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水

2024-10-09 08:40:36 作者: 魯迅

  鯀治水治了九年,大水還是沒有消退,鯀不但毫無辦法,而且消極怠工。後來舜開始操理朝政,他所碰到的首要問題也是治水,他首先革去了鯀的職務,將他流放到羽山。

  舜也來徵求大臣們的意見,看誰能治退這水,大臣們都推薦禹,他們說:「禹雖然是鯀的兒子,但是比他的父親德行能力都強多了,這個人為人謙遜,待人有禮,做事認認真真,生活也非常簡樸。」

  禹並不因舜處罰了他的父親就嫉恨在心,而是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他暗暗下定決心:「我的父親因為沒有治好水,而給人民帶來了苦難,我一定努力再努力。」

  ——《大禹治水》

  一

  這時候是「湯湯洪水方割,浩浩懷山襄陵」;舜爺的百姓,倒並不都擠在露出水面的山頂上,有的捆在樹頂,有的坐著木排,有些木排上還搭有小小的板棚,從岸上看起來,很富於詩趣。

  遠地里的消息,是從木排上傳過來的。大家終於知道鯀大人因為治了九整年的水,什麼效驗也沒有,上頭龍心震怒,把他充軍到羽山去了,接任的好像就是他的兒子文命少爺,乳名叫作阿禹。

  災荒得久了,大學早已解散,連幼稚園也沒有地方開,所以百姓們都有些混混沌沌。只在文化山上,還聚集著許多學者,他們的食糧,是都從奇肱國用飛車運來的,因此不怕缺乏,因此也能夠研究學問。然而他們裡面,大抵是反對禹的,或者簡直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這個禹。

  每月一次,照例的半空中要簌簌的發響,愈響愈厲害,飛車看得清楚了,車上插一張旗,畫著一個黃圓圈在發毫光。離地五尺,就掛下幾隻籃子來,別人可不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只聽得上下在講話:

  「古貌林!」

  

  「好杜有圖!」

  「古魯幾哩。……」

  「OK!」

  飛車向奇肱國疾飛而去,天空中不再留下微聲,學者們也靜悄悄,這是大家在吃飯。獨有山周圍的水波,撞著石頭,不住的澎湃的在發響。午覺醒來,精神百倍,於是學說也就壓倒了濤聲了。

  「禹來治水,一定不成功,如果他是鯀的兒子的話,」一個拿拄杖的學者說。「我曾經搜集了許多王公大臣和豪富人家的家譜,很下過一番研究工夫,得到一個結論:闊人的子孫都是闊人,壞人的子孫都是壞人——這就叫作『遺傳』。所以,鯀不成功,他的兒子禹一定也不會成功,因為愚人是生不出聰明人來的!」

  「OK!」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說。

  「不過您要想想咱們的太上皇。」別一個不拿拄杖的學者道。

  「他先前雖然有些『頑』,現在可是改好了。倘是愚人,就永遠不會改好……」

  「OK!」

  「這這些些都是費話,」又一個學者吃吃的說,立刻把鼻尖脹得通紅。「你們是受了謠言的騙的。其實並沒有所謂禹,『禹』是一條蟲,蟲蟲會治水的嗎?我看鯀也沒有的,『鯀」是一條魚,魚魚會治水水水的嗎?」他說到這裡,把兩腳一蹬,顯得非常用勁。

  「不過鯀卻的確是有的,七年以前,我還親眼看見他到崑崙山腳下去賞梅花的。」

  「那麼,他的名字弄錯了,他大概不叫『鯀』,他的名字應該叫『人』!至於禹,那可一定是一條蟲,我有許多證據,可以證明他的烏有,叫大家來公評……」

  於是他勇猛的站了起來,摸出削刀,刮去了五株大松樹皮,用吃剩的麵包末屑和水研成漿,調了炭粉,在樹身上用很小的蝌蚪文寫上抹殺阿禹的考據,足足化掉了三九廿七天工夫。但是凡有要看的人,得拿出十片嫩榆葉,如果住在木排上,就改給一貝殼鮮水苔。

  橫豎到處都是水,獵也不能打,地也不能種,只要還活著,所有的是閒工夫,來看的人倒也很不少。松樹下挨擠了三天,到處都發出嘆息的聲音,有的是佩服,有的是疲勞。但到第四天的正午,一個鄉下人終於說話了,這時那學者正在吃炒麵。

