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第一章

2024-10-09 09:15:4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吃了!」塞古拉大隊長大喝一聲。

  他們約在哈瓦那俱樂部碰面。哈瓦那俱樂部其實根本不是俱樂部,它是百家得酒業公司的競爭對手所經營的酒館。在那兒朗姆酒是免費供應的,這麼一來酒錢便可飽入伍爾摩私囊。因為酒錢是可報帳的,而向倫敦方面解說朗姆酒免費這種芝麻綠豆大的事,又未免太多餘。這酒館位於一棟十七世紀建築的一樓,窗口面對著哥倫布曾經寄宿的大教堂。一座哥倫布的青灰石像立在教堂前,看起來仿佛是在水中浸泡了百年。它遍身的坑洞斑駁,很像遭蟲侵蝕的珊瑚礁。

  「知道嗎?」塞古拉大隊長說,「有一度我還以為你不喜歡我。」

  「和一個人下棋也不見得表示你喜歡他。」

  「沒錯,我也一樣,」塞古拉大隊長說,「看,逮住國王了!」

  「可是我吃的子多你三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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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以為我沒注意到嗎?其實那都是陷阱,我故意放水讓你吃我的子,現在我要吃掉你唯一的國王。兩星期前你為什麼要到聖地亞哥、聖克拉拉和西恩富戈斯去?」

  「每年這個時節我都會去拜訪經銷商。」

  「表面上看來是如此。你在西恩富戈斯住進了一家新旅館,你在港口附近一家餐廳獨自用餐,之後去看了場電影,然後回家。隔天早上……」

  「你當真以為我是個情報員?」

  「我開始懷疑你根本不是了,我想我們那些朋友搞錯了。」

  「我們那些朋友指的是誰?」

  「嗯,或許該說是海斯巴契醫生的朋友。」

  「他們是誰?」

  「我在哈瓦那的職責是掌握狀況,了解各路人馬在玩啥把戲。」塞古拉漫不經心地玩著棋子,「而不是向誰靠攏或提供消息。」他在棋盤上隨意移動自己的國王。

  「古巴發生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值得驚動情報單位?」

  「當然我們是個不起眼的小國家,但我們非常靠近美國海岸,而且正對著你們的牙買加基地。如果一個國家四面被不友善的鄰國給團團圍住,就像俄羅斯那樣,它一定會設法鑿個洞突破重圍。」

  「那我和海斯巴契醫生在這場國際競賽中又有何作用呢?一個是賣吸塵器的商人,一個是退休的老醫生。」

  「在每場遊戲裡總有些不重要的部分,」塞古拉大隊長說,「以這個棋子為例,我吃下它,你卻不以為意。當然了,海斯巴契醫生真的是個填字謎高手。」

  「填字謎和這個有什麼關係?」

  「那樣的人會是個解密碼的人才。嗯,曾有人拿你的電報和解釋結果給我看——應該說他們是故意讓我發現的。或許他們以為我會遣送你出境。」他大笑起來,「遣送米莉的父親?他們知道的事太少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跟倫敦說你聘用了工程師希夫,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跟他熟得很。或許他們射殺他是為了讓那封電報更具說服力,或許他們寫那封電報是為了除掉你,也或許,他們比我還好騙吧。」

  「好一個扣人心弦的故事,」他移動了一個棋子,「你為什麼這麼確定希夫不是我的情報員?」

  「從你下棋的方式,伍爾摩先生。而且我審問過希夫。」

  「你對他用刑了嗎?」

  塞古拉大隊長笑了起來:「不,怎麼可能。他又不屬於可折磨的階級。」

  「我不曉得折磨還有階級之分。」

  「親愛的伍爾摩先生,你應該明白,有些人生來就習慣受折磨,有些人卻對這種事深惡痛絕。除非雙方達成某種共識,否則我是絕不會折磨任何人的。」

  「折磨有精神與肉體之分。他們闖入海斯巴契醫生的實驗室,那也是種折磨吧……」

  「業餘人士總是不按道理出牌。警察就不會那麼做,海斯巴契醫生並不屬於可折磨階級。」

  「誰又屬於呢?」

  「我們國家中的窮人,還有拉丁美洲的窮人、中歐和東方的窮人。當然囉,像英國那麼幸福的國土上是沒有窮人的,所以你不屬於可折磨階級。在古巴,警察可以對拉丁美洲和波羅的海諸國的移民肆意凌虐,但對於來自貴國和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訪客則不能如此。這種區分是一種直覺,天主教徒就比基督徒更可以折磨,好像他們比較罪惡似的。你看,我盯住你的國王了,現在我要做最後終結了。」

