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2024-10-09 08:35:30 作者: 魯迅

  我在第三篇講《二十四孝》的開頭,說北京恐嚇小孩的「馬虎子」應作「麻鬍子」,是指麻叔謀,而且以他為胡人。現在知道是錯了,「胡」應作「祜」,是叔謀之名,見唐人李濟翁做的《資暇集》卷下,題雲《非麻胡》。原文如次:

  「俗怖嬰兒曰:麻胡來!不知其源者,以為多髯之神而驗刺者,非也。隋將軍麻祜,性酷虐,煬帝令開汴河,威稜既盛,至稚童望風而畏,互相恐嚇曰:麻祜來!稚童語不正,轉祜為胡。只如憲宗朝涇將郝玭,蕃中皆畏憚,其國嬰兒啼者,以玭怖之則止。又,武宗朝,閭閻孩孺相脅云:薛尹來!鹹類此也。況《魏志》載張文遠遼來之明證乎?」(原註:麻祜廟在睢陽。鄜方節度李丕即其後。丕為重建碑。)

  原來我的識見,就正和唐朝的「不知其源者」相同,貽譏於千載之前,真是咎有應得,只好苦笑。但又不知麻祜廟碑或碑文,現今尚在睢陽或存於方志中否?倘在,我們當可以看見和小說《開河記》所載相反的他的功業。

  因為想尋幾張插畫,常維鈞兄給我在北京搜集了許多材料,有幾種是為我所未曾見過的。如光緒己卯(1879)肅州胡文炳作的《二百卌孝圖》——原書有注云:「卌讀如習。」我真不解他何以不直稱四十,而必須如此麻煩——即其一。我所反對的「郭巨埋兒」,他於我還未出世的前幾年,已經刪去了。序有云:

  「……坊間所刻《二十四孝》,善矣。然其中郭巨埋兒一事,揆之天理人情,殊不可以訓。……炳竊不自量,妄為編輯。凡矯枉過正而刻意求名者,概從割愛;惟擇其事之不詭於正,而人人可為者,類為六門。……」

  這位肅州胡老先生的勇決,委實令我佩服了。但這種意見,恐怕是懷抱者不乏其人,而且由來已久的,不過大抵不敢毅然刪改,筆之於書。如同治十一年(1872)刻的《百孝圖》,前有紀常鄭績序,就說:

  「……況邇來世風日下,沿習澆漓,不知孝出天性自然,反以孝作另成一事。且擇古人投爐埋兒為忍心害理,指割股抽腸為損親遺體。殊未審孝只在乎心,不在乎跡。盡孝無定形,行孝無定事。古之孝者非在今所宜,今之孝者難泥古之事。因此時此地不同,而其人其事各異,求其所以盡孝之心則一也。子夏日:事父母能竭其力。故孔門問孝,所答何嘗有同然乎?……」

  

  則同治年間就有人以埋兒等事為「忍心害理」,灼然可知。至於這一位「紀常鄭績」先生的意思,我卻還是不大懂,或者像是說:這些事現在可以不必學,但也不必說他錯。

  這部《百孝圖》的起源有點特別,是因為見了「粵東顏子」的《百美新詠》而作的。人重色而己重孝,衛道之盛心可謂至矣。雖然是「會稽俞葆真蘭浦編輯」,與不佞有同鄉之誼,——但我還只得老實說:不大高明。例如木蘭從軍的出典,他注云:「隋史」。這樣名目的書,現今是沒有的;倘是《隋書》,那裡面又沒有木蘭從軍的事。

  而中華民國九年(1920),上海的書店卻偏偏將它用石印翻印了,書名的前後各添了兩個字:《男女百孝圖全傳》。第一頁上還有一行小字道:家庭教育的好模範。又加了一篇「吳下大錯王鼎謹識」的序,開首先發同治年間「紀常鄭績」先生一流的感慨:

  「慨自歐化東漸,海內承學之士,囂囂然侈談自由平等之說,致道德日就淪胥,人心日益澆漓,寡廉鮮恥,無所不為,僥倖行險,人思幸進,求所謂砥礪廉隅,束身自愛者,世不多睹焉。……起觀斯世之忍心害理,幾全如陳叔寶之無心肝。長此滔滔,伊何底止?……」