  「人裡面,是有叫作阿禹的,」鄉下人說。「況且『禹』也不是蟲,這是我們鄉下人的簡筆字,老爺們都寫作『禺』,是大猴子……」

  「人有叫作大大猴子的嗎?……」學者跳起來了,連忙咽下沒有嚼爛的一口面,鼻子紅到發紫,吆喝道。

  「有的呀,連叫阿狗阿貓的也有。」

  「鳥頭先生,您不要和他去辯論了,」拿拄杖的學者放下麵包,攔在中間,說。「鄉下人都是愚人。拿你的家譜來,」他又轉向鄉下人,大聲道,「我一定會發見你的上代都是愚人……」

  「我就從來沒有過家譜……」

  「呸,使我的研究不能精密,就是你們這些東西可惡!」

  「不過這這也用不著家譜,我的學說是不會錯的。」鳥頭先生更加憤憤的說。「先前,許多學者都寫信來贊成我的學說,那些信我都帶在這裡……」

  「不不,那可應該查家譜……」

  「但是我竟沒有家譜,」那「愚人」說。「現在又是這麼的人荒馬亂,交通不方便,要等您的朋友們來信贊成,當作證據,真也比螺螄殼裡做道場還難。證據就在眼前:您叫鳥頭先生,莫非真的是一個鳥兒的頭,並不是人嗎?」

  「哼!」鳥頭先生氣忿到連耳輪都發紫了。「你竟這樣的侮辱我!說我不是人!我要和你到皋陶大人那裡去法律解決!如果我真的不是人,我情願大辟——就是殺頭呀,你懂了沒有?要不然,你是應該反坐的。你等著罷,不要動,等我吃完了炒麵。」

  「先生,」鄉下人麻木而平靜的回答道,「您是學者,總該知道現在已是午後,別人也要肚子餓的。可恨的是愚人的肚子卻和聰明人的一樣:也要餓。真是對不起得很,我要撈青苔去了,等您上了呈子之後,我再來投案罷。」於是他跳上木排,拿起網兜,撈著水草,泛泛的遠開去了。看客也漸漸的走散,鳥頭先生就紅著耳輪和鼻尖從新吃炒麵,拿拄杖的學者在搖頭。

  然而「禹」究竟是一條蟲,還是一個人呢,卻仍然是一個大疑問。

  二

  禹也真好像是一條蟲。

  大半年過去了,奇肱國的飛車已經來過八回,讀過松樹身上的文字的木排居民,十個裡面有九個生了腳氣病,治水的新官卻還沒有消息。直到第十回飛車來過之後,這才傳來了新聞,說禹是確有這麼一個人的,正是鯀的兒子,也確是簡放了水利大臣,三年之前,已從冀州啟節,不久就要到這裡了。

  大家略有一點興奮,但又很淡漠,不大相信,因為這一類不甚可靠的傳聞,是誰都聽得耳朵起繭了的。

  然而這一回卻又像消息很可靠,十多天之後,幾乎誰都說大臣的確要到了,因為有人出去撈浮草,親眼看見過官船;他還指著頭上一塊烏青的疙瘩,說是為了迴避得太慢一點了,吃了一下官兵的飛石:這就是大臣確已到來的證據。這人從此就很有名,也很忙碌,大家都爭先恐後的來看他頭上的疙瘩,幾乎把木排踏沉;後來還經學者們召了他去,細心研究,決定了他的疙瘩確是真疙瘩,於是使鳥頭先生也不能再執成見,只好把考據學讓給別人,自己另去搜集民間的曲子了。

  一大陣獨木大舟的到來,是在頭上打出疙瘩的大約二十多天之後,每隻船上,有二十名官兵打槳,三十名官兵持矛,前後都是旗幟;剛靠山頂,紳士們和學者們已在岸上列隊恭迎,過了大半天,這才從最大的船里,有兩位中年的胖胖的大員出現,約略二十個穿虎皮的武士簇擁著,和迎接的人們一同到最高巔的石屋裡去了。

  大家在水陸兩面,探頭探腦的悉心打聽,才明白原來那兩位只是考察的專員,卻並非禹自己。

  大員坐在石屋的中央,吃過麵包,就開始考察。

  「災情倒並不算重,糧食也還可敷衍,」一位學者們的代表,苗民言語學專家說。「麵包是每月會從半空中掉下來的;魚也不缺,雖然未免有些泥土氣,可是很肥,大人。至於那些下民,他們有的是榆葉和海苔,他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就是並不勞心,原只要吃這些就夠。我們也嘗過了,味道倒並不壞,特別得很……」