  「你總是贏家,對不對?你剛才那套理論很有意思。」

  「西方人痛恨共產主義國家的一個原因,是他們不承認階級差異。有時候他們還找錯人折磨,希特勒就是如此,結果搞得全世界驚嚇不已。沒有人在乎我們這裡的監獄裡出了什麼事,也不管里斯本或加拉加斯[1]的監獄又如何,但是希特勒這票人太亂來了,他的行為對你們國家而言,就有如司機跟貴婦人同床。」

  「現在那已經不是什麼聳人聽聞的大事了。」

  「驚人的事改變了,這才危險呢!」

  他們各自又喝了一杯雞尾酒,冰得他們渾身起雞皮疙瘩,以至於得小口小口喝。

  「米莉好嗎?」塞古拉大隊長問。

  「很好。」

  「我很喜歡那孩子,很有教養。」

  「很高興聽你這麼講。」

  「這是我不希望你陷入麻煩的另一個原因。我不希望你失去居留權。沒有了米莉,哈瓦那將黯然失色。」

  「我不奢望你相信我,但希夫真的不是我的情報員。」

  「我打心底相信你。我想有人可能拿你當煙幕彈,或者想拿你當誘餌,好比用一隻彩繪假鴨去誘出正牌野鴨。」他一飲而盡,「這正合我意,我倒想見識見識那些從俄羅斯、美國、英國甚至從德國來的野鴨。他們向來瞧不起我們這些本地的射擊手,但總有一天會讓我等到他們,到時我就要來個一網打盡。」

  「世界太複雜了,我覺得還是賣吸塵器輕鬆些。」

  「生意還興隆吧?」

  「嗯,很好。」

  「你店裡的人員擴充了,這我很感興趣。那個拿著虹吸管的迷人女秘書——我還記得她那件攏不起來的外套。那個年輕人也是。」

  「我需要有人來管理帳目,羅伯茲不可靠。」

  「哈,羅伯茲,你的另一個情報員。」塞古拉縱聲一笑,「至少我的報告上是這麼說的。」

  「是的,他提供我警察局方面的秘密情報。」

  「小心點,伍爾摩先生,他也是可折磨階級噢。」

  他們大笑起來,彼此敬酒。在這麼晴朗的日子裡,嘲笑「折磨」的概念是多麼容易啊。

  「我得走了,伍爾摩先生。」

  「我想監牢里已擠滿了我的間諜。」

  「要騰出空間來太容易了,只要殺幾個死刑犯就行了。」

  「大隊長,什麼時候再下盤棋吧!總有一天我要你成為我的手下敗將。」

  「會有這麼一天嗎,伍爾摩先生?」

  從窗口望出去,他看到塞古拉大隊長從灰色的哥倫布雕像前走過,回警察局去。他又喝了杯免費的酒。哈瓦那俱樂部和塞古拉大隊長,似乎已取代了驚奇酒吧和海斯巴契醫生——生命變幻無常,而他只能順勢而為。生命是永遠回不了頭的。他和海斯巴契自上回分別後未再見面。海斯巴契在他面前失了態,而友誼是承擔不起丟失尊嚴的。在俱樂部里——在驚奇酒吧也一樣——他覺得自己是哈瓦那的一分子。那個送了一杯酒給他的優雅年輕人,無意向他推銷桌上的任何一瓶甜酒。那個留灰鬍鬚的中年人,一如往常在這個時刻看他的日報。那位郵差照舊在例行途中進來喝杯免費的酒。他們通通都是哈瓦那的公民。而那四個帶著織籃和甜酒離去的遊客,他們酒酣耳熱、笑聲朗朗,錯以為他們的酒值不了多少錢。伍爾摩想,他們是外國人,當然也是不可折磨的。

  伍爾摩酒喝得太快,走出哈瓦那俱樂部時眼睛都痛了起來。觀光客俯身觀看那座十七世紀的噴泉池,丟進足夠喝上兩回酒的一堆硬幣,期望有個快樂的回報。突然他聽到有個女人叫他,原來是貝翠絲。她正站在堆著葫蘆、玩具和黑人娃娃的商店廊柱間。

