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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樂的夫婦和他們的兩個不快樂的朋友

2024-10-09 08:15:52 作者: (美)約翰?歐文(John Irving)

  露絲·科爾和哈利·胡克斯特拉決定在感恩節當天上午,到露絲在長島的房子裡那間很少使用的客廳舉行婚禮,露絲認為這是她對那座房子的最好的告別。前廳和二樓大廳里排列著一堆紙板箱,已經貼上了標籤,每件家具上也有或紅或綠的標籤,紅色代表搬家工人不必搬走它,綠色代表應該搬到佛蒙特。

  如果薩加波納克的房子到次年夏天還賣不出去,露絲會把它出租。她留下了大部分家具,她本來就不喜歡它們。這座房子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什麼樂園,她和艾倫在這裡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除外。(她很少把艾倫和佛蒙特的房子聯繫起來。)

  埃迪看到牆上所有的照片已經取下來了,它們現在一定裝進了紙板箱。與埃迪上次見到的不一樣,牆上的畫鉤也被移走了,留在牆上的小洞已經填滿,重新粉刷,貼上了新的牆紙。有意購房者永遠不會知道有多少照片曾經掛在這裡。

  露絲告訴埃迪和漢娜,她從布里奇漢普頓的教堂里「借」來一位牧師。他身材魁梧,表情迷茫,握手卻很有力,他低沉的男中音在樓下嗡嗡迴響,連餐桌上的餐具都震得發顫。肯奇塔·戈麥斯已經為感恩節晚餐布置好了桌子。

  愛德華多把新娘交給新郎。埃迪是哈利的伴郎,漢娜是露絲的伴娘,她現在已經給露絲做過兩次伴娘。露絲的第一次婚禮上,是埃迪把她交給新郎的,但他很慶幸這次不用再做這件事,因為他更願意做伴郎,雖然他只和哈利認識了不到一個月,他已經非常喜歡這個荷蘭人了。漢娜也很喜歡哈利,不過還是不怎麼敢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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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利選了一首葉芝的詩在婚禮上讀,他不知道艾倫曾經讓埃迪在他自己的葬禮上讀葉芝的詩。雖然哈利選的詩讓露絲、漢娜和埃迪流下了眼淚,露絲卻因此更愛他了。這是一首關於「貧窮」的詩,與露絲相比,哈利當然算窮人,而且他是用警察抓住嫌犯時告知當事人權利的莊嚴語氣朗讀這首詩的。

  詩的名字叫《他冀求天國的錦緞》,愛德華多和肯奇塔手拉著手聽哈利念詩——仿佛又結了一次婚。

  假如我有天國的錦繡綢緞,

  那用金色銀色的光線織就,

  黑夜、白天、黎明和傍晚,

  湛藍、灰暗和漆黑的錦緞,

  我就把那錦緞鋪在你腳下;

  可我,一貧如洗,只有夢;

  我把我的夢鋪在了你腳下;

  輕點,因為你踏著我的夢。【9】

  格雷厄姆是捧戒指的(ring bearer),但他誤解了意思,以為他的任務是埋葬戒指(ring burier),輪到他送上戒指的時候,格雷厄姆很生氣,他認為大家忘記了婚禮的重要環節——埋葬戒指,他什麼時候才能把戒指埋掉?埋在哪裡?儀式結束後,格雷厄姆還在憤憤不平,露絲只好讓他把她和哈利的戒指埋在游泳池旁的水蠟樹籬根部。哈利暗自記下埋葬地點,以便在適當的時候派格雷厄姆把戒指挖出來。

  除此之外,露絲的第二場婚禮稱得上十分順利,唯有漢娜注意到露絲和埃迪都沒再期待瑪麗恩的出現,反正從表面看他們似乎都把她忘到了腦後。漢娜從來不把瑪麗恩當回事,她也沒見過露絲的母親。

