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年紀最大的獨立戰爭遺孀
2024-10-09 07:58:03
作者: 羅恩·徹諾
在19世紀50年代早期的日子裡,當人們走過白宮附近H大街的那一片房子的時候,幾乎沒有人會想到那位坐在窗邊收拾花草的老寡婦,是最後一位尚健在的與美國早年建國的光輝歲月有所瓜葛的人。就是在五十年前,在新澤西州威霍肯鎮的一塊可以俯瞰哈得孫河的隱蔽的岩壁上,當時的美利堅合眾國副總統小亞倫·伯爾(Aaron Burr Jr.)向她的丈夫,亞歷山大·漢密爾頓(Alexander Hamilton)射出了致命的一槍,用卑鄙的手段除掉了這個在他看來是自己前程最大障礙的人。當時漢密爾頓才49歲。這位妻子從此被迫獨自一人含辛茹苦地撫養七個兒女,比她的丈夫整整多活了半個世紀,幾乎挨到了南北戰爭的前夜。對這個中年喪夫的寡婦來說,真不知道命運對她到底是仁慈還是殘酷。
伊莉莎白·斯凱勒·漢密爾頓(Elizabeth Schuyler Hamilton,又被稱為艾麗薩·漢密爾頓)雖已眼盲耳聾,但直到去世時依然保持著高貴與典雅的氣度。這個堅忍的女人從未自怨自艾過。她那溫和的性格、樂觀的精神、虔誠的宗教信仰以及荷蘭人特有的堅韌,支撐著她獨自面對異乎尋常的不幸命運。甚至在她90歲的時候,這個堅強的女人在做禱告的時候依舊十分虔誠地雙膝跪地。她身上裹著披肩,頭戴一頂反映著那個時代美國人儉樸生活的鑲著白色花邊的帽子,衣領漿得硬硬的,穿一件黑色的斜紋布外套,這種外套是寡婦們在社交場合的典型裝束。她那曾經讓喬治·華盛頓將軍(George Washington)屬下一位年輕軍官一往情深的雙眸,在一副金邊眼鏡後面閃爍著睿智的光芒,表現出了不屈不撓的精神,講述著一段拒絕向過去屈服的記憶。
在這棟艾麗薩·漢密爾頓夫人和她的女兒合住的房子的前廳里,充滿著對她來說已經遠去的婚姻生活的回憶。當有客人來訪的時候,這位身材矮小卻腰杆筆直的白髮老人就會拄著拐杖,艱難地從那鑲著由她親自設計的花邊的黑色沙發上站起來,帶著客人回顧這段歷史。首先映入客人眼帘的是一幅出自吉爾伯特·斯圖亞特(Gilbert Stuart)之手的華盛頓畫像。接著,艾麗薩會自豪地帶著客人欣賞一個被精心放置在客廳中央桌子下的銀制葡萄酒冰桶。這個葡萄酒冰桶是喬治·華盛頓送給艾麗薩的禮物。對於艾麗薩來說,這件珍貴的禮物有著特殊的含義。在她的丈夫被人陷害,卷進美國歷史上第一起性醜聞的時候,華盛頓用這件禮物暗示了他的立場。接下來,艾麗薩會讓客人欣賞一尊古典主義風格的大理石半身像。這座雕像是義大利雕塑家朱塞佩·塞拉其(Giuseppe Ceracchi)在漢密爾頓政治生涯的頂點——擔任美國首任財政部長時雕刻完成的。漢密爾頓被雕塑家描繪成了一位肩披寬袍的高貴的古羅馬參議員。雕像中的他神采奕奕,眉宇間閃爍著睿智的光芒,淡淡的微笑照亮了整個臉龐。這正是艾麗薩心中的那個漢密爾頓的形象:熱情洋溢、充滿希望、永遠年輕。「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尊半身像。」一位年輕的訪客回憶道,「因為那位老夫人在帶著我們參觀她的房子時,總是會在那半身像前停下腳步,拄著她的拐杖,凝視著,凝視著,就好像她永遠也看不夠一樣。」
艾麗薩會讓少數的客人看那些對她來說異常珍貴的、她丈夫留下的手稿:漢密爾頓早年所寫的讚美詩,漢密爾頓在聖·克羅伊島度過的那段窮困潦倒的少年時代時所寫的一些信件……在她提到漢密爾頓的時候,她就經常會變得很憂鬱,流露出馬上想和「她的漢密爾頓」重新團聚的神態。一位訪客回憶道:「我記得有一天晚上,她顯得很憂傷,看起來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當客人們在客廳等她的時候,她卻一個人坐在壁爐邊玩西洋雙陸棋。一盤棋下罷,她便閉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就好像睡著了一樣,許久之後,屋裡的寂靜被她的呢喃自語打破『我真的很累,日子太久了,我好想他』。」[1]
