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

2024-10-09 09:25:52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每逢有人進出餐館,便從裡面漏出一股菜香。當地的扶輪社社員正在樓上的雅座里會餐。魯比站在門口,可以聽見酒瓶瓶塞砰砰的開啟聲,還有人在朗讀打油詩。已經一點過五分了。魯比走到外邊和看門人聊天。她說:「最糟糕的是,我這個人最講究守時。他告訴我一點鐘,我就準時到這兒來了,一心想好好吃一頓。我知道女孩子應該讓男人等著,可是架不住肚子餓呀!他就不能準時來吃飯嗎?」過了一會兒她又說:「問題是我老不走運。我是那種女孩子,連尋尋開心都不敢,因為準知道自己會懷孩子。我不是說我已經有孩子了,但是有一次我真的傳染上腮腺炎了。你說怎麼會有這種事。成年人會傳染給我腮腺炎?可我就是這種事事不走運的人。」她又說:「你穿著這一身鑲邊的制服,戴著好幾個勳章,可真漂亮。你是不是可以跟我說幾句話呀?」

  市場比平常任何時候人都多,因為防空演習剛剛結束,想最後買一點兒聖誕節用品的人都出來晚了。只有阿爾弗雷德·派克爾太太一個人是戴著防毒面具出來買東西的,因為她是市長夫人,得給別人做個榜樣。現在她已採購完畢,正在回家的路上。她的小狗秦基跟在她身邊,在泥濘的地上拖著肚子和腿上的長毛,嘴上還叼著一個特製的小面具。秦基走到一根電線桿子底下,尿了一攤尿。派克爾太太說:「哦,秦基,你這個小壞東西。」看門人滿臉慍怒地向市場那邊眺望著。他戴的是蒙斯[22]勳章和軍人勳章。他負過三次傷。每當商人們到這裡來進餐,什麼克羅斯威特·克羅威特公司的高級旅行推銷員呀,大馬路上大食品雜貨店的經理呀,他都要把玻璃門給人打開。有一次他還不得不跑到馬路上攙扶一個胖子走下出租汽車。他走回餐館,站在魯比旁邊聽她閒扯,臉上沒有表情,心裡卻充滿了同情。

  「晚了十分鐘了。」魯比說,「我本來以為這個人是信得過的。我本來應該摸摸木頭或者把指頭交叉起來的。現在倒霉,算我活該。我寧願喪失了榮譽也不願失掉一頓午餐。你知不知道這個人?很愛擺架子。說是他叫戴維斯。」

  「他總是帶女人到這兒來吃飯。」看門人說。

  一個戴夾鼻眼鏡的小個子從他們身邊走了進去。「聖誕節快樂,哈羅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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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您聖誕快樂,先生。」看門人說,「你同這個人交往不長的。」

  「我連一盤湯都還沒喝上呢。」魯比說。

  一個賣報小孩走過去,叫賣《新聞報》中午出的號外和《日報》的晚版。幾分鐘以後又有一個賣報的小孩走過去,叫賣《郵報》出的號外和一份貴族報紙《衛報》的晚版。聽不見賣報小孩口裡喊的是什麼,他們手裡的GG被東北風颳得卷了起來,只能看見一張上有一個「——劇」字和另一張上的一個「——殺」字。

  「也應該有個限度呀,」魯比說,「女孩子可不能那麼自輕自賤。十分鐘是最大的限度了。」

  「你等了可不止十分鐘了。」看門人說。

  魯比說:「我就是這種人。你會說我太容易上手了,是不是?我也是這麼想,但是我好像從來也不能引動他們。」她又非常悲慘地加了一句,「問題在於,我是個生來就使男人幸福的人。這從我的一舉一動都看得出來。就因為這個,他們都不願意接近我。我一點兒也不責怪他們。我自己也不喜歡我這樣。」