  感恩節的火雞是露絲和哈利從佛蒙特帶來的,除了露絲、哈利、漢娜、埃迪、愛德華多和肯奇塔,還能再餵飽一家人。露絲讓愛德華多和肯奇塔把剩下的半隻火雞帶回家,對火雞滿心猜疑的格雷厄姆要來一個烤奶酪三明治代替火雞肉。

  在漫長的用餐過程中,漢娜狀似不經意地問露絲她在薩加波納克的房子賣多少錢。聽到那個可怕的數字,埃迪把一大堆蔓越莓醬灑到了腿上,漢娜卻冷靜地對露絲說:「也許這就是現在房子還沒賣出去的原因,你說不定應該降降價,寶貝。」

  埃迪已經不再指望房子會是他的,也放棄了和漢娜合夥的想法,她雖然仍然在空窗期,但依然為了感恩節周末打扮得很漂亮(露絲注意到,為了在哈利面前展示自己的魅力,漢娜費了不少心思)。

  因為漢娜重新講究起了外表,埃迪忽略了她——她的美貌對他來說意義不大,快樂的露絲也讓埃迪清醒過來,不再迷戀她,重新思念起瑪麗恩,她才是他的真愛。然而見到瑪麗恩——甚至聽到她的消息的希望又有多大呢?自從他把書寄給她,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沒有半點回音,像露絲一樣,埃迪已經放棄了等候瑪麗恩的音訊。(瑪麗恩也沒有回露絲的信。)

  然而畢竟過去了將近四十年,還能指望什麼呢?瑪麗恩是應該給他們寄來一張表彰她在多倫多取得的成就的獎狀,還是該寫一篇總結流亡國外經驗的論文給他們讀?所以露絲和埃迪並不期待她會出現在女兒的第二次婚禮上。「畢竟,」哈利給漢娜倒酒時,她對他咬耳朵,「第一次婚禮時她就沒來。」

  哈利知道什麼時候不該接話,所以他開始大談特談燒木柴的好處,然而沒人知道如何回應他,大家只能聽著。哈利借了凱文·莫頓的卡車,從佛蒙特把一百多根硬木運到了長島。

  埃迪看出哈利只是為了轉移話題,他心不在焉地聽著,但哈利一直嘮叨到晚宴結束。(愛德華多和肯奇塔回家後,他還在談論木柴。)埃迪更願意聽他評論書籍,他沒見過多少像哈利這樣讀過那麼多書的人——除了他已故的父親薄荷。

  晚宴後,哈利和埃迪洗盤子,漢娜帶格雷厄姆上床睡覺,準備給他讀個睡前故事。露絲站在泳池旁的星光下出神,池水已經抽走了一部分,蓋起來準備過冬,在黑暗中,環繞泳池的馬蹄形水蠟樹籬笆像一扇大窗框,框住了她眼前的星空。

  露絲幾乎不記得泳池和環繞它的樹籬出現在這裡之前,這片曾經的荒地是什麼模樣,也想不起她父母為此處草坪的修剪問題爭吵的情景。現在她想到,過去的某個寒冷的晚上,當有人在洗碗,父親或者保姆送她上床,給她讀故事的時候,她的母親一定在這個院子裡佇立過——在同樣一片冷漠無情的星空下,但瑪麗恩絕對不會像女兒現在這樣,仰望夜空,覺得自己很幸運。

  露絲知道自己很幸運。我的下一本書應該是關於幸運的,她想,從人的出身和對處境的無奈來看,好運氣和壞運氣的分配極為不均,完全看不出公平在哪裡——我們遇見哪些人,什麼時候遇見,這些人又會不會在別的時刻遇到別的人,一切仿佛都是隨機發生的。露絲只分配到了極少的壞運氣,可為什麼她的母親卻要承受那麼多的不幸?

