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陰暗面

2024-10-09 09:05:33 作者: (英)威爾斯

  他們不久就從商業區經過移動公路,來到城裡一個偏僻的地區,大部分的生產都在那裡進行。一路上,移動平台兩次越過泰晤士河,經過一條寬闊的高架橋,穿過一條從北方進入城市的大路。在這兩次橫跨泰晤士河的時候,他都感覺河水流速很快。這條河很寬闊,流淌著黑色的海水,水面閃閃發光、波浪滾滾,周圍建築物林立,消失在黑暗中,燈光漸漸減弱。一列黑色的駁船由身穿藍色制服的人駕駛,向大海駛去。這條路是一條又長又寬又高的隧道,大輪式機器沿著它無聲無息地快速行駛。在這裡,勞務公司特有的藍色制服也是隨處可見。雙履帶的平順性,大型氣動輪與車身的比例之大、重量之輕,給格拉哈姆留下了最鮮明的印象。一輛又高又長的馬車引起了他的注意,馬車上裝有縱向的金屬棒,上面掛著幾百隻羊的屍體,還滴著血。然後,拱門的邊緣突然出現,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不久,他們離開了這條路,乘電梯下降,穿過一條向下傾斜的通道,又來到了一座正在下降的電梯前。環境發生了變化。甚至連建築裝飾的偽裝都消失了,燈光在數量和尺寸上都有所減少,隨著臨近廠區,建築與空間的比例變得越來越大。陶工們幹活的地方塵土飛揚,金屬工人在爐房裡使用長石,鍛造埃達米特鍛物質的車間十分熱,在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到身穿藍色帆布衣服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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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巨大而布滿灰塵的長廊中,有許多是無聲的機械大道,灰色爐窯一望無際,這都證明了革命的混亂,但凡是有工作的地方,都是由行動遲緩的藍衣工人在完成的。唯一沒有穿藍色制服的是監工和穿著橙色制服的勞工警察。格拉哈姆在舞廳里見過一個個紅潤的臉龐,在商業區見過充滿活力的投資者,但現在,許多現代工人都面容憔悴、身體虛弱,還流露出疲憊的眼神。就像他在工作中看到的那樣,他們的體格明顯不如少數幾個衣著光鮮的經理和女領班。維多利亞時代結實的勞工隨著乾重活的馬和所有這些有生命力的生產者一起消失了,他們那珍貴的肌肉被某種靈巧的機器代替了。現代的工人,無論男女,本質上都是一個機器的看守和餵養者,是僕人和服務員,也像是聽憑指揮的藝術家。

  與格拉哈姆記憶中的女性相比,這些女性的胸部都很平。從清教徒宗教的道德約束中解放出來的兩百年,城市生活的兩百年,讓女性的美和活力都被藍色帆布制服遮掩住了。在身體上或精神上都出色,做一個有吸引力且與眾不同的人,對苦力來說,都是一種解放,是一條通往逍遙城及其輝煌與快樂的逃亡之路,最終者是通往安樂死與和平的道路。對於那些營養不良的人來說,要堅決反對這種誘惑是不可能的。在格拉哈姆從前生活的新興城市裡,新聚集起來的勞動大眾是一個多元化的群體,仍然受到個人榮譽和高尚道德傳統的鼓動;現在它正在分化成一個截然不同的階級,有它自己的道德和生理上的差異,甚至有自己的方言。

  他們一直往下移動,走向各個工作場所。不久,他們從一條移動道路的下面走過,看見平台在他們頭頂上沿著軌道運行,橫向夾縫之間有幾道白光。那些沒有開工的工廠都黑漆漆的,而在格拉哈姆看來,他們和他們那些被遮蔽的巨大機器的過道似乎都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甚至在那些正在工作的地方,燈光也遠沒有公共道路上的明亮。

  在熾熱的埃達米特池的另一邊,他來到珠寶商的貨場,費了好大的勁,才用他的簽名獲准進入這些長廊。長廊里又高又黑,而且相當冷。起初,有幾個人在用金線做裝飾品,每個人都坐在一張小板凳上,借著一盞帶燈罩的燈工作。點點燈光延伸向遠處,靈巧的手指在光亮下,在閃閃發光的黃色線圈中移動,每一個陰影里都有一張專注的臉,像個幽靈的臉,這一切都產生了最奇怪的效果。