艾麗薩·漢密爾頓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了一項對她而言無比神聖的事業中:拯救她丈夫那被無數謠言謗語所玷污的聲譽。因為,在漢密爾頓死後的很多年裡,托馬斯·傑斐遜(Thomas Jefferson)、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和漢密爾頓的其他政敵對這位已經永遠不可能再為自己申辯的人的中傷,從來就沒有停止過。為了保存她亡夫的遺物,艾麗薩雇用了將近30名助手來整理漢密爾頓生前留下來的堆積如山的文件材料。然而,由於艾麗薩實在過於內斂和謙遜,她所做的工作完全是基於對亡夫的敬愛,以至於在她保留了漢密爾頓留下的每一篇文字的時候,卻沒有保存下她自己的信件。這無疑是一大憾事,然而,艾麗薩的工作仍然是不朽的。她投入自己的一生來做這件事的精神支柱,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夠有一本百科全書般的權威傳記問世,以捍衛她親愛的漢密爾頓在共和國先賢祠中的地位。對這本書的長久等待足以讓人發狂,在一個又一個的傳記作家半途而廢或者皓首窮經卻依然無所作為之後,自然而然地,這巨大的責任就落到了艾麗薩的四子——約翰·丘奇·漢密爾頓(John Church Hamilton)的肩上。最終,他將他父親的事跡整理出了一部7卷本的「浩大的」傳記。可惜的是,在這件原本應是送給艾麗薩的最好的禮物最終完成之前,她卻先走了一步。在1854年11月9日,艾麗薩·漢密爾頓離開了人世,享年97歲。
在看到母親為了那本能夠讓父親不朽的傳記而苦苦等了半輩子卻最終一無所獲的時候,憤怒的艾麗薩·漢密爾頓·霍利(Eliza Hamilton Holly)毫不客氣地責備她那位沒能及時完成任務的兄弟,「這幾天,每當我悲傷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些深深地影響著媽媽的事情。我不知道還有誰能夠像親愛的媽媽那樣對我們的父親一往情深。一想起媽媽的音容笑貌,一想到媽媽為了這本傳記能夠問世而孜孜不倦、殫精竭慮的時候,我便有了同樣的使命感,『一定要為我的漢密爾頓討回公道』!」[2]正如艾麗薩·漢密爾頓·霍利在這封信中所強調的那樣,漢密爾頓夫人留給她的孩子們的遺言和任務便是:一定要為「我的漢密爾頓」討回公道。
那麼,他們真的為漢密爾頓討回公道了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在美國的歷史上,沒有哪個政治人物能夠像亞歷山大·漢密爾頓那樣飽受爭議,支持他的人熱情地謳歌他,反對他的人惡毒地咒罵他。直到今天,他仿佛仍被「傑斐遜的民主政治」與「漢密爾頓的貴族政治」的爭論所困擾。對托馬斯·傑斐遜和他的支持者——憧憬溫馨的烏托邦生活的人們來說,漢密爾頓是美國的梅菲斯特[1],是諸如銀行、工廠、股票交易所這樣的「邪惡事務」的鼓吹者。漢密爾頓被他們妖魔化成了一個英國人的爪牙,隱藏的保王黨人,秉承馬基雅維利主義的陰謀家,一個可能在將來篡奪共和國的權力的愷撒。諾亞·韋伯斯特(Noah Webster)強調,漢密爾頓的「野心、傲慢與飛揚跋扈」,註定讓他成為「這個國家的邪惡天才」[3]。漢密爾頓所強調的美利堅民族主義、州權服從於中央政府、積極行政等政治觀念,無法不讓人擔心這種如英國王室當年的統治方式會在美國復辟。漢密爾頓那表面上對財富的熱衷使得批評家們將他描繪成一個蔑視人民大眾的財閥的走狗。對於另外一些批評者來說,漢密爾頓始終堅持美國應當擁有一支專業化軍隊的主張更是表明了他是一個潛在的暴君。「從他所寫的每一個字里都能讀出拿破崙似的冒險主義。」[4]歷史學家亨利·亞當斯(Henry Adams)斷言道。即便是漢密爾頓的一些崇拜者對這位有著西印度群島移民背景的偉人的態度也很曖昧。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勉強地稱讚漢密爾頓是「一個偉大的人,但不是一個偉大的美國人」。[5]