  「噢,媽咪,」露絲對著冷漠的星星說道,「趁著還來得及,快來享受你的外孫吧。」

  樓上的主臥室里——就在漢娜和已故的特德·科爾做愛的那張大床上——漢娜仍然在給特德永遠不會見到的外孫讀故事——此前刷牙和挑選睡衣的例行儀式已經用掉了她太多的時間。露絲告訴過她,格雷厄姆喜歡瑪德琳系列的故事書,但格雷厄姆本人卻不怎麼同意。

  「我喜歡哪個故事?」格雷厄姆問。

  「所有的都喜歡,」漢娜說,「你挑出想聽的那個,我來讀。」

  「我不喜歡《瑪德琳和吉卜賽人》。」格雷厄姆告訴她。

  「好。我們不讀那個,」漢娜說,「我也不喜歡它。」

  「為什麼?」格雷厄姆問她。

  「跟你不喜歡的原因一樣,」漢娜回答,「選一個你喜歡的。什麼故事都行。」

  「我聽夠了《瑪德琳的救援》。」格雷厄姆告訴她。

  「好,我也聽夠了,其實,」漢娜說,「選一個你喜歡的。」

  「我喜歡《瑪德琳和壞帽子》,」男孩說,「但我不喜歡佩皮托,真的不喜歡他。」

  「佩皮托不是在《瑪德琳和壞帽子》裡面嗎?」漢娜問。

  「所以我才不喜歡它。」格雷厄姆回答。

  「格雷厄姆,你得選一個你喜歡的故事。」漢娜說。

  「你很著急嗎?」格雷厄姆問她。

  「我?才沒有呢,」漢娜說,「我有一整天的時間。」

  「現在是晚上,」男孩指出,「一天結束了。」

  「《瑪德琳在倫敦》怎麼樣?」漢娜提議。

  「那裡面也有佩皮托。」格雷厄姆說。

  「那就讀最初的瑪德琳的故事怎麼樣?」

  「『最初』是什麼意思?」格雷厄姆問。

  「瑪德琳的故事裡面的第一個。」

  「我聽了很多遍了。」格雷厄姆說。

  漢娜低下頭,她晚餐喝了很多酒。她真的很愛格雷厄姆,他是她唯一的教子,但有時他的表現讓她更加堅定了不要孩子的決心。

  「我想聽《瑪德琳的聖誕》。」格雷厄姆終於宣布。

  「可現在是感恩節,」漢娜說,「你想在感恩節聽聖誕節的故事?」

  「你說了我可以隨便挑的。」

  他們的聲音傳到了樓下的廚房,哈利正在刷烤盤,埃迪舉著一隻刮刀,心不在焉地揮動,想要弄乾它。他正在和哈利討論「寬容」的話題,但他的思維已經開始跑題了,兩人談到美國的不寬容(主要是種族和宗教)問題,但哈利發現埃迪正把話題往個人方面扯,沒錯,埃迪很想承認他對漢娜的不寬容,這時漢娜的聲音便從樓上傳下來,讓他分了心。

  哈利懂得何為寬容,他也不會和埃迪或者埃迪的同胞爭辯,因為他覺得沒有必要宣揚荷蘭人比大多數美國人寬容,哈利相信這是真的。他還看出,漢娜之所以對埃迪不寬容,不僅因為她認為埃迪很可悲,而且總是迷戀老女人,還因為埃迪不是著名作家。

  美國人最不寬容的地方就是對不成功的不寬容,哈利暗忖。雖然並不欣賞埃迪的作品,但他很喜歡埃迪這個人,尤其因為埃迪對露絲經久不變的感情。誠然,哈利也在猜疑這份感情的實質——它很可能來自埃迪對露絲母親的迷戀,是一種愛屋及烏。作為退休警察,他發現露絲和埃迪最大的共同點就是想要見到瑪麗恩,她的缺席構成了他們的人生基礎的一部分,如同羅伊的女兒之於羅伊。

  至於漢娜,她需要的寬容比哈利習慣付出的還要多,而且漢娜對露絲的感情不如埃迪認真。此外,她看著哈利的眼神讓他覺得很熟悉——漢娜的思維模式和妓女類似。哈利很清楚,妓女精於算計,斤斤計較的情感絕對不值得信賴。

