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24-10-09 09:15:37
作者: (英)格雷厄姆·格林
到了海斯巴契醫生的公寓前,他按了二樓一戶亮燈人家的門鈴,一陣嗡嗡作響後門開了。他搭乘電梯上到海斯巴契醫生家那一層。海斯巴契當然還沒睡。燈光從門板下的縫隙流瀉而出。他單獨一人嗎?還是和錄音帶中的那個人在商談些什麼?
他開始學習那虛擬世界中的伎倆與謹慎。他爬上一扇長氣窗,匍匐前行到一個廢棄的窄陽台上,看見醫生的屋子內有盞燈亮著。這個陽台跟海斯巴契家的陽台只有一步之遙。他跨過去的時候沒往下看。海斯巴契家的窗簾沒完全拉上,他透過簾縫向內窺視。
海斯巴契醫生面向他坐著,頭戴尖頂鋼盔,身穿護甲、長靴,戴著白手套,那一身正是古老的普魯士騎兵裝扮。他的雙眼緊閉,看來是睡著了。他腰上還佩著一把劍,活像電影製片廠里的臨時演員。伍爾摩敲敲窗戶,海斯巴契醫生張開了眼,直愣愣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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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斯巴契。」
海斯巴契醫生小小地移動了一下,看來很痛苦。他想要脫下鋼盔卻不成,因為忘了解帽帶。
「是我,伍爾摩。」
醫生勉為其難地走向窗口,他的馬褲繃得好緊,顯然那是給某個人年輕時穿的。
「伍爾摩先生,你在那裡做什麼?」
「你呢,你在做什麼,海斯巴契?」
醫生打開窗戶讓伍爾摩進來,原來那是海斯巴契的臥室,房間裡有個大櫥櫃,櫥門開著,裡頭掛了兩套白衣服,像是一張老人嘴裡僅剩的兩顆牙。海斯巴契開始脫下他的手套。
「海斯巴契,你是不是剛從化裝舞會回來?」
海斯巴契醫生羞慚地說:「你不會懂的。」
他開始一件件卸下身上的行頭——先是手套,然後是鋼盔,還有護甲。伍爾摩和房間裡的家具映在護甲上的倒影,就像在照哈哈鏡一樣扭曲變形。
「你為什麼又跑了回來?怎麼不按門鈴?」
「我要知道羅文是誰。」
「你知道他是誰。」
「我真的不知道。」
海斯巴契坐下來使勁地脫靴子。
「海斯巴契醫生,你是蘭姆的仰慕者嗎?」
「那是米莉借給我的,你忘了那天晚上她提起過這本書嗎?」他神情落寞地坐著,臀部鼓脹,伍爾摩看見褲子的縫線已經被撐開了。是的,他想起了在熱帶花園酒店的那個晚上。
「我猜想,」海斯巴契醫生說,「你一定很想知道我為什麼穿這套制服。」
「我想知道的事可多呢!」
「我曾經加入德軍騎兵團,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
「我記得在另一個房間裡有張你的照片,但上頭的裝扮不太一樣,而且看起來比較——實際些。」
「那是在戰爭爆發後拍的。穿衣鏡那裡還有張照片,是一九一三年六月演習時拍攝的,當時德皇正在閱兵。」
泛黃的照片右下角有攝影師的印章,照片上一排排的騎兵拔劍出鞘,另外有個單手殘廢的矮小皇室成員騎著白馬而過。海斯巴契醫生說:「那段日子是多麼祥和啊。」
「祥和?」
「是的,一直到戰爭來臨前。」
「但我以為你是個醫生。」
「那是戰爭結束後的事了。戰爭時我殺過一個人——殺人真是易如反掌,」海斯巴契醫生說,「殺人不需要什麼技巧,判斷自己是不是殺了人更是容易。但要救人——那需要六年以上的訓練,而且末了你還不見得能確定是自己救了他,還是細菌自相殘殺的結果,總之他們就是活下來了。我從來就無法肯定我救了哪個病人,但我卻能確定我殺了哪個人。他是俄羅斯人,而且骨瘦如柴。當我把刀插進去時,還刮擦到了他的骨頭,緊張得我牙齒直打戰。那個地方除了沼澤,什麼也沒有,他們叫它坦能堡[6]。我恨戰爭,伍爾摩先生。」
「那麼,你為什麼還要把自己裝扮得像個軍人?」
「這並不是我殺人時的裝扮。我愛這身裝扮,它代表祥和的歲月。」他觸摸著放在床邊的護甲。「但這上面有我們行軍時所沾到的污泥,」他說,「難道你從來沒有那種回到過去的渴望嗎?噢,當然不,你還年輕,你還無法體會這種思慕的感覺。對我而言,這裝扮代表心靈中最後的淨土。只是褲管卻怎麼樣都不合身了。」
「是什麼原因讓你今天晚上……想要把它穿起來呢?」
「某人的死亡。」
「羅文?」
「是的。」
「你認識他嗎?」
「是的。」
