妒地說。
「我在這兒待了這麼久,」尼尼奇說,「還從沒聽見過哪輛車頭有這麼響。」隨後他聽清了同伴的話,回答說,「少校正吃兵營送來的熱飯菜呢。」但他沒對自己的朋友講,警察局長要從貝爾格勒趕來,這個秘密是留給他老婆的。
「你算走運,」他的同伴說,「過一會兒就吃上現成飯了。早上見你老婆走過來時,我常想,討個老婆還真不賴。」
「不算太賴。」尼尼奇謙遜地說。
「告訴我,她給你帶什麼飯?」
「一塊麵包和一點兒香腸,有時還有一點兒奶油。她是個好姑娘。」但他內心可不是這麼節制。我這樣的人真有點兒委屈了她,他想,我真想闊起來,給她買衣服,買項鍊,帶她去貝爾格勒逛戲院。他想到關在候車室里的那個外國姑娘,起初有點兒嫉妒,因為她的衣服在他看來似乎十分貴重,而且還有綠玻璃項鍊,但他把這姑娘同自己老婆做了一番比較,很快就忘掉了自己的嫉妒,對那外國人也開始生出了好感。他把自己那笨拙的大手合攏,對女人的美麗和柔弱感到無限的憐愛。
「振作點兒。」他朋友小聲說,兩人挺起胸,以稍息的姿勢筆直站好。這時,一輛汽車衝上公路朝車站開來,碾碎了泥漿表面的冰層,濺得到處是水。「這個鬼傢伙是什麼人?」他朋友偷偷地噘噘嘴小聲地說,但尼尼奇卻覺得自豪,他知道那戴綬帶的高個警官是警察局長,甚至還知道另一個軍官的名字,他正像皮球一樣從車裡蹦出來,拉開車門讓哈提普上校下車。
「好個鬼地方。」哈提普上校先看看泥濘的土地,又看看擦得鋥亮的靴子,半憎惡半打趣地說。
亞歷克西奇上尉鼓起滾圓通紅的腮幫子。「他們總該墊幾塊木板嘛。」
「不,不會的,我們是警察。他們不喜歡我們。天曉得他們會讓我們吃什麼樣的午飯。喂,夥計,」他對尼尼奇點點頭,「幫幫司機把箱子取出來。拿酒時要穩著點兒,小心別搞翻了。」
「長官,彼特科維奇少校……」
「別管彼特科維奇少校。」
「請原諒。」尼尼奇身後一個清晰的憤怒的聲音說。
「當然,少校,」哈提普上校微笑著鞠了一躬,「不過我實在看不出你有什麼需要原諒的地方。」
「這個人正在看守犯人。」
「你抓了不少人吧。我祝賀你。」
「兩個男人和一個姑娘。」
「在這種情況下,我想有一把好鎖、一個衛兵、一把刺刀、一支步槍和二十發子彈就足以應付了。」
彼特科維奇少校舔舔嘴唇。「警察當然最了解應如何看守監獄。我只有聽從高見了。去把汽車裡的東西拿出來。」他對尼尼奇說,「搬到我的房間去。」他領著警官們繞過候車室的屋角消失了。尼尼奇凝視著他們的背影,直到司機對他喊道:「我可不能在汽車裡等一整天。別那麼呆頭呆腦的。你們這些當兵的,看起來一點兒活也沒幹過。」他開始把箱子從汽車裡搬出來,一邊搬一邊說著箱子裡裝的東西的名稱:「半箱香檳酒,一隻凍鴨,水果,兩瓶雪利酒,香腸,酒味餅乾,萵苣,橄欖。」
「嗨,」尼尼奇的朋友喊道,「是頓美餐吧?」
尼尼奇站著,眼睛發直,沉默了半晌。隨後他壓低聲音說:「是一席盛宴。」
他把雪利酒、香檳酒和鴨子拿到少校的房間後,看見自己老婆用白布包著他的午飯從路上走來。她膚色黝黑,身材瘦小,肩上緊裹著一條圍巾,臉上掛著奚落人的神情,穿著一雙大皮靴。他放下水果箱去迎她。「我不會耽擱太久的,」他怕司機聽見,壓著嗓門說,「等著我,我有話要對你講。」隨後,他很莊重地回去接著幹活兒。他老婆在路邊坐下看著他,等少校辦公室里的桌子鋪好,軍官們喝開酒時,他又轉回來,老婆卻不見了。她把他的午飯放在路旁。「她去哪兒了?」他問另一個衛兵。
「她和司機說了會兒話,然後就回兵營去了。似乎有什麼事使她很激動。」