  「況且,」別一位研究《神農本草》的學者搶著說,「榆葉裡面是含有維他命W的;海苔里有碘質,可醫瘰癧病,兩樣都極合於衛生。」

  「OK!」又一個學者說。大員們瞪了他一眼。

  「飲料呢,」那《神農本草》學者接下去道,「他們要多少有多少,一萬代也喝不完。可惜含一點黃土,飲用之前,應該蒸餾一下的。敝人指導過許多次了,然而他們冥頑不靈,絕對的不肯照辦,於是弄出數不清的病人來……」

  「就是洪水,也還不是他們弄出來的嗎?」一位五綹長須,身穿醬色長袍的紳士又搶著說。「水還沒來的時候,他們懶著不肯填,洪水來了的時候,他們又懶著不肯戽……」

  「是之謂失其性靈,」坐在後一排,八字鬍子的伏羲朝小品文學家笑道。「吾嘗登帕米爾之原,天風浩然,梅花開矣,白雲飛矣,金價漲矣,耗子眠矣,見一少年,口銜雪茄,面有蚩尤氏之霧……哈哈哈!沒有法子……」

  「OK!」

  這樣的談了小半天。大員們都十分用心的聽著,臨末是叫他們合擬一個公呈,最好還有一種條陳,瀝述著善後的方法。

  於是大員們下船去了。第二天,說是因為路上勞頓,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三天是學者們公請在最高峰上賞偃蓋古松,下半天又同往山背後釣黃鱔,一直玩到黃昏。第四天,說是因為考察勞頓了,不辦公,也不見客;第五天的午後,就傳見下民的代表。

  下民的代表,是四天以前就在開始推舉的,然而誰也不肯去,說是一向沒有見過官。於是大多數就推定了頭有疙瘩的那一個,以為他曾有見過官的經驗。已經平復下去的疙瘩,這時忽然針刺似的痛起來了,他就哭著一口咬定:做代表,毋寧死!大家把他圍起來,連日連夜的責以大義,說他不顧公益,是利己的個人主義者,將為華夏所不容;激烈點的,還至於捏起拳頭,伸在他的鼻子跟前,要他負這回的水災的責任。他渴睡得要命,心想與其逼死在木排上,還不如冒險去做公益的犧牲,便下了絕大的決心,到第四天,答應了。

  大家就都稱讚他,但幾個勇士,卻又有些妒忌。

  就是這第五天的早晨,大家一早就把他拖起來,站在岸上聽呼喚。果然,大員們呼喚了。他兩腿立刻發抖,然而又立刻下了絕大的決心,決心之後,就又打了兩個大呵欠,腫著眼眶,自己覺得好像腳不點地,浮在空中似的走到官船上去了。

  奇怪得很,持矛的官兵,虎皮的武士,都沒有打罵他,一直放進了中艙。艙里舖著熊皮豹皮,還掛著幾副弩箭,擺著許多瓶罐,弄得他眼花繚亂。定神一看,才看見在上面,就是自己的對面,坐著兩位胖大的官員。什麼相貌,他不敢看清楚。

  「你是百姓的代表嗎?」大員中的一個問道。

  「他們叫我上來的。」他眼睛看著鋪在艙底上的豹皮的艾葉一般的花紋,回答說。

  「你們怎麼樣?」

  「……」他不懂意思,沒有答。

  「你們過得還好麼?」

  「托大人的鴻福,還好……」他又想了一想,低低的說道,「敷敷衍衍……混混……」

  「吃的呢?」

  「有,葉子呀,水苔呀……」

  「都還吃得來嗎?」

  「吃得來的。我們是什麼都弄慣了的,吃得來的。只有些小畜生還要嚷,人心在壞下去哩,媽的,我們就揍他。」

  大人們笑起來了,有一個對別一個說道:「這傢伙倒老實。」

  這傢伙一聽到稱讚,非常高興,膽子也大了,滔滔的講述道:

  「我們總有法子想。比如水苔,頂好是做滑溜翡翠湯,榆葉就做一品當朝羹。剝樹皮不可剝光,要留下一道,那麼,明年春天樹枝梢還是長葉子,有收成。如果托大人的福,釣到了黃鱔……」