  「你在那兒做什麼?」

  她解釋道:「我不喜歡看到你和塞古拉在一起,這回我一定要確定……」

  「確定什麼?」他心想,貝翠絲是不是終於開始懷疑他手下根本沒有情報員。或許她已接獲倫敦方面或是金斯敦59200的指示要監視他。

  他們往家裡走去。

  「確定那不是個陷阱,確認警方沒有等著要抓你。雙面間諜總是不牢靠。」

  「你太過操心了。」

  「誰叫你經驗不足。想想看羅文和希夫的事。」

  「警方偵訊過希夫。」他鬆了口氣地補充說明,「他曝光了,我們現在不能再用他了。」

  「那你豈不也曝光了?」

  「他嘴巴緊得很,而且偵訊他的是塞古拉大隊長,塞古拉是我們的人。我想我們也該給他一點獎金了,他打算幫我們搜集一份在這裡活動的外國情報員名單——美國的和蘇聯的,他叫他們是野鴨。」

  「那勢必是致命的一擊!那些軍事基地呢?」

  「那件事得暫緩一陣子,我總不能要他背叛自己的國家吧。」

  經過天主教堂的時候,他一如平常地丟一枚銅板給坐在階梯上的那位瞎眼乞丐。貝翠絲說:「瞎子在這種人多的地方倒也混得開。」

  伍爾摩血液里的創造力又躍躍欲試。他說:「你知道嗎,其實他並不是真的瞎子,他看得到眼前的每一件事。」

  「那他一定是個演戲高手,你和塞古拉在酒館裡的時候,我觀察了他好一陣子。」

  「他也在觀察你咧。事實上,他是我最好的線人之一,每次我和塞古拉會面的時候,都請他幫我們把風。這是基本的防範動作,其實我並不是你所想的那麼粗心。」

  「你從來沒向總部提起過這個人。」

  「沒有必要吧。一來他們根本追查不到瞎眼乞丐的行蹤,二來我並未雇用他搜集情報。只是我一旦遭到逮捕,十分鐘內你就會知道。言歸正傳,到目前為止,你採取了哪些行動?」

  「燒毀所有的記錄,再把米莉送到大使館去。」

  「魯迪呢?」

  「我要他發電報給倫敦,通知他們我們要轉入地下避避風頭。」

  「怎麼轉入地下?」他隨口問問就打住了,又開始緩緩敘述剛才的故事,好像那故事有了自己的生命似的,「那乞丐的名字叫麥格,他這麼做都是出於感恩。我救過他一命。」

  「怎麼回事?」

  「說來微不足道。有一次發生翻船事件,他不會游泳,而我正好會。」

  「他們頒了獎牌給你嗎?」

  他疑心地瞄了她一眼,但她臉上只是一派天真:「嗯,那沒什麼大不了。事實上我還被罰款,因為我把他救到一個警戒區的沙灘上。」

  「真是令人感動,難怪他願意為你賣命。」

  「哎,沒那麼偉大啦!」

  「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一本一便士買來的黑皮軟革帳簿。」

  「沒有。為什麼問這個?」

  「上頭記載著你的第一筆生意——印第安橡膠、鋼製筆尖?」

  「為什麼是鋼製筆尖?」

  「我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一便士是買不到帳簿的,而且你說的那種筆尖,早就沒有人在用了。」

  「算了,那是亨利跟我說的,一個想當然的錯誤。」

  「誰是亨利?」他問道。

  「59200。」她說。

  他心裡很不是滋味,因為她只叫過他一次吉姆,而且那還是基於安全守則。

  當他們回到家的時候,屋子裡一如往常空空蕩蕩的。他知道自己不再掛念米莉,卻也感受到一股悲傷的解脫——因為了悟到有某份情愛至少不會再傷害他了。

  「魯迪出去了,」貝翠絲說,「我猜他去買甜食了。他實在吃太多了,但他一定消耗了大量精力,因為他根本沒變胖。真搞不懂為什麼。」

  「我們最好開始工作了,有個電報要發。塞古拉提供了一些寶貴的情報,關於共產組織在警方內部的滲透,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還會有什麼令人難以置信的?你看看,我剛才發現書碼里有些蠻好玩的東西。你知道有所謂的閹人嗎?你想這個詞會常用在電報上嗎?」

  「可能伊斯坦堡的分部用得著。」

  「希望我們用得到,可以用嗎?」

  「你有可能再婚嗎?」

  貝翠絲說:「有時候你的聯想實在太誇張了。你是不是覺得魯迪有份秘密戀情?不然在辦公室裡頭不可能耗去那麼多能量。」

  「訓練手冊上對於感情生活有何指示?在你建立一段感情之前,需要申請倫敦方面的批准嗎?」

  「這是當然,他們必須掌握狀況,以免事情失控。倫敦方面希望性關係只限於同事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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