尼尼奇感到一陣失望的痛苦。他一直盼著告訴老婆哈提普上校到來的消息,現在卻讓那司機搶先了一步。事情總是這樣。當兵的比狗還不如。穿便服的傢伙們拿著高薪,玩牌時騙他們的錢,欺負他們,甚至還要在當兵的和他老婆之間插一槓子。不過他的憤憤不平並沒持續多久。只要處處留心,他就能為老婆再發現一些秘密。停了一會兒之後,他把最後一個箱子搬到少校屋裡。香檳酒冒著泡,已被喝掉不少;三個人同時說著話,彼特科維奇少校的玻璃杯落到膝蓋上。「多好的小港灣喲,」亞歷克西奇上尉正在說,「多好的大腿喲。我對他說,如果我處在您的地位上……」彼特科維奇少校用手指蘸著酒在桌布上畫道道。「第一條要旨是,絕不攻擊兩翼,要壓垮中心部位。」哈提普上校還相當清醒。他仰在椅子上抽著煙。「吃點兒法國芥末吧,來兩根荷蘭芹。」但他的兩個下屬根本不理睬他。他微笑著,又給他們斟滿了酒。
雪又下了起來,透過被風吹起的雪花,津納醫生看見蘇博蒂察的農民三三兩兩穿過鐵路,好奇地朝候車室屈身張望。有個人甚至來到窗前往里瞅,端詳著醫生的面孔。他們相距只有幾英尺,一扇玻璃、幾條霜花和呼吸哈出的霧氣把兩人隔開。津納醫生能數清對方臉上的皺紋,說出他眼睛的顏色,並懷著職業興趣察看著他臉上的膿皰。兩個士兵不斷地驅趕農民,用槍托敲打他們,農民服從了,退到鐵路線上,但沒過一會兒,他們就又圍攏過來,顯得那麼頑固、愚笨、不可救藥。
很久了,候車室里一片沉寂。津納醫生走回火爐旁。那姑娘微垂著頭坐著,雙手拇指合攏著。他知道她在幹什麼,她在禱告,祈求她的情人快來找她。從她那偷偷摸摸的樣子來看,他猜想她過去不怎麼做祈禱。她嚇壞了,他心懷冷靜的同情,能夠估量出她有多麼恐懼。經驗告訴他兩件事,第一,禱告是不會應驗的;第二,這種萍水相逢的情人是不會不辭勞苦地跑回來的。
他因自己連累了她而感到歉疚,正像他有時不得不說假話並為此歉疚一樣。他一向認為必要時可以犧牲個人的人格;只有執政黨才能在良心上反省自責,他個人的良心反省等於承認自己懷疑事業的至高無上的價值。但不知為什麼,這些想法使他痛苦,他發現自己嫉妒那些由於自己無錢無勢而無法具有的美德。如果他獲得了成功,如果世界按照他熱愛和嚮往的模式重新構建起來,他會全心全意地歡迎豪爽、仁愛和恭行謹奉的道義準則。他生氣地對她說:「你真幸運,還相信祈禱會管用。」他依據靠不住的理性辛苦編造的種種理論戰勝了信仰,現在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辛苦追求竟抵不住她的直覺。「我不信什麼,」她說,「可我總得干點兒什麼呀。」
她把不信教看得如此輕易,這使他大吃一驚。她並非通過苦讀理性主義作家和十九世紀科學家的著作才戰勝了宗教信仰,她天生就不信教,正像他天生是個信仰者一樣。為了達到同一個水準,他已犧牲了自己的安寧,一瞬間,他簡直想在她的心中播下一點兒懷疑的種子,一種半信教的疑惑,使她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但他終於忍住了沒說,相反卻鼓勵她:「他會從貝爾格勒回來找你的。」
「也許他來不及。」
「他會給英國領事打電報。」
她說:「當然。」但語氣卻不大肯定。那天夜裡的事情和邁亞特的恩愛仿佛都離她而去了,仿佛一座燈火通明的碼頭沉浸在黑暗之中。她竭力回憶,想起他的相貌,但他很快就消失在送行的人群中間,變成一個不可分辨的人影。沒多久,她對邁亞特是否有別於她認識的其他猶太人也產生了疑問,甚至她的肉體也沒感覺出任何區別,雖說她在肉體上獲得了休息和恢復,但內在的平靜卻和疼痛一起消失了。她再次說道:「當然。」因為她對自己缺乏信心而羞愧,因為怨天尤人畢竟於事無補,也因為她最糟也不過是遲一天參加演出。她對自己說,大海里不愁沒魚。但她在感情上仍然奇怪地依戀著那個一點兒也靠不住的回憶。