  他們製造的產品很完美,但沒有任何造型或繪畫上的美感,大部分都是錯綜複雜的怪誕圖案,也沒有幾何主題的變化。這些工人穿著沒有口袋和袖子的白色奇特製服。他們穿著這樣的衣服上班,到了晚上離開公司之前,還要被剝光衣服接受檢查。勞工警察沮喪地告訴他們,儘管採取了一切預防措施,還是會有人偷竊。

  前面是一排婦女在忙著切割和鑲嵌人造紅寶石的石板,旁邊有男女工人一起用銅網板製造景泰藍瓷磚。這些工人中有許多人的嘴唇和鼻孔都是灰白色的,這是由於一種罕見的紫色琺瑯質引起的疾病。淺野為他們的臉這麼難看而向格拉哈姆道歉,但因為這條路比較好走,所以只能走這裡。「這就是我想看到的。」格拉哈姆說,「這就是我想看到的。」他竭力避免被突然抬頭看自己的毀容臉嚇到。

  「她本來可以做得更好。」淺野說。

  格拉哈姆憤怒地說了幾句。

  「可是,先生,沒有琺瑯質,我們簡直無法忍受。」淺野道,「在你那個時代,人們可以忍受這樣的野蠻,但那是兩百年前,那時候人們尚未開化。」

  他們繼續沿著這家景泰藍工廠的一條較低的走廊往前走,來到一座橫跨拱頂的小橋前。在欄杆的另一邊,格拉哈姆看到一個碼頭,碼頭上的拱門比他所見過的任何拱門都要大。三艘駁船上覆蓋著粉塵,許多人一邊咳嗽,一邊用小車從船上卸下長石粉;整個地方灰塵瀰漫,像是籠罩著一層令人窒息的霧氣,把電光變成了黃色。這些工人模糊的身影在他們的腳邊比畫著,在一面很長的白色牆邊跑來跑去。偶爾會有人停下來咳嗽。

  墨黑的水中有一座黑乎乎的巨大石頭建築,格拉哈姆想起空中那一層層的公路、走廊和電梯。這些人在兩名勞工警察的監督下默默工作;他們的腳在來回移動的木板上發出空洞的響聲。就在他看著這一幕時,黑暗中有一個隱藏的聲音開始歌唱。

  「別唱了!」一個警察喊道,但是,他的命令沒有得到執行。所有身上粘著白色粉塵的工人接連都挑釁地唱起了起義之歌。踏在木板上的腳隨著歌曲的節奏發出雷鳴般的聲音,啪嗒、啪嗒。那個大喊大叫的警察瞥了他的同伴一眼,格拉哈姆看見他聳了聳肩。然後,他不再阻止工人唱歌。

  格拉哈姆和淺野走過這些工廠和艱苦的地方,看到了許多痛苦和可怕的事情。但是為什麼溫和的讀者會感到沮喪呢?當然,即便我們不為即將到來的苦難而煩惱,我們現在的世界就已經夠痛苦的了。我們無論如何不會受苦。我們的孩子可能會,但那與我們有什麼關係?格拉哈姆一邊走一邊回憶:長長的大廳,透過粉塵看到的擁擠的地下室,錯綜複雜的機器,一排排快速運轉的織機,衝壓機械隆隆地工作,機械帶和電樞轟鳴,昏暗的地下通道是工人睡覺的地方,一望無邊的點點燈光。這裡瀰漫著製革的氣味,這裡是釀啤酒的臭味,這裡有一股從未聞過的氣味。到處都是格拉哈姆從未見過的巨大的柱子和十字拱門,這些閃閃發亮的磚砌建築就像是一個個巨人,位於這個廣闊複雜的城市世界下面,數百萬貧血的人在這複雜的地下建築中遭受著痛苦。到處都是蒼白的面容、瘦削的四肢、被毀的面容和墮落。