  其實陳叔寶模胡到好像「全無心肝」,或者有之,若拉他來配「忍心害理」,卻未免有些冤枉。這是有幾個人以評「郭巨埋兒」和「李娥投爐」的事的。

  至於人心,有幾點確也似乎正在澆漓起來。自從《男女之秘密》《男女交合新論》出現後,上海就很有些書名喜歡用「男女」二字冠首。現在是連「以正人心而厚風俗」的《百孝圖》上也加上了。這大概為因不滿於《百美新詠》而教孝的「會稽俞葆真蘭浦」先生所不及料的罷。

  從說「百行之先」的孝而忽然拉到「男女」上去,仿佛也近乎不莊重,——澆漓。但我總還想趁便說幾句,——自然竭力來減省。

  我們中國人即使對於「百行之先」,我敢說,也未必就不想到男女上去的。太平無事,閒人很多,偶有「殺身成仁捨生取義」的,本人也許忙得不暇檢點,而活著的旁觀者總會加以綿密的研究。曹娥的投江覓父,淹死後抱父屍出,是載在正史,很有許多人知道的。但這一個「抱」字卻發生過問題。

  我幼小時候,在故鄉曾經聽到老年人這樣講:

  「……死了的曹娥,和她父親的屍體,最初是面對面抱著浮上來的。然而過往行人看見的都發笑了,說:哈哈!這麼一個年青姑娘抱著這麼一個老頭子!於是那兩個死屍又沉下去了;停了一刻又浮起來,這回是背對背的負著。」

  好!在禮義之邦里,連一個年幼——嗚呼,「娥年十四」而已——的死孝女要和死父親一同浮出,也有這麼艱難!

  我檢查《百孝圖》和《二百卌孝圖》,畫師都很聰明,所畫的是曹娥還未跳入江中,只在江乾啼哭。但吳友如畫的《女二十四孝圖》(1892)卻正是兩屍一同浮出的這一幕,而且也正畫作「背對背」,如第一圖的上方。我想,他大約也知道我所聽到的那故事的。還有《後二十四孝圖說》,也是吳友如畫,也有曹娥,則畫作正在投江的情狀,如第一圖下。

  就我現今所見的教孝的圖說而言,古今頗有許多遇盜,遇虎,遇火,遇風的孝子,那應付的方法,十之九是「哭」和「拜」。

  中國的哭和拜,什麼時候才完呢?

  至於畫法,我以為最簡古的倒要算日本的小田海僊本,這本子早已印入《點石齋叢畫》里,變成國貨,很容易入手的了。吳友如畫的最細巧,也最能引動人。但他於歷史畫其實是不大相宜的;他久居上海的租界裡,耳濡目染,最擅長的倒在作「惡鴇虐妓」「流氓拆梢」一類的時事畫,那真是勃勃有生氣,令人在紙上看出上海的洋場來。但影響殊不佳,近來許多小說和兒童讀物的插畫中,往往將一切女性畫成妓女樣,一切孩童都畫得像一個小流氓,大半就因為太看了他的畫本的緣故。

  而孝子的事跡也比較地更難畫,因為總是慘苦的多。譬如「郭巨埋兒」,無論如何總難以畫到引得孩子眉飛色舞,自願躺到坑裡去。還有「嚐糞心憂」,也不容易引人入勝。還有老萊子的「戲彩娛親」,題詩上雖說「喜色滿庭幃」,而圖畫上卻絕少有有趣的家庭的氣息。

  我現在選取了三種不同的標本,合成第二圖。上方的是《百孝圖》中的一部分,「陳村何雲梯」畫的,畫的是「取水上堂詐跌臥地作嬰兒啼」這一段。也帶出「雙親開口笑」來。中間的一小塊是我從「直北李錫彤」畫的《二十四孝圖詩合刊》上描下來的,畫的是「著五色斑斕之衣為嬰兒戲於親側」這一段;手裡捏著「搖咕咚」,就是「嬰兒戲」這三個字的點題。但大約李先生覺得一個高大的老頭子玩這樣的把戲究竟不像樣,將他的身子竭力收縮,畫成一個有鬍子的小孩子了。然而仍然無趣。至於線的錯誤和缺少,那是不能怪作者的,也不能埋怨我,只能去罵刻工。查這刻工當前清同治十二年(1873)時,是在「山東省布政司街南首路西鴻文堂刻字處」。下方的是「民國壬戌」(1922)慎獨山房刻本,無畫人姓名,但是雙料畫法,一面「詐跌臥地」,一面「為嬰兒戲」,將兩件事合起來,而將「斑斕之衣」忘卻了。吳友如畫的一本,也合兩事為一,也忘了斑斕之衣,只是老萊子比較的胖一些,且綰著雙丫髻,——不過還是無趣味。