  然而大人好像不大愛聽了,有一位也接連打了兩個大呵欠,打斷他的講演道:「你們還是合具一個公呈來罷,最好是還帶一個貢獻善後方法的條陳。」

  「我們可是誰也不會寫……」他惴惴的說。

  「你們不識字嗎?這真叫作不求上進!沒有法子,把你們吃的東西揀一份來就是!」

  他又恐懼又高興的退了出來,摸一摸疙瘩疤,立刻把大人的吩咐傳給岸上,樹上和排上的居民,並且大聲叮囑道:「這是送到上頭去的呵!要做得乾淨,細緻,體面呀!……」

  所有居民就同時忙碌起來,洗葉子,切樹皮,撈青苔,亂作一團。他自己是鋸木版,來做進呈的盒子。有兩片磨得特別光,連夜跑到山頂上請學者去寫字,一片是做盒子蓋的,求寫「壽山福海」,一片是給自己的木排上做扁額,以志榮幸的,求寫「老實堂」。但學者卻只肯寫了「壽山福海」的一塊。

  三

  當兩位大員回到京都的時候,別的考察員也大抵陸續回來了,只有禹還在外。他們在家裡休息了幾天,水利局的同事們就在局裡大排筵宴,替他們接風,份子分福祿壽三種,最少也得出五十枚大貝殼。這一天真是車水馬龍,不到黃昏時候,主客就全都到齊了,院子裡卻已經點起庭燎來,鼎中的牛肉香,一直透到門外虎賁的鼻子跟前,大家就一齊咽口水。酒過三巡,大員們就講了一些水鄉沿途的風景,蘆花似雪,泥水如金,黃鱔膏腴,青苔滑溜……等等。微醺之後,才取出大家採集了來的民食來,都裝著細巧的木匣子,蓋上寫著文字,有的是伏羲八卦體,有的是倉頡鬼哭體,大家就先來賞鑒這些字,爭論得幾乎打架之後,才決定以寫著「國泰民安」的一塊為第一,因為不但文字質樸難識,有上古淳厚之風,而且立言也很得體,可以宣付史館的。

  評定了中國特有的藝術之後,文化問題總算告一段落,於是來考察盒子的內容了:大家一致稱讚著餅樣的精巧。然而大約酒也喝得太多了,便議論紛紛:有的咬一口松皮餅,極口嘆賞它的清香,說自己明天就要掛冠歸隱,去享這樣的清福;咬了柏葉糕的,卻道質粗味苦,傷了他的舌頭,要這樣與下民共患難,可見為君難,為臣亦不易。有幾個又撲上去,想搶下他們咬過的糕餅來,說不久就要開展覽會募捐,這些都得去陳列,咬得太多是很不雅觀的。

  局外面也起了一陣喧嚷。一群乞丐似的大漢,面目黧黑,衣服破舊,竟衝破了斷絕交通的界線,闖到局裡來了。衛兵們大喝一聲,連忙左右交叉了明晃晃的戈,擋住他們的去路。

  「什麼?——看明白!」當頭是一條瘦長的葬漢,粗手粗腳的,怔了一下,大聲說。

  衛兵們在昏黃中定睛一看,就恭恭敬敬的立正,舉戈,放他們進去了,只攔住了氣喘吁吁的從後面追來的一個身穿深藍土布袍子,手抱孩子的婦女。

  「怎麼?你們不認識我了嗎?」她用拳頭揩著額上的汗,詫異的問。

  「禹太太,我們怎會不認識您家呢?」

  「那麼,為什麼不放我進去的?」

  「禹太太,這個年頭兒,不大好,從今年起,要端風俗而正人心,男女有別了。現在那一個衙門裡也不放娘兒們進去,不但這裡,不但您。這是上頭的命令,怪不著我們的。」

  禹太太呆了一會,就把雙眉一揚,一面迴轉身,一面嚷叫道:

  「這殺千刀的!奔什麼喪!走過自家的門口,看也不進來看一下,就奔你的喪!做官做官,做官有什麼好處,仔細像你的老子,做到充軍,還掉在池子裡變大忘八!這沒良心的殺千刀!……」

  這時候,局裡的大廳上也早發生了擾亂。大家一望見一群莽漢們奔來,紛紛都想躲避,但看不見耀眼的兵器,就又硬著頭皮,定睛去看。奔來的也臨近了,頭一個雖然面貌黑瘦,但從神情上,也就認識他正是禹;其餘的自然是他的隨員。