  與你愛上的人的朋友們相處絕非易事,但哈利知道如何閉上嘴巴,明白什麼時候只能旁觀。

  哈利把一鍋水放在爐子上煮,埃迪問他退休後有什麼計劃——因為埃迪(還有漢娜)一直不清楚哈利是怎麼籌劃未來的。他會對佛蒙特的執法機構感興趣嗎?哈利那麼愛讀書、對書籍的見解又如此深刻,他會不會自己寫一本小說?他也很喜歡做手工活,想不想從事戶外工作呢?

  但哈利告訴埃迪,他退休不是為了尋找另一份工作,他只想讀更多的書和旅行,但只在露絲有時間和他同行的時候才去。雖然露絲的廚藝還說得過去——這是她自己認為的——但哈利的廚藝比她高超許多,而且他是家裡唯一有時間出門採購的人。更重要的是,他期待陪伴格雷厄姆做很多事。

  這完全符合漢娜私下對埃迪說的話:露絲的結婚對象是個家庭主婦!哪個作家不想要屬於自己的家庭主婦呢?露絲說哈利是她的警察,其實哈利是她的家庭主婦。

  露絲從外面進來時,覺得手和臉很冷,就站在湯鍋旁取暖,鍋里的水已經冒泡了。

  「我們整個周末都要喝火雞湯了。」哈利告訴她。

  碗碟洗好後,埃迪、露絲和哈利坐在客廳里,這對夫婦雖然上午才結婚,但埃迪覺得他們好像認識了一輩子,他相信他們會永遠彼此相知。新婚夫婦坐在沙發上——露絲喝紅酒,哈利喝啤酒,樓上傳來漢娜給格雷厄姆讀故事的聲音。

  聖誕節的前一夜

  整座房子裡

  一點動靜都沒有

  連老鼠都沒在活動

  因為和這座老房子裡的所有成員一樣

  可憐的老鼠感冒了,躺在床上

  只有我們勇敢的小瑪德琳沒有躺著

  覺得自己很有精神

  「這也是我的感覺,」哈利說,「很有精神。」

  「我也是。」露絲說。

  「敬幸運的一對兒。」埃迪·奧哈爾舉起盛滿健怡可樂的酒杯祝酒,三個朋友舉起杯子。漢娜讀故事的聲音有種奇怪而拖沓的愉悅感,露絲再次想到她是多麼的幸運,她的壞運氣只有一點點。

  那個漫長的感恩節周末,快樂的新婚夫婦只和漢娜、埃迪這兩個不快樂的朋友一起吃了一頓飯。

  「他們整個周末都在做愛——我沒開玩笑,」周六晚上聚餐時,漢娜小聲告訴埃迪,「我發誓,他們邀請我來,是為了讓我在他們胡搞的時候照看格雷厄姆!難怪他們不去度蜜月——根本不需要!讓我當伴娘只是藉口而已!」

  「不要胡思亂想了。」埃迪說,但漢娜的確很少遇到這種情況——待在露絲家裡,身邊卻沒有男朋友。她敏銳地意識到,即便露絲和哈利沒有時時刻刻在做愛,也隨時都想這麼做。

  除了甜菜沙拉,哈利還做了一道非常美味的火雞湯,烤了一些玉米面包。令大家驚喜的是,他說服格雷厄姆嘗了一點火雞湯——就著他的烤奶酪三明治。他們還在吃飯時,露絲那位勤勞的房產經紀人來敲門,還帶來一位滿臉不高興的女人,說她想要買房子。

  因為事先沒打電話預約就貿然登門,經紀人向露絲道歉,但那位潛在買家聽說房子準備出售,執意要來看房,而且看完後當天晚上就要回曼哈頓去。

  「免得堵車。」潛在買家解釋道。她叫坎迪達,因為習慣緊抿著嘴唇,所以總是顯得不高興,好像笑起來會疼似的,這樣的嘴巴恐怕也不會笑。坎迪達或許曾經和漢娜一樣漂亮——她也依舊身材苗條,衣著講究——但她現在至少和哈利一樣大,而且看上去更老,比起房子,她似乎更對餐桌旁坐著的幾個人感興趣。