那德國佬直挺挺地坐在角落裡睡覺,他的眼皮抽動著,準備稍有動靜就馬上抬起。他慣於利用任何間歇,在陌生的環境下休息。當大門打開時,他馬上警覺地睜開眼。
一名衛兵進來了,朝他們揮手喊著。津納醫生用英語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他要我們出去。」雪從打開的大門中颳了進來,在門檻上留下灰色的水跡。他們看見了聚在鐵路上的農民。約瑟夫·格倫利希站了起來,理理背心,又用胳膊肘捅了捅津納醫生的肋部。「咱們現在跑怎麼樣?穿過風雪,一起跑。」「他們會開槍的。」津納醫生說。衛兵又喊了起來,朝他們揮著手。「他們早晚要開槍,對嗎?他們想在外面幹什麼?」
津納醫生朝科洛爾·馬斯克轉過頭去:「我想沒什麼可怕的。你來嗎?」
「當然,」隨後她又懇求說,「請等我一會兒。我把手帕丟了。」他彎下又高又瘦的身體,像個灰色的圓規似的跪倒地上,從椅子下拾起了她的手帕。他那副笨拙的樣子不禁使她笑了,她忘了對他的不信任,懷著異乎尋常的感激向他道了謝。出了候車室,他避開風雪悶頭走著,一個人暗自微笑著。一名衛兵在前面引路,另一名在後面押送,端著槍,上著刺刀。他們越過犯人的頭頂,用科洛爾聽不懂的話互相呼叫,她不知道要把她帶到哪裡去。農民圍攏過來,急切地想看他們一眼,當他們擠過鐵軌和泥地時,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濺水聲。科洛爾對發生的一切心裡沒數,再加上有這許多橄欖色的面孔圍觀,她有點兒慌了。她問津納醫生:「你笑什麼?」她希望他回答說已找到好辦法了,能使大家都脫身,都趕上火車,能使時鐘倒轉。他說:「我不知道。我是在笑嗎?也許是因為我又回到家鄉了。」他嚴肅地閉緊嘴巴,但是不一會兒,他又鬆開口微笑起來。當他透過結霜的眼鏡四下窺看時,他的眼睛似乎潮潤起來,他的眼中沒有別的,只現出如痴如迷的幸福的神情。
3
邁亞特凝視著手中雪茄菸頭上越來越長的菸灰,陷入了沉思。他很珍惜這樣的時刻,一個人孑然獨處,無求於人,肉體得到了滿足,激情也平息了。昨天晚上,他曾努力地想做點兒工作,但那姑娘的面容總在他和數字之間晃動,結果什麼都沒做成。現在,她退到她該去的地方了。過不了多久,當夜幕降臨,也許他又會需要她,而她也會來到他身邊,想到這裡他心裡湧起了柔情,甚至感激,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她人走了,卻沒留下一個糾纏煩擾的幽靈。以前他怎麼也理不清那些數字,現在不用看材料就能記起來。他乘啊,除啊,減啊,計算著,同時看到一縱隊士兵一直延伸到車窗前,再過去就是海關官員和搬運工人若有若無的形體來回走動著。這時,有人前來檢查他的護照,雪茄上的菸灰跌落下來,他回到隔間裡,打開行李,科洛爾不在,估計是去上廁所了。海關官員敲敲她的提包。「這個提包呢?」
「這個提包沒上鎖,」他說,「那位太太不在。你查不出什麼的。」當隔間又只剩下他一個人時,他躺在角落裡,閉上眼睛,該考慮考慮埃克曼先生的事兒了,然而,當火車駛出蘇博蒂察時,他卻睡著了。他夢見自己正在樓梯上向埃克曼的辦公室走去。樓梯又窄又小,沒鋪地毯,也沒開電燈,不像是通往歐洲最大的葡萄乾進口商的總部,倒像是通往萊斯特廣場外的一處聲名狼藉的公寓。他記不清自己是否走進了大門,反正是一眨眼工夫就坐在埃克曼先生對面了。他們之間放著一大沓文件,埃克曼先生捻著黑黑的上髭,用鋼筆敲著書桌,一隻蜘蛛在空墨水瓶上結著網。燈光昏暗,窗戶黢黑,在屋子的一角,埃克曼太太坐在鐵架沙發上編織著嬰兒衣。