  人說,諷刺和冷嘲只隔一張紙,我以為有趣和肉麻也一樣。孩子對父母撒嬌可以看得有趣,若是成人,便未免有些不順眼。放達的夫妻在人面前的互相愛憐的態度,有時略一跨出有趣的界線,也容易變為肉麻。老萊子的作態的圖,正無怪誰也畫不好。像這些圖畫上似的家庭里,我是一天也住不舒服的,你看這樣一位七十歲的老太爺整年假惺惺地玩著一個「搖咕咚」。

  漢朝人在宮殿和墓前的石室里,多喜歡繪畫或雕刻古來的帝王,孔子弟子,列士,列女,孝子之類的圖。宮殿當然一椽不存了;石室卻偶然還有,而最完全的是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石室。我仿佛記得那上面就刻著老萊子的故事。但現在手頭既沒有拓本,也沒有《金石萃編》,不能查考了;否則,將現時的和約一千八百年前的圖畫比較起來,也是一種頗有趣味的事。

  關於老萊子的,《百孝圖》上還有這樣的一段:

  「……萊子又有弄雛娛親之事:嘗弄雛於雙親之側,欲親之喜。」(原註:《高士傳》。)

  誰做的《高士傳》呢?嵇康的,還是皇甫謐的?也還是手頭沒有書,無從查考。只在新近因為白得了一個月的薪水,這才發狠買來的《太平御覽》上查了一通,到底查不著,倘不是我粗心,那就是出於別的唐宋人的類書里的了。但這也沒有什麼大關係。我所覺得特別的,是文中的那「雛」字。

  我想,這「雛」未必一定是小禽鳥。孩子們喜歡弄來玩耍的,用泥和綢或布做成的人形,日本也叫Hina,寫作「雛」。他們那裡往往存留中國的古語;而老萊子在父母面前弄孩子的玩具,也比弄小禽鳥更自然。所以英語的Doll,即我們現在稱為「洋囡囡」或「泥人兒」,而文字上只好寫作「傀儡」的,說不定古人就稱「雛」,後來中絕,便只殘存於日本了。但這不過是我一時的臆測,此外也並無什麼堅實的憑證。

  這弄雛的事,似乎也還沒有人畫過圖。

  我所搜集的另一批,是內有「無常」的畫像的書籍。一曰《玉曆鈔傳警世》(或無下二字),一曰《玉曆至寶鈔》(或作編)。其實是兩種都差不多的。關於搜集的事,我首先仍要感謝常維鈞兄,他寄給我北京龍光齋本,又鑒光齋本;天津思過齋本,又石印局本;南京李光明莊本。其次是章矛塵兄,給我杭州瑪瑙經房本,紹興許廣記本,最近石印本。又其次是我自己,得到廣州寶經閣本,又翰元樓本。

  這些《玉曆》,有繁簡兩種,是和我的前言相符的。但我調查了一切無常的畫像之後,卻恐慌起來了。因為書上的「活無常」是花袍,紗帽,背後插刀;而拿算盤,戴高帽子的卻是「死有分」!雖然面貌有兇惡和和善之別,腳下有草鞋和布(?)鞋之殊,也不過畫工偶然的隨便,而最關緊要的題字,則全體一致,曰:「死有分」。嗚呼,這明明是專在和我為難。

  然而我還不能心服。一者因為這些書都不是我幼小時候所見的那一部,二者因為我還確信我的記憶並沒有錯。不過撕下一頁來做插畫的企圖,卻被無聲無臭地打得粉碎了。只得選取標本各一——南京本的死有分和廣州本的活無常——之外,還自己動手,添畫一個我所記得的目連戲或迎神賽會中的「活無常」來塞責,如第三圖上方。好在我並非畫家,雖然太不高明,讀者也許不至於嗔責罷。先前想不到後來,曾經對於吳友如先生輩頗說過幾句蹊蹺話,不料曾幾何時,即須自己出醜了,現在就預先辯解幾句在這裡存案。但是,如果無效,那也只好直抄徐(印世昌)大總統的哲學:聽其自然。

  還有不能心服的事,是我覺得雖是宣傳《玉曆》的諸公,於陰間的事情其實也不大瞭然。例如一個人初死時的情狀,那圖像就分成兩派。一派是只來一位手執鋼叉的鬼卒,叫作「勾魂使者」,此外什麼都沒有;一派是一個馬面,兩個無常——陽無常和陰無常——而並非活無常和死有分。倘說,那兩個就是活無常和死有分罷,則和單個的畫像又不一致。如第四圖版上的A,陽無常何嘗是花袍紗帽?只有陰無常卻和單畫的死有分頗相像的,但也放下算盤拿了扇。這還可以說大約因為其時是夏天,然而怎麼又長了那麼長的絡腮鬍子了呢?難道夏天時疫多,他竟忙得連修刮的工夫都沒有了麼?這圖的來源是天津思過齋的本子,合併聲明;還有北京和廣州本上的,也相差無幾。

