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夫子
2024-10-09 08:39:22
作者: 魯迅
這一天,從早晨到午後,他的工夫全費在照鏡,看《中國歷史教科書》和查《袁了凡綱鑑》里;真所謂「人生識字憂患始」,頓覺得對於世事很有些不平之意了。而且這不平之意,是他從來沒有經驗過的。
首先就想到往常的父母實在太不將兒女放在心裡。他還在孩子的時候,最喜歡爬上桑樹去偷桑椹吃,但他們全不管,有一回竟跌下樹來磕破了頭,又不給好好地醫治,至今左邊的眉棱上還帶著一個永不消滅的尖劈形的瘢痕。他現在雖然格外留長頭髮,左右分開,又斜梳下來,可以勉強遮住了,但究竟還看見尖劈的尖,也算得一個缺點,萬一給女學生發見,大概是免不了要看不起的。他放下鏡子,怨憤地吁一口氣。
其次,是《中國歷史教科書》的編纂者竟太不為教員設想。他的書雖然和《了凡綱鑑》也有些相合,但大段又很不相同,若即若離,令人不知道講起來應該怎樣拉在一處。但待到他瞥著那夾在教科書里的一張紙條,卻又怨起中途辭職的歷史教員來了,因為那紙條上寫的是:
「從第八章《東晉之興亡》起。」
如果那人不將三國的事情講完,他的豫備就決不至於這麼困苦。他最熟悉的就是三國,例如桃園三結義,孔明借箭,三氣周瑜,黃忠定軍山斬夏侯淵以及其他種種,滿肚子都是,一學期也許講不完。到唐朝,則有秦瓊賣馬之類,便又較為擅長了,誰料偏偏是東晉。他又怨憤地吁一口氣,再拉過《了凡綱鑑》來。
「噲,你怎麼外面看看還不夠,又要鑽到裡面去看了?」
一隻手同時從他背後彎過來,一撥他的下巴。但他並不動,因為從聲音和舉動上,便知道是暗暗躄進來的打牌的老朋友黃三。他雖然是他的老朋友,一禮拜以前還一同打牌,看戲,喝酒,跟女人,但自從他在《大中日報》上發表了《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這一篇膾炙人口的名文,接著又得了賢良女學校的聘書之後,就覺得這黃三一無所長,總有些下等相了。所以他並不回頭,板著臉正正經經地回答道:
「不要胡說!我正在豫備功課……。」
「你不是親口對老缽說的麼:你要謀一個教員做,去看看女學生?」
「你不要相信老缽的狗屁!」
黃三就在他桌旁坐下,向桌面上一瞥,立刻在一面鏡子和一堆亂書之間,發見了一個翻開著的大紅紙的帖子。他一把抓來,瞪著眼睛一字一字地看下去:
「『爾礎高老夫子』?誰呢?你麼?你改了名字了麼?」黃三一看完,就性急地問。
但高老夫子只是高傲地一笑;他的確改了名字了。然而黃三隻會打牌,到現在還沒有留心新學問,新藝術。他既不知道有一個俄國大文豪高爾基,又怎麼說得通這改名的深遠的意義呢?所以他只是高傲地一笑,並不答覆他。
「喂喂,老杆,你不要鬧這些無聊的玩意兒了!」黃三放下聘書,說,「我們這裡有了一個男學堂,風氣已經鬧得夠壞了;他們還要開什么女學堂,將來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才罷。你何苦也去鬧,犯不上……。」
「這也不見得。況且何太太一定要請我,辭不掉……。」因為黃三毀謗了學校,又看手錶上已經兩點半,離上課時間只有半點了,所以他有些氣忿,又很露出焦躁的神情。
「好!這且不談。」黃三是乖覺的,即刻轉帆,說,「我們說正經事罷:今天晚上我們有一個局面。毛家屯毛資甫的大兒子在這裡了,來請陽宅先生看墳地去的,手頭現帶著二百番。我們已經約定,晚上湊一桌,一個我,一個老缽,一個就是你。你一定來罷,萬不要誤事。我們三個人掃光他!」
老杆——高老夫子——沉吟了,但是不開口。
「你一定來,一定!我還得和老缽去接洽一回。地方還是在我的家裡。那傻小子是『初出茅廬』,我們准可以掃光他!你將那一副竹紋清楚一點的交給我罷!」
高老夫子慢慢地站起來,到床頭取了馬將牌盒,交給他;一看手錶,兩點四十分了。他想:黃三雖然能幹,但明知道我已經做了教員,還來當面毀謗學堂,又打攪別人的豫備功課,究竟不應該。他於是冷淡地說道:
「晚上再商量罷。我要上課去了。」
他一面說,一面恨恨地向《了凡綱鑑》看了一眼,拿起教科書,裝在新皮包里,又很小心地戴上新帽子,便和黃三出了門。他一出門,就放開腳步,像木匠牽著的鑽子似的,肩膀一扇一扇地直走,不多久,黃三便連他的影子也望不見了。