「告訴我關於他的事。」
「我不想談。」
「最好談一談。」
「我們兩人都必須為他的死負責,你跟我,」海斯巴契說,「我不知道是誰引你入瓮,或是怎麼設計你的,但是我的情況是,如果我拒絕和他們合作,他們就要把我驅逐出境。我除了古巴之外還有哪裡能去呢?我告訴過你我的文件被偷了。」
「什麼文件?」
「那不重要,每個人都有過去的包袱。我現在知道他們為什麼要闖進我的屋子了,因為我是你的朋友。請你走吧,伍爾摩先生,天曉得如果他們知道你來過這兒,他們還會要求我做些什麼。」
「他們到底是誰?」
「你應該比我清楚。他們從來不做自我介紹的。」隔壁房間傳來快速移步的聲音,「只是只老鼠,伍爾摩先生。我每個晚上都放塊奶酪餵它。」
「所以是米莉把蘭姆借給你的。」
「我很高興你換了密碼,」海斯巴契醫生說,「或許他們會因此放過我,因為我再也不能幫上忙了。人總是愈陷愈深,一開始可能只是對謎語感興趣,接下來是字謎,然後是數學難題,然後在不知不覺中,你竟然已經受僱於……這年頭連對自己的嗜好都得小心。」
「但是羅文這個人並不是真實的啊。建議我說謊的人是你,我也照做了。這一切都是我憑空捏造的啊!海斯巴契。」
「那希夫呢?難道你要告訴我說,他也是你捏造出來的?」
「他不同,羅文真的是捏造的。」
「那你真是捏造得太成功了,伍爾摩先生。現在他們已經有個完整而真實的羅文檔案。」
「他不過像個小說中的人物。」
「小說人物就全都是虛構的嗎?我不知道小說家都是怎麼寫小說的,我只認識你這個小說家。」
「古巴航空並沒有一個酗酒的飛行員。」
「這個我同意,那個細節一定是你創造的,儘管我不知道原因。」
「你對這個城市了如指掌,如果你真破解了我的密碼,你應該看得出裡面沒有一件事是真實的。說有個飛行員因酗酒被航空公司解僱,說某位朋友擁有一架飛機,這些全是捏造的!」
「我不了解你的動機,伍爾摩先生。或許你想隱藏他的身份以防密碼遭到破解,或許你擔心你在倫敦的朋友若知道他這麼有錢,甚至還有私人飛機,就不願意付這麼多錢。我懷疑有多少錢真的進了他的口袋,又有多少錢是進了你的口袋?」
「我不懂你在說些什麼。」
「報紙上說得一清二楚,伍爾摩先生。他的飛行執照在一個月前被吊銷了,原因是酒後飛行,還降落在一個兒童樂園裡。」
「我從不看當地報紙。」
「從不?他當然否認為你工作。他們給了他一大筆錢,要他投靠他們。他們也要那些照片,就是你在奧倫特山區發現的那些軍事基地。」
「根本沒有什麼軍事基地。」
「別以為我會每件事都相信你,伍爾摩先生。你發給倫敦方面的一封電報里提起拍照片的計劃。他們也想要照片。」
「你一定知道他們是誰吧?」
「想想看誰會獲益呢?」
「他們打算怎麼對付我?」
「一開始他們答應我不會對你不利,因為你很有用處。其實他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你,只是並沒有把你當一回事,甚至認為你會捏造報告,伍爾摩先生。哪知道後來你把密碼改了,人員也擴充了。英國的情報系統也沒那麼好騙,不是嗎?」對霍索尼一絲模糊的忠誠讓伍爾摩保持沉默。「伍爾摩先生啊,伍爾摩先生,你是為了什麼才這麼做的?」
「你知道為什麼,我需要錢。」他覺得說實話就像吃鎮靜劑一樣讓他覺得輕鬆。
「我可以借你錢的。我試過要幫助你。」
「我需要的錢你幫不起。」
「為了米莉嗎?」
「是的。」
「你要小心照顧她,伍爾摩先生。在這個行業里,『愛』是危險的,他們會攻擊你所愛的人、所愛的事。你還記得我的實驗室嗎?」
「記得。」
「如果他們不是摧毀了我生存的意志,他們不可能這麼輕易說服我。」
「你認為他們真的……」
「我只是要你小心點。」
「可以借你的電話嗎?」
「可以。」
伍爾摩打電話回家。那輕微的「喀啦」錄音聲只是他的幻覺嗎?貝翠絲接的電話。他說:「一切都還好嗎?」
「都好。」
「等我回去。米莉呢?」
「很快就睡著了。」
「我馬上就回去。」
海斯巴契醫生說:「你不該在聲音里泄露你的愛。誰曉得誰在監聽?」他走向門口,過緊的馬褲讓他舉步維艱,「晚安,伍爾摩先生,蘭姆還給你。」
「我用不上了。」
「米莉可能有需要。能不能請你不要把這……這服裝的事告訴任何人?我知道自己很可笑,但我真的十分懷念那段日子。德皇還曾經跟我說過話。」
「他說什麼?」
「他說:『我記得你,你是米勒上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