  B是從南京的李光明莊刻本上取來的,圖畫和A相同,而題字則正相反了:天津本指為陰無常者,它卻道是陽無常。但和我的主張是一致的。那麼,倘有一個素衣高帽的東西,不問他鬍子之有無,北京人,天津人,廣州人只管去稱為陰無常或死有分,我和南京人則叫他活無常,各隨自己的便罷。「名者,實之賓也」,不關什麼緊要的。

  不過我還要添上一點C圖,是紹興許廣記刻本中的一部分,上面並無題字,不知宣傳者於意云何。我幼小時常常走過許廣記的門前,也閒看他們刻圖畫,是專愛用弧線和直線,不大肯作曲線的,所以無常先生的真相,在這裡也難以判然。只是他身邊另有一個小高帽,卻還能分明看出,為別的本子上所無。這就是我所說過的在賽會時候出現的阿領。他連辦公時間也帶著兒子(?)走,我想,大概是在叫他跟隨學習,預備長大之後,可以「無改於父之道」的。

  除勾攝人魂外,十殿閻羅王中第四殿五官王的案桌旁邊,也什九站著一個高帽腳色。如D圖,1取自天津的思過齋本,模樣頗漂亮;2是南京本,舌頭拖出來了,不知何故;3是廣州的寶經閣本,扇子破了;4是北京龍光齋本,無扇,下巴之下一條黑,我看不透它是鬍子還是舌頭;5是天津石印局本,也頗漂亮,然而站到第七殿泰山王的公案桌邊去了:這是很特別的。

  又,老虎噬人的圖上,也一定畫有一個高帽的腳色,拿著紙扇子暗地裡在指揮。不知道這也就是無常呢,還是所謂「張鬼」?但我鄉戲文上的倀鬼都不戴高帽子。

  研究這一類三魂渺渺,七魄茫茫,「死無對證」的學問,是很新穎,也極占便宜的。假使徵集材料,開始討論,將各種往來的信件都編印起來,恐怕也可以出三四本頗厚的書,並且因此升為「學者」。但是,「活無常學者」,名稱不大冠冕,我不想幹下去了,只在這裡下一個武斷:

  《玉曆》式的思想是很粗淺的:「活無常」和「死有分」,合起來是人生的象徵。人將死時,本只須死有分來到。因為他一到,這時候,也就可見「活無常」。

  但民間又有一種自稱「走陰」或「陰差」的,是生人暫時入冥,幫辦公事的腳色。因為他幫同勾魂攝魄,大家也就稱之為「無常」;又以其本是生魂也,則別之曰「陽」,但從此便和「活無常」隱然相混了。如第四圖版之A,題為「陽無常」的,是平常人的普通裝束,足見明明是陰差,他的職務只在領鬼卒進門,所以站在階下。

  既有了生魂入冥的「陽無常」,便以「陰無常」來稱職務相似而並非生魂的死有分了。

  做目連戲和迎神賽會雖說是禱祈,同時也等於娛樂,扮演出來的應該是陰差,而普通狀態太無趣,——無所謂扮演,——不如奇特些好,於是就將「那一個無常」的衣裝給他穿上了;——自然原也沒有知道得很清楚。然而從此也更傳訛下去。所以南京人和我之所謂活無常,是陰差而穿著死有分的衣冠,頂著真的活無常的名號,大背經典,荒謬得很的。

  不知海內博雅君子,以為何如?

  我本來並不準備做什麼後記,只想尋幾張舊畫像來做插圖,不料目的不達,便變成一面比較,剪貼,一面亂發議論了。那一點本文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一年,這一點後記也或作或輟地幾乎做了兩個月。天熱如此,汗流浹背,是亦不可以已乎:愛為結。

  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一日,寫完於廣州東堤寓樓之西窗下。

  [1]Allegorie der Wollust,德語,意思是「情慾的喻言」。

  [2]弗羅特(1856—1931),現譯為弗洛伊德,奧地利精神病學家,精神分析學說的創立者。

  [3]Edgar Allan Poe,愛倫·坡(1809—1849),美國詩人、小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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