然而,仍然有許多著名的評論家與艾麗薩·漢密爾頓持有相同的看法,他們認為人們對漢密爾頓的批評有失公允。漢密爾頓不像其他的開國元勛那樣,被人們用堆積如山的傳記去歌功頌德。英國政治家布萊斯勳爵(Lord James Bryce)指出,在美國的締造者中,唯有漢密爾頓沒有得到應有的後世評價。在他的《美利堅聯邦》(The American Commonwealth)這本書中,布萊斯勳爵總結道:「對於歐洲人來說最有意思的事,是談及這個偉大人物時,他的同胞——無論是他的生前還是身後——似乎都從未承認過他的非凡天賦。」[6]在以民族主義和積極政府為特徵的改革派共和主義大行其道的時代,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讚揚「漢密爾頓是美國歷史上最優秀的政治家,是那個時代最傑出的智者」。[7]他的白宮接班人,威廉·霍華德·塔夫脫(William Howard Taft),同樣稱讚漢密爾頓是「我們這個國家最偉大的政治家」。[8]可以說,從未擔任過總統的亞歷山大·漢密爾頓應該是美國歷史上最有影響力的政治人物,他對美國歷史的影響,恐怕遠比某些當過總統的人物要深遠得多。
作為一個思想家、實踐者,高談闊論的理論家與手腕幹練的執行者,漢密爾頓對於許多美國的開國元勛來說可以算得上是雙重的威脅。他和詹姆斯·麥迪遜(James Madison)是召集美國制憲會議的主要推動者,他們的作品《聯邦黨人文集》(The Federalist)更是一部濃縮了美國立憲精神的文本。作為美國歷史上的第一任財政部長和年輕的聯邦政府架構的主要設計師,漢密爾頓將憲法原則帶進了日常生活,將抽象的憲政理論融入了現實的制度。他那務實的態度影響了很多方面。他設計了可以平穩運轉的聯邦與州權分治架構及其預算體系、國債制度、稅收體系、中央銀行、海關和海岸警衛隊,並且做了大量的工作來證明這些制度的合理性。他的這些成就為行政權限界定了一個極高的標準,以至於無人能夠望其項背。如果說傑斐遜用他的才華讓政治演說充滿了詩意,那麼漢密爾頓可以說是「美國政體」這篇大散文的最佳作者。再沒有哪個美國開國元勛能夠像他那樣對美國未來的政治、軍事和經濟有著如此清晰的洞察力,也沒有哪個開國元勛能夠像他那樣,將這些機制整合在一起,使這片土地真正凝聚成了一個國家。
漢密爾頓擔任財政部長那繁忙的幾年並沒有為其短暫而富有戲劇性的一生增加更多的故事。從他作為一個私生子在尼維斯島出生到他在威霍肯德血腥決鬥中丟掉性命,漢密爾頓的一生充滿了太多的喧囂,以至於這樣的經歷只有在最富有想像力的小說家的筆下,才會同一時間出現在同一個人身上。
一個灰頭土臉的西印度群島移民在美國改頭換面,雖然沒有正當的出身和良好的教育,卻依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漢密爾頓從聖·克羅伊島一個鬱悶的小職員,變成喬治·華盛頓內閣里手握大權的要員的經歷,既是一篇有關個人成長的傳奇,更勾勒出了美利堅合眾國這個年輕的共和國從她出生到蹣跚學步的一幅全景圖。除了喬治·華盛頓之外,沒有哪個人能夠像漢密爾頓一樣,從1776年到1800年,一直處於美國政治的中心地位;也沒有哪個人能夠像他那樣,跟那個時代所有的重大歷史事件都有所瓜葛。這個無所不在的漢密爾頓給美國這個咿呀學語的新生兒帶來了榮耀、激情和醜聞;這個無所不在的漢密爾頓幾乎出現在所有的衝突中,無論是階級衝突、地緣矛盾、種族隔閡、宗教糾紛還是意識形態間的爭鬥,他總是處於風口浪尖,為千夫所指。與他同時代的那些政治人物也因為漢密爾頓的存在,而似乎註定都要扮演一個還擊者的角色,需要費盡心機地去抵擋漢密爾頓拋來的一個個投槍與匕首。