高老夫子一跑到賢良女學校,即將新印的名片交給一個駝背的老門房。不一忽,就聽到一聲「請」,他於是跟著駝背走,轉過兩個彎,已到教員豫備室了,也算是客廳。何校長不在校;迎接他的是花白鬍子的教務長,大名鼎鼎的萬瑤圃,別號「玉皇香案吏」的,新近正將他自己和女仙贈答的詩《仙壇酬唱集》陸續登在《大中日報》上。
「阿呀!礎翁!久仰久仰!……」萬瑤圃連連拱手,並將膝關節和腿關節接連彎了五六彎,仿佛想要蹲下去似的。
「阿呀!瑤翁!久仰久仰!……」礎翁夾著皮包照樣地做,並且說。
他們於是坐下;一個似死非死的校役便端上兩杯白開水來。高老夫子看看對面的掛鍾,還只兩點四十分,和他的手錶要差半點。
「阿呀!礎翁的大作,是的,那個……。是的,那——『中國國粹義務論』,真真要言不煩,百讀不厭!實在是少年人們的座右銘,座右銘座右銘!兄弟也頗喜歡文學,可是,玩玩而已,怎麼比得上礎翁。」他重行拱一拱手,低聲說,「我們的盛德乩壇天天請仙,兄弟也常常去唱和。礎翁也可以光降光降罷。那乩仙,就是蕊珠仙子,從她的語氣上看來,似乎是一位謫降紅塵的花神。她最愛和名人唱和,也很贊成新黨,像礎翁這樣的學者,她一定大加青眼的。哈哈哈哈!」
但高老夫子卻不很能發表什麼崇論宏議,因為他的豫備——東晉之興亡——本沒有十分足,此刻又並不足的幾分也有些忘卻了。他煩躁愁苦著;從繁亂的心緒中,又湧出許多斷片的思想來: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教科書要讀得慢;看學生要大方。但同時還模模胡胡聽得瑤圃說著話:
「……賜了一個荸薺……。『醉倚青鸞上碧霄』,多麼超脫……那鄧孝翁叩求了五回,這才賜了一首五絕……『紅袖拂天河,莫道……』蕊珠仙子說……礎翁還是第一回……這就是本校的植物園!」
「哦哦!」爾礎忽然看見他舉手一指,這才從亂頭思想中驚覺,依著指頭看去,窗外一小片空地,地上有四五株樹,正對面是三間小平房。
「這就是講堂。」瑤圃並不移動他的手指,但是說。
「哦哦!」
「學生是很馴良的。她們除聽講之外,就專心縫紉……」
「哦哦!」爾礎實在頗有些窘急了,他希望他不再說話,好給自己聚精會神,趕緊想一想東晉之興亡。
「可惜內中也有幾個想學學做詩,那可是不行的。維新固然可以,但做詩究竟不是大家閨秀所宜。蕊珠仙子也不很贊成女學,以為淆亂兩儀,非天曹所喜。兄弟還很同她討論過幾回……。」
爾礎忽然跳了起來,他聽到鈴聲了。
「不,不。請坐!那是退班鈴。」
「瑤翁公事很忙罷,可以不必客氣……。」
「不,不!不忙,不忙!兄弟以為振興女學是順應世界的潮流,但一不得當,即易流於偏,所以天曹不喜,也許不過是防微杜漸的意思。只要辦理得人,不偏不倚,合乎中庸,一以國粹為歸宿,那是決無流弊的。礎翁,你想,可對?這是蕊珠仙子也以為『不無可采』的話。哈哈哈哈!」
校役又送上兩杯白開水來;但是鈴聲又響了。
瑤圃便請爾礎喝了兩口白開水,這才慢慢地站起來,引導他穿過植物園,走進講堂去。
他心頭跳著,筆挺地站在講台旁邊,只看見半屋子都是蓬蓬鬆鬆的頭髮。瑤圃從大襟袋裡掏出一張信箋,展開之後,一面看,一面對學生們說道:
「這位就是高老師,高爾礎高老師,是有名的學者,那一篇有名的《論中華國民皆有整理國史之義務》,是誰都知道的。《大中日報》上還說過,高老師是:驟慕俄國文豪高君爾基之為人,因改字爾礎,以示景仰之意,斯人之出,誠吾中華文壇之幸也!現在經何校長再三敦請,竟惠然肯來,到這裡來教歷史了……」
高老師忽而覺得很寂然,原來瑤翁已經不見,只有自己站在講台旁邊了。他只得跨上講台去,行了禮,定一定神,又記起了態度應該威嚴的成算,便慢慢地翻開書本,來開講「東晉之興亡」。
「嘻嘻!」似乎有誰在那裡竊笑了。
高老夫子臉上登時一熱,忙看書本,和他的話並不錯,上面印著的的確是:「東晉之偏安」。書腦的對面,也還是半屋子蓬蓬鬆鬆的頭髮,不見有別的動靜。他猜想這是自己的疑心,其實誰也沒有笑;於是又定一定神,看住書本,慢慢地講下去。當初,是自己的耳朵也聽到自己的嘴說些什麼的,可是逐漸胡塗起來,竟至於不再知道說什麼,待到發揮「石勒之雄圖」的時候,便只聽得吃吃地竊笑的聲音了。