「我都知道了。」埃克曼先生說。突然,他的椅子飛起來,停在半空,他高高地坐在邁亞特的頭頂上,敲著拍賣商的小錘。「回答我的問題。」埃克曼先生說,「你要起誓,不許支支吾吾,回答是或者不是。你誘姦了那姑娘嗎?」
「也可以這麼說吧。」
埃克曼先生從文件中抽出一張紙來,隨後又一張接一張地往外抽,直到最後那堆文件搖搖晃晃地跌落在地上,像磚頭倒塌似的轟地一響。「傑維斯一事,我只能說是一種騙不了人的小伎倆。你同受託管理人已經定了合同,只是拖著沒簽字而已。」
「那是合法的。」
「還有,有人出價一萬五千英鎊,你卻以一萬英鎊的價格賣給了斯塔夫洛哥。」
「這是生意。」
「還有西班牙大道上的那個姑娘。」
「還有,用一千英鎊收買莫爾特的會計提供消息。」
「我所幹過的事情中哪一樣你沒幹過?快點兒回答,不許支吾。回答是或者不是。庭長大人和陪審團的先生們,被告……」
「我想說明一下。我還有話要說。我沒有罪。」
「憑哪一個條款?哪一部法典?是衡平法還是什一稅法?是海事法庭還是高等法院?快點兒回答,不許支吾。回答是或者不是。我敲完三下之前作出回答。好,到了。先生們,這家頗為興隆的買賣……」
「等一下,我馬上說給你聽。喬治大典第三章第四部分,維多利亞大典第2504條:竊賊的信譽。」
埃克曼先生在那間骯髒的辦公室里突然變得十分渺小,他伸出雙手,哭了起來。一群洗衣女工在一條沒膝深的小河中蹚著水,她們一齊仰起頭來哭著;這時,一陣燥風從海灘上捲起沙子,沙沙作響地甩在樹林的葉子上,一個聲音,可能是埃克曼太太的聲音,再三地哀求他:「回來吧。」他腳下的荒漠搖了一下,他睜開了眼睛。火車停了。雪大塊大塊地積在玻璃窗上。科洛爾還沒回來。
這時有人在列車後部鬨笑起來,其他人有的應聲附和,有的吹口哨,有的噓噓地表示不滿。邁亞特看了看表,他已經睡了兩個多鐘頭了。也許他還記得夢中審問的聲音,因此他對科洛爾的失蹤頗感不安。火車頭噴著煙霧停在那兒,一個燻黑著臉、穿著粗布工作服的人站在一旁,絕望地看著它。三等車廂中有幾個人朝他喊叫,那人瀟灑而又不知所措地轉過身來,搖搖頭,聳聳肩膀。列車長從火車頭那邊快步走了過來。邁亞特攔住了他:「出什麼事了?」
「沒有。沒什麼事。一點兒小故障。」
「要在這兒停很久嗎?」
「噢,只停一會兒。一小時,也許一個半小時。我們正在打電話要一輛新車頭。」
邁亞特關上窗戶,走進過道。科洛爾仍不見蹤影。他在車裡從頭到尾走了一遭,向各個隔間裡張望,推推廁所的門,最後來到了三等車廂。這時他想起來那個拉小提琴的人,就在臭氣熏天的硬座隔間裡依次尋找,終於找到了那個人,一個眼睛發腫、身材瘦小的傢伙。
「今晚我要請人吃飯,」邁亞特用德語對他說,「我想請你為我演奏。我給你五十帕拉[37]。」
「七十五帕拉,閣下。」
邁亞特沒空,他想找科洛爾。「那就七十五帕拉吧。」
「閣下,您是要朦朧、憂傷、讓人掉淚的曲子?」
「當然不是,我要輕鬆愉快的。」
「噢,是嗎?那您得多給兩個錢。」
「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要多給錢?」
這位先生顯然是外國人,他不懂。這個國家的規矩就是這樣,聽輕鬆的曲子比聽憂鬱的曲子更費錢,古來如此。一個半第納爾怎麼樣?——突然,邁亞特來了討價還價的興致,一時忘了那些令他焦慮的事。錢本身算不了什麼,大不了是半克朗,但講價錢就是講價錢,他不願意讓步。「七十五帕拉,一個子兒也不多給。」
那個男人高興地朝他咧嘴笑笑,這個外國人倒挺對他的口味。「一個第納爾零三十帕拉,閣下,這是我的最低要價。干我這一行的要是拿不到這個數目,可就是丟了面子了。」陳麵包和酸葡萄酒的氣味不再使邁亞特感到噁心,這正是古老市場的氣味。這純粹是在追求生意經中的詩意;為幾個帕拉而爭執的交易本身簡直談不上什麼得失,一個帕拉只不過值四分之一便士。他朝車廂裡邊走走,但沒有坐下。「八十帕拉。」