  這一嚇,把大家的酒意都嚇退了,沙沙的一陣衣裳聲,立刻都退在下面。禹便一徑跨到席上,在上面坐下,大約是大模大樣,或者生了鶴膝風罷,並不屈膝而坐,卻伸開了兩腳,把大腳底對著大員們,又不穿襪子,滿腳底都是栗子一般的老繭。隨員們就分坐在他的左右。

  「大人是今天回京的?」一位大膽的屬員,膝行而前了一點,恭敬的問。

  「你們坐近一點來!」禹不答他的詢問,只對大家說。「查的怎麼樣?」

  大員們一面膝行而前,一面面面相覷,列坐在殘筵的下面,看見咬過的松皮餅和啃光的牛骨頭。非常不自在——卻又不敢叫膳夫來收去。

  「稟大人,」一位大員終於說。「倒還像個樣子——印象甚佳。松皮水草,出產不少;飲料呢,那可豐富得很。百姓都很老實,他們是過慣了的。稟大人,他們都是以善於吃苦,馳名世界的人們。」

  「卑職可是已經擬好了募捐的計畫,」又一位大員說。「準備開一個奇異食品展覽會,另請女隗小姐來做時裝表演。只賣票,並且聲明會裡不再募捐,那麼,來看的可以多一點。」

  「這很好。」禹說著,向他彎一彎腰。

  「不過第一要緊的是趕快派一批大木筏去,把學者們接上高原來。」第三位大員說,「一面派人去通知奇肱國,使他們知道我們的尊崇文化,接濟也只要每月送到這邊來就好。學者們有一個公呈在這裡,說的倒也很有意思,他們以為文化是一國的命脈,學者是文化的靈魂,只要文化存在,華夏也就存在,別的一切,倒還在其次……」

  「他們以為華夏的人口太多了,」第一位大員道,「減少一些倒也是致太平之道。況且那些不過是愚民,那喜怒哀樂,也決沒有智者所推想的那麼精微的。知人論事,第一要憑主觀。例如莎士比亞……」

  「放他媽的屁!」禹心裡想,但嘴上卻大聲的說道:「我經過查考,知道先前的方法:『湮』,確是錯誤了。以後應該用『導』!不知道諸位的意見怎麼樣?」

  靜得好像墳山;大員們的臉上也顯出死色,許多人還覺得自己生了病,明天恐怕要請病假了。

  「這是蚩尤的法子!」一個勇敢的青年官員悄悄的憤激著。

  「卑職的愚見,竊以為大人是似乎應該收回成命的。」一位白須白髮的大員,這時覺得天下興亡,系在他的嘴上了,便把心一橫,置死生於度外,堅決的抗議道:「湮是老大人的成法。『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老大人升天還不到三年。」

  禹一聲也不響。

  「況且老大人化過多少心力呢。借了上帝的息壤,來湮洪水,雖然觸了上帝的惱怒,洪水的深度可也淺了一點了。這似乎還是照例的治下去。」另一位花白鬚髮的大員說,他是禹的母舅的乾兒子。

  禹一聲也不響。

  「我看大人還不如『幹父之蠱』,」一位胖大官員看得禹不作聲,以為他就要折服了,便帶些輕薄的大聲說,不過臉上還流出著一層油汗。「照著家法,挽回家聲。大人大約未必知道人們在怎麼講說老大人罷……」

  「要而言之,『湮』是世界上已有定評的好法子,」白鬚髮的老官恐怕胖子鬧出岔子來,就搶著說道。「別的種種,所謂『摩登』者也,昔者蚩尤氏就壞在這一點上。」

  禹微微一笑:「我知道的。有人說我的爸爸變了黃熊,也有人說他變了三足鱉,也有人說我在求名,圖利。說就是了。我要說的是我查了山澤的情形,征了百姓的意見,已經看透實情,打定主意,無論如何,非『導』不可!這些同事,也都和我同意的。」

  他舉手向兩旁一指。白鬚髮的,花鬚髮的,小白臉的,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跟著他的指頭看過去,只見一排黑瘦的乞丐似的東西,不動,不言,不笑,像鐵鑄的一樣。