漢密爾頓是一個能夠用魔鬼般的速度製造大量文字的天才。他一定是人類歷史上能夠在49年時間裡寫出最多文字的人。然而,對於他的私生活,他卻是出了名的守口如瓶,尤其是對他那段不堪回首的在加勒比度過的少年時代,其他的開國元勛沒有一個像漢密爾頓那樣和恥辱與不幸糾纏不清。與同時代的政治家們相比,漢密爾頓的青年時代也因此多了幾分神秘感。在不削弱對他那多姿多彩的精神生活描寫的同時,我盡力地搜集了有關漢密爾頓的種種軼事,以塑造出一個較豐滿的人物形象。這個睿智的男人既迷人又衝動,既浪漫又詼諧,既活潑又頑固,沒有哪個傳記作家能夠抵擋住誘惑,不去剖析漢密爾頓的精神世界。漢密爾頓儘管天賦異秉,但他長期被自己的暴躁與自負所困擾,他總是滿腹牢騷又無比好鬥。他從來沒有擺脫過人們對他人品的責難,他的機智更是經常被激動的情緒打敗,使自己喪失最基本的判斷力,以至於他最熱情的追隨者們都常常為此而目瞪口呆。一方面,他確實是個能夠廣交朋友的人,但是另一方面,他卻與傑斐遜、麥迪遜、亞當斯、門羅和伯爾這一干人等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漢密爾頓擔任財政部長期間所展現出的巨大才華,使他一生中的其他角色黯然失色:小職員、大學生、青年詩人、隨筆作家、炮兵上尉、華盛頓的戰時副官、戰場上的英雄、國會議員、廢奴主義者、紐約銀行的創始人、州議員、制憲會議成員、紐約州憲法批准大會會員、演說家、律師、雄辯者、教育家、《紐約晚報》的庇護者、外交政策理論家、陸軍少將……毫無疑問,是他直接促成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政治黨派——聯邦黨(Federalists)的誕生,並且充當了該黨的重要智囊。在華盛頓和亞當斯執政時期的連續4屆總統選舉中,他都發揮了關鍵作用。在這16年中,美國的政治架構經他之手確立,當時的所有重大事件,背後也都有他的影子。
早幾代的傳記作家所能依賴的主要是漢密爾頓留下來的汗牛充棟的著作。在1961年到1987年,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的哈羅德·C.希萊特(Harold C. Syrett)和他帶領的了不起的編輯隊伍整理出版了一部多達27卷的漢密爾頓個人與政治論文集。小朱利烏斯·戈貝爾(Julius Goebel, Jr.)和他的團隊又在這已經不堪重負的書架上增加了5卷漢密爾頓所著的有關法律和商業的文集,讓整套文集加起來超過了2.2萬頁。這些全面細緻的漢密爾頓文集已經不僅僅是漢密爾頓生前作品的毫無遺漏的彙編了,它是學者的大餐,除了漢密爾頓個人的作品,還添加了豐富的專家評論和漢密爾頓時代的報紙摘要、信件和日記。還沒有哪個傳記作家能夠完全消化如此的饕餮盛宴。我在準備這本書的時候,除了閱讀以上的文獻外,還大量閱讀了已經公開的檔案文件,以及將近50篇尚未公之於眾的珍貴的漢密爾頓的作品。為了將漢密爾頓的青年時代整理出一個清晰的脈絡,我還閱讀了蘇格蘭、英格蘭、丹麥和加勒比海上八個群島的有關記錄,更不用說大量的國內文獻了。我希望,經過我的手描繪出的漢密爾頓一生的畫像,將是栩栩如生的,即便對那些已經熟讀漢密爾頓時代文獻的人來說,亦能讓他們驚羨不已。
這是一個回顧漢密爾頓——這個美國資產階級革命先知的一生的好機會。如果說傑斐遜極大地豐富了政治民主的觀念的話,漢密爾頓則對經濟機會有更敏感的嗅覺。漢密爾頓是未來——我們現在所生活的這個時代——的信使。我們已經拋棄了那混合著溫情脈脈的關於平均地權的動聽宣傳與冷冰冰真實存在的蓄奴制的傑斐遜式民主,生活在一個貿易、工業、股票市場和銀行業高度繁榮的漢密爾頓所設想的世界(堅定的廢奴主義也是他的經濟觀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對未來聯邦政府的形態和權力的設想上,漢密爾頓也是無可置疑的預言家。在傑斐遜和麥迪遜鼓吹「立法權」是民意最完美的表達的時候,漢密爾頓卻贊成建立一個有活力的執行機構、獨立的司法體系以及專業化的武裝力量——中央銀行和完善的金融體系。現在的我們毋庸置疑的是漢密爾頓所設想的那個美國的繼承人,對他的這一遺產的批判,在許多方面,就是對現代社會的批判。