  「看,那是警察局長,」看門人說,「到局裡喝酒去了。他在家裡老婆是不許他喝的。祝您聖誕愉快,先生。」

  「他好像有什麼急事。」一張報紙GG飄動著露出一個「悲——」字來。「他會不會招待一個女孩子一頓配有洋蔥、土豆的上好牛排?」

  「你聽我說,」看門人說,「你再等五分鐘我就下班了,咱們一起去吃午飯。」

  「你說話可得算數。」魯比說。這次她沒有忘記把手指交叉了一下,又摸了摸木頭,然後走進飯店,坐下來,同假想中的舞台監督進行了一場很長的談話。她腦子裡的這位大人物樣子同戴維斯先生差不多,但是同人定了約會從不爽約。舞台監督稱讚她是個有才能的演員,請她出去吃飯,吃過飯以後把她帶到一套豪華的公寓裡,請她喝了好幾杯雞尾酒。他問她願不願意簽訂一個合同,到倫敦西區演出,周薪十五鎊。他還對她說,想請她看看自己的公寓住房。魯比胖嘟嘟的面孔上愁雲消散了,她開始興奮地擺動起一條腿來,惹得一個正在計算正午市場價格的商人非常生氣,狠命瞪了她一眼,嘮叨著搬到另外一張台子上。魯比開始自言自語起來:「這是餐廳,從這裡通向浴室。這是臥室,很雅致,是不是?」魯比馬上回答說她同意每周十五英鎊,但是她還需要在西區演出嗎?想到這兒,她抬頭看了看鐘,走了出去。看門人正在等著她。

  「怎麼?」魯比說,「你就穿著制服陪我出去嗎?」

  「我只有二十分鐘時間。」看門人說。

  「那就吃不了牛排了。」魯比說,「好吧,我想香腸也湊合了。」

  他們走到市場另一邊一家小餐館裡,坐在櫃檯前面吃香腸,喝咖啡。「你這身制服叫我真不舒服,」魯比說,「誰都以為你是個帶著女朋友出來散心的衛兵。」

  「你們聽見槍聲了嗎?」櫃檯後邊的人問他們說。

  「什麼槍聲?」

  「就在你們飯店拐角的中部鋼鐵公司裡邊。死了三個人。老魔鬼馬爾庫斯爵士和另外兩個人。」他把中午版的報紙攤開,放在櫃檯上熱水罐旁邊。隔著香腸、咖啡杯和胡椒瓶,馬爾庫斯爵士那張邪惡、蒼老的臉和戴維斯先生那張焦灼的胖臉瞪著眼睛看著他們。「原來他沒來赴約是這麼回事啊。」魯比說。她半晌沒有說話,只顧埋頭看報。

  「我真搞不懂萊文要幹什麼。」看門人說,「你們看這裡。」他指給他們看這一欄下面的一小段報導。這條新聞說,倫敦警察局特別政治部的負責人已經乘專機到達諾維治市,下機後直赴中部鋼鐵公司。「我一點兒也看不懂。」魯比說。

  看門人翻了幾頁,想看看別的什麼消息。他說:「真奇怪,眼看就要打起仗來,他們頭版卻在報導什麼謀殺案,把戰爭的消息擠到後邊去了。」

  「也許不會打仗了。」

  他們悶頭吃了一會兒香腸。魯比覺得很奇怪,戴維斯先生剛剛還跟她一起坐在道具箱上欣賞聖誕樹,現在卻被人打死了,而且死得那麼慘,那麼痛苦。也許他還是準備來赴約的。他不是個壞人。她說:「我覺得他挺可憐。」

  「你覺得誰可憐?萊文?」

  「啊,不是萊文。我是說戴維斯先生。」

  「我知道你的感情。我也覺得有點兒可憐——那個老傢伙。我在中部鋼鐵公司幹過事。他有時候心腸很好,過聖誕節的時候到處送火雞,不算太壞。比我在飯店幹事強多了。」

  「咳,」魯比把杯子裡的咖啡喝乾說,「還是得活下去啊。」

  「再喝一杯吧。」

  「我不想敲你的竹槓。」

  「沒關係。」魯比坐在高凳子上把身體倚在他身上,兩個人的手碰到一起。他們兩人因為都有一個認識的人突然慘死而感到心情有些沉鬱,但是又因為這種共鳴好像找到了同伴,心頭有一種甜絲絲的、尋得依靠的奇怪感覺。他們好像感到很安全,好像沉浸在沒有情慾、沒有變幻無常,也沒有痛苦的愛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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