  四

  禹爺走後,時光也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間,京師的景況日見其繁盛了。首先是闊人們有些穿了繭綢袍,後來就看見大水果鋪里賣著橘子和柚子,大綢緞店裡掛著華絲葛;富翁的筵席上有了好醬油,清燉魚翅,涼拌海參;再後來他們竟有熊皮褥子狐皮褂,那太太也戴上赤金耳環銀手鐲了。

  只要站在大門口,也總有什麼新鮮的物事看:今天來一車竹箭,明天來一批松板,有時抬過了做假山的怪石,有時提過了做魚生的鮮魚;有時是一大群一尺二寸長的大烏龜,都縮了頭裝著竹籠,載在車子上,拉向皇城那面去。

  「媽媽,你瞧呀,好大的烏龜!」孩子們一看見,就嚷起來,跑上去,圍住了車子。

  「小鬼,快滾開!這是萬歲爺的寶貝,當心殺頭!」

  然而關於禹爺的新聞,也和珍寶的入京一同多起來了。百姓的檐前,路旁的樹下,大家都在談他的故事;最多的是他怎樣夜裡化為黃熊,用嘴和爪子,一拱一拱的疏通了九河,以及怎樣請了天兵天將,捉住興風作浪的妖怪無支祁,鎮在龜山的腳下。皇上舜爺的事情,可是誰也不再提起了,至多,也不過談談丹朱太子的沒出息。

  禹要回京的消息,原已傳布得很久了,每天總有一群人站在關口,看可有他的儀仗的到來。並沒有。然而消息卻愈傳愈緊,也好像愈真。一個半陰半晴的上午,他終於在百姓們的萬頭攢動之間,進了冀州的帝都了。前面並沒有儀仗,不過一大批乞丐似的隨員。臨末是一個粗手粗腳的大漢,黑臉黃須,腿彎微曲,雙手捧著一片烏黑的尖頂的大石頭——舜爺所賜的「玄圭」,連聲說道「借光,借光,讓一讓,讓一讓」,從人叢中擠進皇宮裡去了。

  百姓們就在宮門外歡呼,議論,聲音正好像浙水的濤聲一樣。

  舜爺坐在龍位上,原已有了年紀,不免覺得疲勞,這時又似乎有些驚駭。禹一到,就連忙客氣的站起來,行過禮,皋陶先去應酬了幾句,舜才說道:

  「你也講幾句好話我聽呀。」

  「哼,我有什麼說呢?」禹簡截的回答道。「我就是想,每天孳孳!」

  「什麼叫作『孳孳』?」皋陶問。

  「洪水滔天,」禹說,「浩浩懷山襄陵,下民都浸在水裡。我走旱路坐車,走水路坐船,走泥路坐橇,走山路坐轎。到一座山,砍一通樹,和益倆給大家有飯吃,有肉吃。放田水入川,放川水入海,和稷倆給大家有難得的東西吃。東西不夠,就調有餘,補不足。搬家。大家這才靜下來了,各地方成了個樣子。」

  「對啦對啦,這些話可真好!」皋陶稱讚道。

  「唉!」禹說。「做皇帝要小心,安靜。對天有良心,天才會仍舊給你好處!」

  舜爺嘆一口氣,就托他管理國家大事,有意見當面講,不要背後說壞話。看見禹都答應了,又嘆一口氣,道:「莫像丹朱的不聽話,只喜歡遊蕩,旱地上要撐船,在家裡又搗亂,弄得過不了日子,這我可真看的不順眼!」

  「我討過老婆,四天就走,」禹回答說。「生了阿啟,也不當他兒子看。所以能夠治了水,分作五圈,簡直有五千里,計十二州,直到海邊,立了五個頭領,都很好。只是有苗可不行,你得留心點!」

  「我的天下,真是全仗的你的功勞弄好的!」舜爺也稱讚道。

  於是皋陶也和舜爺一同肅然起敬,低了頭;退朝之後,他就趕緊下一道特別的命令,叫百姓都要學禹的行為,倘不然,立刻就算是犯了罪。

  這使商家首先起了大恐慌。但幸而禹爺自從回京以後,態度也改變一點了:吃喝不考究,但做起祭祀和法事來,是闊綽的;衣服很隨便,但上朝和拜客時候的穿著,是要漂亮的。所以市面仍舊不很受影響,不多久,商人們就又說禹爺的行為真該學,皋爺的新法令也很不錯;終於太平到連百獸都會跳舞,鳳凰也飛來湊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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