  「有人準備離婚嗎?」坎迪達問。

  「實際上,他們剛結婚,」漢娜說,指著露絲和哈利,「而我們倆從來沒離過婚,也沒結過婚。」漢娜補充說,指著埃迪和她自己。

  坎迪達疑惑地看了格雷厄姆一眼,從漢娜的回答中無法推測格雷厄姆的來歷。漢娜也不打算多做解釋,她直視著那個尖酸刻薄的女人,逼得她低下了頭。

  飯廳的邊桌上擱著吃剩的沙拉和法語版的《我最後一個壞男友》(這本書稱得上露絲和哈利的定情之物,因為他們留下這本書紀念兩人在巴黎相愛),坎迪達厭惡地看著這些東西,仿佛凡是跟法國有關的東西她都不喜歡。露絲討厭她。表情尷尬的房產經紀人很可能也討厭她。

  房產經紀人是個大塊頭的女人,總是歡快地高聲說話,她再一次為打擾他們進餐而道歉。她是那種子女長大離家後才進軍房地產的女性,因為缺乏安全感而急於取悅別人,但比起買賣房屋,這種態度更適合連續不斷地為食客提供花生醬、果醬和三明治的餐飲行業。不過,她的熱情雖然脆弱,卻是發自內心的,她真心希望每一個人都喜歡每一樣東西,而由於這種情況十分罕見,她很容易莫名其妙地傷心流淚。

  哈利提議打開穀倉的燈,讓潛在買家看看二樓的辦公室,但坎迪達說,她到漢普頓看房可不是為了在穀倉里浪費時間,她想看看樓上——她對臥室最感興趣。於是房產經紀不情願地跟著她上了樓,已經覺得無聊的格雷厄姆也跟著上去了。

  「我的內褲都在客房地板上。」漢娜小聲告訴埃迪,他能想像出那是什麼樣子——而且已經想像出來了。

  哈利和露絲走進廚房準備甜點,漢娜又低聲問埃迪:「你知道他們在床上都幹什麼嗎?」

  「我可以想像得出露絲和哈利在床上幹什麼,」埃迪小聲回答,「不需要別人告訴我。」

  「他給她讀書聽,」漢娜低語道,「一連讀好幾個小時,有時她也會給他讀,但他讀書的聲音更清楚。」

  「你不是說他們總是在做愛嗎。」

  「我是說白天做愛,到了晚上,他就給她讀書——真噁心。」漢娜補充道。

  埃迪再一次被嫉妒和渴望征服,「一般的家庭主婦可不會這樣做。」他低聲告訴漢娜,漢娜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們兩個在嘀咕什麼?」露絲在廚房裡喊道。

  「也許我們在談情說愛。」漢娜回答,埃迪厭惡地向後退了退。

  他們吃蘋果派的時候,房產經紀把坎迪達領回了飯廳——格雷厄姆幸災樂禍地跟在後面。「這房子太大了,」坎迪達宣布,「對我這個離婚的人來說。」經紀人快步跟在離去的顧客身後,強忍淚水看了露絲一眼。

  「她非要告訴我們她已經離婚了嗎?」漢娜問,「我是說,誰能看出來她離婚了?」

  「她看了一本哈利讀的書,」格雷厄姆報告說,「她還盯著你的內衣和你的內褲看,漢娜。」

  「有人就是喜歡這麼做,寶貝。」漢娜說。

  那天晚上,埃迪·奧哈爾在楓樹路北邊的那座小房子裡過夜,長島鐵路的路軌距離他的床頭板還不到兩百英尺。他疲憊極了,心情沮喪時尤其容易被疲憊擊垮,所以凌晨3:21經過此地的東行列車並沒有像往常一樣將他吵醒,在這個特別的星期天早晨,他睡得很熟……直到被7:17的西行列車叫醒(如果不是周末的話,他醒得還會更早——6:12就有一趟西行列車)。