他不禁向講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經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還有許多小巧的等邊三角形,三角形中都生著兩個鼻孔,這些連成一氣,宛然是流動而深邃的海,閃爍地汪洋地正衝著他的眼光。但當他瞥見時,卻又驟然一閃,變了半屋子蓬蓬鬆鬆的頭髮了。
他也連忙收回眼光,再不敢離開教科書,不得已時,就抬起眼來看看屋頂。屋頂是白而轉黃的洋灰,中央還起了一道正圓形的稜線;可是這圓圈又生動了,忽然擴大,忽然收小,使他的眼睛有些昏花。他豫料倘將眼光下移,就不免又要遇見可怕的眼睛和鼻孔聯合的海,只好再回到書本上,這時已經是「淝水之戰」,苻堅快要駭得「草木皆兵」了。
他總疑心有許多人暗暗地發笑,但還是熬著講,明明已經講了大半天,而鈴聲還沒有響,看手錶是不行的,怕學生要小覷;可是講了一會,又到「拓跋氏之勃興」了,接著就是「六國興亡表」,他本以為今天未必講到,沒有豫備的。
他自己覺得講義忽而中止了。
「今天是第一天,就是這樣罷……。」他惶惑了一會之後,才斷續地說,一面點一點頭,跨下講台去,也便出了教室的門。
「嘻嘻嘻!」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他便惘惘然,跨進植物園,向著對面的教員豫備室大踏步走。
他大吃一驚,至於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了什麼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道:
他似乎聽到背後有許多人笑,又仿佛看見這笑聲就從那深邃的鼻孔的海里出來。於是也就不好意思去撫摩頭上已經疼痛起來的皮膚,只一心跑進教員豫備室里去。
那裡面,兩個裝著白開水的杯子依然,卻不見了似死非死的校役,瑤翁也蹤影全無了。一切都黯淡,只有他的新皮包和新帽子在黯淡中發亮。看壁上的掛鍾,還只有三點四十分。
高老夫子回到自家的房裡許久之後,有時全身還驟然一熱;又無端的憤怒;終於覺得學堂確也要鬧壞風氣,不如停閉的好,尤其是女學堂,——有什麼意思呢,喜歡虛榮罷了!
「嘻嘻!」
他還聽到隱隱約約的笑聲。這使他更加憤怒,也使他辭職的決心更加堅固了。晚上就寫信給何校長,只要說自己患了足疾。但是,倘來挽留,又怎麼辦呢?——也不去。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樣子,自己又何苦去和她們為伍呢?犯不上的。他想。
他於是決絕地將《了凡綱鑑》搬開;鏡子推在一旁;聘書也合上了。正要坐下,又覺得那聘書實在紅得可恨,便抓過來和《中國歷史教科書》一同塞入抽屜里。
一切大概已經打疊停當,桌上只剩下一面鏡子,眼界清淨得多了。然而還不舒適,仿佛欠缺了半個魂靈,但他當即省悟,戴上紅結子的秋帽,徑向黃三的家裡去了。
「來了,爾礎高老夫子!」老缽大聲說。
「狗屁!」他眉頭一皺,在老缽的頭頂上打了一下,說。
「教過了罷?怎麼樣,可有幾個出色的?」黃三熱心地問。
「我沒有再教下去的意思。女學堂真不知道要鬧成什麼樣子。我輩正經人,確乎犯不上醬在一起……。」
毛家的大兒子進來了,胖到像一個湯圓。
「阿呀!久仰久仰!……」滿屋子的手都拱起來,膝關節和腿關節接二連三地屈折,仿佛就要蹲了下去似的。
「這一位就是先前說過的高幹亭兄。」老缽指著高老夫子,向毛家的大兒子說。
「哦哦!久仰久仰!……」毛家的大兒子便特別向他連連拱手,並且點頭。
這屋子的左邊早放好一頂斜擺的方桌,黃三一面招呼客人,一面和一個小鴉頭布置著座位和籌馬。不多久,每一個桌角上都點起一枝細瘦的洋燭來,他們四人便入座了。
萬籟無聲。只有打出來的骨牌拍在紫檀桌面上的聲音,在初夜的寂靜中清徹地作響。
高老夫子的牌風並不壞,但他總還抱著什麼不平。他本來是什麼都容易忘記的,惟獨這一回,卻總以為世風有些可慮;雖然面前的籌馬漸漸增加了,也還不很能夠使他舒適,使他樂觀。但時移俗易,世風也終究覺得好了起來;不過其時很晚,已經在打完第二圈,他快要湊成「清一色」的時候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