「閣下,我總得過日子啊。一第納爾零二十五帕拉,不能再少了,要不我的臉沒處擱。」
邁亞特遞給那人一支香菸。「閣下,來杯拉基亞酒?」邁亞特點點頭,欣然拿起那個厚平底杯。「八十五帕拉。要麼就成,要麼就吹。」他們倆人一塊抽著煙,喝著酒,彼此摸透了對方的心思,言詞也更為激烈了。「閣下,您這是侮辱我。我是音樂家。」
「八十七帕拉,這是我的最後出價。」
桌子上的酒杯都已經清理走了,三個軍官圍桌而坐。門前兩名士兵持槍站立,槍上裝了刺刀。津納醫生好奇地觀察著哈提普上校;他最後一次見到上校是在坎姆內茨審判時,當時上校正從容地調遣他那些撒謊的證人,絲毫不理會什麼法律和公正。那是五年前的事了,但歲月並沒有怎麼改變他的面容。他耳朵上面是一頭漂亮的銀髮,眼角上有幾道慈祥的皺紋。「彼特科維奇少校,」他說,「您是否讀一下指控被告的起訴書?給這位女士拿把椅子來。」
津納醫生從雨衣口袋中抽出手來,擦了擦他的眼鏡。他能使聲音保持平靜,但控制不了自己那有些顫抖的手。「起訴?」他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這裡是法庭嗎?」
彼特科維奇少校手裡拿著紙,訓斥他說:「安靜點兒。」
「這是個合理的問題,少校,」哈提普上校說,「醫生一直住在國外。你瞧,」他聲音輕柔,極為和藹地說,「為了你的安全不得不採取一些措施。在貝爾格勒你的生命安全很難保障。人民對暴動十分憤恨。」
「我仍然不明白,」津納醫生說,「你除了預審之外,怎麼會有其他權力。」
哈提普上校解釋說:「這是軍事法庭。昨天早晨宣布了軍事戒嚴令。彼特科維奇少校,開始吧。」
彼特科維奇少校開始宣讀一份長文件,文件是手寫的,常有看不清的地方。「犯人理察·津納……陰謀反對政府……因偽證罪被判刑後尚未服刑……偽造護照。犯人約瑟夫·格倫利希,私帶槍械。犯人科洛爾·馬斯克,與理察·津納共謀反對政府。」他放下那張紙,對哈提普上校說,「法庭目前的狀況使我們對它的合法性有所懷疑,被告應該有律師為其辯護。」
「親愛的,親愛的,這確實是個疏忽。也許少校你……」
「不行,法庭的組成不得少於三名軍官。」
津納醫生插了一句:「你們不必費心了,我不用律師。另外兩個人根本不懂你們說的話,他們不會反對的。」
「這不符合章程。」彼特科維奇少校說。警察局長看了看自己的手錶。「少校,我已注意到你的抗議了。現在開始吧。」那個胖軍官打了個嗝,他用手捂住嘴巴,眨了眨眼。
「九十帕拉。」
「一個第納爾。」
邁亞特踩熄了菸頭。這場遊戲玩得夠長了。「就一個第納爾吧。今晚九點鐘。」他快步回到了自己的隔間,還是不見科洛爾。旅客們紛紛從車裡走出來,說著,笑著,伸著懶腰。一小群人圍著火車司機,司機在幽默地說明火車的故障。儘管四周不見有房舍,但已有三兩個村民跑來兜售瓶裝礦泉水和棒棒糖。一條公路與鐵路平行延伸,中間只隔一道積雪的土梁;公路上一名司機開著車,按著喇叭一遍遍高喊:「去貝爾格勒的快車。一百二十第納爾。去貝爾格勒的快車。」他要價太高了,只有一個胖商人肯搭理他。兩人在公路邊展開了一場講價錢的持久戰。「礦泉水,礦泉水。」一個留短髮的德國人來來回回踱著步,嘴裡氣憤地自言自語著。邁亞特聽見身後有人用英語說:「雪又要下起來了。」他轉過身去,希望說話的人就是科洛爾,但是他在餐車見到過的那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