  格拉哈姆在這些地方進行了長期而令人不快的研究,他一共聽到三次反抗之歌。有一次,他看到一條過道上發生了一場混亂的鬥爭,他了解到,原來是有些農奴還沒完成工作,就去搶麵包。格拉哈姆又向大路走去,這時他看見幾個穿藍衣服的孩子從一條橫道上跑下來,他馬上就看出他們驚慌失措的原因:一夥拿著棍棒的勞工警察正朝著某種未知的騷亂方向小跑。然後,遠處發生了騷亂。但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些工人都在無望地工作著。那天晚上,仍有人性的人都在街上,呼喚著主君,勇敢而喧鬧地不肯放下武器。

  他們結束了參觀,又站在平台中間明亮的燈光下,眨著眼睛。他們意識到一個總情報辦公室的機器在遠處發出的轟鳴和尖叫,突然有人跑了過來,平台和公路到處都是大喊大叫的聲音。接著過來了兩個女人,一個臉色蒼白、驚恐萬狀,另一個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尖叫著。

  「發生了什麼事?」格拉哈姆困惑地說,因為他聽不懂她們那含含糊糊的話。然後他聽到了英語,還發現每個人都在大喊大叫,男人衝著彼此大吼,女人開始尖叫,叫喊聲就像是暴風雨的預警,寒意突然穿過城市,他們喊的是:「奧斯特羅下令,將黑人警察派到倫敦。黑人警察即將從南非來到倫敦……黑人警察。黑人警察。」

  淺野臉色蒼白,面露驚訝之色,他猶豫了一下,看著格拉哈姆的臉,把他已經知道的事情告訴了他。「可是他們怎麼知道的呢?」淺野問道。

  格拉哈姆聽到有人喊叫:「停止所有工作。停止所有工作。」一個人從平台上跳下來,朝他撲來,這個人是個駝子,皮膚黝黑,穿著綠色和金色的衣服,看起來十分可笑。他用流利的英語一遍又一遍地叫著:「這就是奧斯特羅的所作所為,奧斯特羅,這個無賴!主君被出賣了。」他的聲音沙啞,醜陋的嘴裡掛著唾沫。從他的叫喊聲中,人們體會到了黑人警察在巴黎造成的那種無法形容的恐怖,他在經過時還尖聲叫道:「無賴奧斯特羅!」

  格拉哈姆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因為他再次感覺這一切都只是夢。他抬頭看了看兩邊如懸崖一般高大的建築逐漸消失在燈光上方的藍色霧靄中。他又低頭看了看下面轟鳴的平台和奔跑的人群,他們打著手勢從他身邊走過。「主君被出賣了!」他們喊道,「主君被出賣了!」

  突然,他清楚地意識到了眼前的急迫形勢。他的心開始怦怦直跳。

  「還是來了。」他說,「我早該知道的。時間到了。」他的思緒飛快地轉動,「我該怎麼辦?」

  「回委員會大廈。」淺野道。

  「我為什麼不能呼籲……這裡都這麼多人。」

  「你那樣只會浪費時間。他們會懷疑你的身份。但他們會聚集在委員會大廈周圍。在那裡可以找到他們的領袖。你的力量就在那裡……和他們在一起。」

  「假如這只是謠言呢?」

  「聽起來是真的。」淺野說。

  「我們去了解事實。」格拉哈姆說。

  淺野聳了聳肩。「我們最好到委員會大廈去。」他叫道,「他們會在那裡聚集。即使是現在,廢墟也可能無法通行。」

  格拉哈姆懷疑地看著他,然後跟著他走了起來。

  他們走上台階,走到最快的一個平台上,淺野在那裡招呼一個工人。對他的問題的回答都是粗言穢語。

  「他說什麼?」格拉哈姆問道。

  「他知道的很少,但他告訴我,如果不是風向標辦公室的人收到了風聲,那黑人警察肯定會在人們知道之前就到這裡的。他說收到風聲的是一個女孩。」

  「一個女孩?是不是……」

  「他說是個女孩,不過不知道這個女孩的身份。那個女孩一從委員會大廈出來,就大聲呼叫,把事情告訴了在廢墟中做工的人。」

  接著人們又大喊著什麼消息,正是因為這個消息,一場混亂無序的騷動變成了確定無疑的運動,像一陣風吹過街道。「到你們所在的區,到你們所在的區。每個人都去取武器。每個人都回自己所在的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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