  埃迪還在煮咖啡的時候,漢娜就打電話來了。

  「我得離開這裡。」漢娜低聲說,她試圖坐巴士離開,但巴士的票賣完了,她本打算當晚乘坐6:01的西行列車離開,「但我必須提前離開這裡,」漢娜告訴埃迪,「我快瘋了——那對鴛鴦要把我逼瘋了,我想你應該知道火車班次。」

  沒錯——埃迪怎麼會不知道,周六、周日和節假日下午4:01有一趟西行的列車,而且在布里奇漢普頓上車總是有座。但是,埃迪提醒漢娜,如果火車異常擁擠,她可能就得站著了。

  「你覺得不會有男人給我讓座,或者讓我坐在他腿上嗎?」漢娜問,埃迪聽後更沮喪了,但他還是同意開車送漢娜去布里奇漢普頓火車站,只剩地基的廢棄車站其實就在埃迪家隔壁。漢娜告訴他,哈利答應格雷厄姆,當天傍晚帶他去海灘散步——露絲表示她會趁機好好泡個澡。

  那是個感恩節末尾的星期天,下著冷雨。泡澡時,露絲想起,多年前的同一天晚上,特德讓她開車帶他去斯坦霍普酒店(他曾經帶過無數女人到那裡去),在路上,特德給她講了托馬斯和蒂莫西車禍的經過,露絲當時眼睛一直看著路。現在她放鬆地躺在浴缸里,希望哈利和格雷厄姆穿得足夠多,不要在雨中散步時覺得冷。

  埃迪去接漢娜的時候,穿雨衣、戴寬邊帽的荷蘭人和男孩爬上凱文·莫頓的小皮卡車,格雷厄姆還穿了高幫橡膠雨靴,但哈利腳上還穿著他的舊跑鞋,他根本不在乎弄濕這雙鞋(無論是在紅燈區巡邏還是在海灘漫步)。

  漢娜說:「我不會為了一個該死的座位就犧牲童貞的。」

  「多保重,漢娜。」埃迪告訴她——他是真的關心她,哪怕兩人不是很親熱。

  「你才應該多保重,埃迪。」

  「我知道如何照顧自己。」埃迪抗議。

  「告訴你吧,我的怪朋友,」漢娜說,「時間不等人。」她抓住他的雙手,親吻他的兩頰,而不是和他握手,有時候她會用上床代替握手。

  「你的意思是……」埃迪問。

  「差不多四十年了,埃迪,你該放下了!」

  然後,下午4:01的西行列車離開了,帶走了漢娜。埃迪站在雨中,漢娜的話仿佛把他變成了石頭。埃迪像被箭射中一樣心痛,他木然地做好晚餐,獨自吃掉,腦子裡迴響著漢娜的聲音。

  「時間不等人。」埃迪把一塊醃好的金槍魚擺到戶外烤爐上(烤爐是燒煤氣的,放在小房子的門廊上,至少可以躲避風雨)。「差不多四十年了,埃迪。」埃迪吃著金槍魚排、水煮土豆和一把煮豌豆,自言自語道,「你該放下了!」清洗唯一用過的盤子和他的酒杯時,他大聲說。他還想喝一杯健怡可樂,絕望的心情促使他拿起飲料罐就往嘴裡倒。

  6:01的西行列車——並非星期天的最後一班車——經過時,房子震動起來。「我恨火車!」埃迪大喊,因為連最近的鄰居也無法在震耳欲聾的火車聲中聽到他說什麼。

  8:04的列車經過時,整個房子再次震動,這是星期日最後一班西行列車。「去你媽的!」埃迪絕望地大喊。

  不開玩笑——確實到了應該放下的時候。但他永遠都放不下瑪麗恩,埃迪知道他永遠都放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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